靈犀泉邊,從日落西沉等到日初東昇,雨一直未停。
元淮一直伴在長明的身側,但他卻並非長明候著的人。
這一場雨像極了九百年前那夜的雨,寂寂山嶺,錐心裂肺卻無人知曉地悄然離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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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來了,他回宮了。”
不知何時,墨焰出現在長明的身後,他蒼白的面容更加陰冷,偏執的蛇瞳緊盯著長明的背影。
元淮瞪著墨焰的雙眸裡浸滿了痛苦的仇恨,但他卻無可發洩。
長明的神情落寞,他依舊撐著傘,低垂著眼望著手中提著的那盞白鳥花燈。
“那我便去尋他。”
“尋他?”墨焰氣怒地笑了,他猛地拽住了長明的手腕,讓長明轉身看向自己,“待你入了宮後,你想以何等身份伴他左右,一個和尚?當今皇上陽壽已盡,那人就是新皇。在他登基為皇之後,自有他的三宮六院,妃嬪三千,子嗣綿延,即便如此你也心甘情願?”
長明的手微顫著,一言不發。
元淮也怔然了,他的確碰了其他人,他也與其他女子育有子嗣。白w最為喜淨,連除了他之外的人氣,都絲毫不想被沾上了。對於長明而言,他就是已經被染髒了。元淮知曉長明,他決無法容忍這樣的髒。但即便如此,長明仍為他入了宮,在深宮內伴他十年之久。
他的確不是柳生。
如若是柳生的話,他決不會負長明到如此地步。
“他不是柳生,柳生早在九百年前就死了。”墨焰一字一字地咬牙切齒地說著,每個字都彷彿淬著致命的劇毒,“即便輪迴轉世,他也不是那個人了。”
“他是。”長明仰起頭,毫不動搖的雙眸直視著墨焰,“他就是那個人。”
墨焰鬆開了長明的手,猩紅的蛇瞳中如同映著無底深淵。
“是也好,不是也罷。”
聽到這句話,元淮感覺到透心徹骨的寒冷,他預感到有什麼即將發生,但他卻依舊什麼都做不得,亦什麼都改變不了。曾經他以為這段鏡花水月的回溯之幻是圓夢的求得,而如今才明了這是始終都求不得又醒不來的夢魘。
蛇妖勾起嘴角笑了,惡劣而又狠毒,他向長明伸出手,而手中是那枚長命鎖。
長明的瞳仁陡然顫動,驚慌地看著墨焰。
“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抹了他的記憶。”墨焰眯起眼笑著說道,“他已然忘了你。”
長明不可置信地望著墨焰。
幽黑的火焰將那白鳥的花燈燃燒,灰色的灰燼在風雨中瞬間消散得什麼都不剩下。
“我把這長命鎖還你。”墨焰勾起的嘴角恍似愉悅至極,而那雙冰冷的猩紅蛇瞳中卻凝聚著危險陰暗足以毀滅一切的風暴。蛇妖將長命鎖放至長明的手心,而就在此刻,沉重的鎖鏈瞬間束縛住長明的雙手手腕,嗓音溫柔卻又殘酷至極,“但你也別想從我的身邊逃開。”
漆黑的霧氣同時侵蝕元淮和長明的雙眼。
元淮驟然感覺到痛苦得無法呼吸,冷如寒冰,他的眼前只有無盡的黑,讓他越陷越深。他奮力地掙扎著雙手想要逃脫出去,想要從這囚牢的黑暗中撕裂出一條透光的裂口。
“你到現在還覺得他是柳生?”
突兀得,墨焰的聲音傳入了元淮的耳中。
元淮喉口令他窒息的扼住的力度恍然消失,他猛地深吸了幾口氣,循著聲音轉過頭去,那陰森恐怖的黑霧陡然散去了。而落入元淮眼中的是一個幽深的洞穴,有聲音從裡面傳出。
“無了你,他擁著其他女人。不過才五年而已,他便已有了三個子嗣。”
元淮的心猛烈地顫慄著,他瘋狂地向洞穴深處衝去。
五年,什麼五年?
元淮見到了墨焰,和被沉重的鐵索銬在石床上的長明。長明的神情冰冷至極,他的頭髮在這五年間已然蓄長了,三千青絲散落在肩上。他對墨焰的話置之不理,更恍若將他視之無物。
不過眨眼,又是五年已然沒了。
“我放你走。”
當聽到這句話,長明如同死水般的眼中終於有了波瀾,抬眼望向墨焰。
墨焰手持著一盞酒盅走到了長明的身前,“喝了它,我便放你走。”
長明沉默著,他在等墨焰的解釋。
“我在這木丹釀中下了噬情咒,你若飲下這酒,若你心中對那人念念不忘,那你便會時時刻刻受著蝕心之痛。即便你前往宮中,與那人相伴在側,但凡情意不滅,你必將痛不欲生。”墨焰居高臨下地冷眼望著長明,“即便如此,你也要飲下嗎?”
元淮震驚地望著那酒盅,那就彷彿是這世間最毒的毒/藥。他終於明了,為何玄生一直不近他的身側,為何當他執意留下玄生的時候,他總是臉色蒼白異常。他一直以為玄生對他無意,卻絲毫不知玄生為了他竟始終承著噬心之痛。
不要!不要接下!
然而元淮卻看到長明伸出了蒼白纖瘦的手接下了那酒盅,毫不猶豫地仰頭便飲盡了。
“放我走。”
長明冰冷的目光直視著墨焰的血瞳,說出了沉默五年來的第一句話。
元淮又感覺到黑霧襲身,他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有混亂嘈雜的聲音從他的耳畔響徹。他循著聲音瘋狂地衝去,裹身的黑暗也隨之如同在狂風肆湧中撕裂散去。
光亮的視野中,無數的人都匍匐在他的腳下。
元淮恍然意識到了什麼,他轉過身去看到了坐在龍椅上的他,神情冷傲,俯視眾生。
他憶了起來,這是在祭祖典禮上,亦是玄生初入皇宮之刻。
元淮一步一步走下權傾朝野頂端的階梯,他不知道長明在何處,但是他覺得冥冥之中有什麼正在牽引著他。他終究是走到了穿著一身僧官之袍的長明眼前,元淮的眼眶通紅,他無法想處現在的長明究竟是以何等的心境佇立在泛泛人群中,向他卑微地俯首跪拜。
相見卻不再相識,那三千煩惱絲又一次剃了盡,和尚的面淡漠容寡淡至極。
他已不是長明了,他是元淮記憶中最深刻的玄生。
那個目空一切,冰冷得好似枯石般,再也激不起半分情緒的玄生。
周身的一切又再一次地陷入黑暗中,這一次元淮卻沒有再動,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
人的腳步聲,向他由遠及近。
元淮的視野再一次地光亮起來,他看到長明在跟隨著隆尊主持的僧侶的佇列中正在緩步行走。長明的步伐驀然緩了下來,而後停下。長明仰起頭來,正是落花時節,清香散漫,牆內元淮最愛的木丹花林的木丹花瓣在風中凌亂開來,如皎白的雨雪飛出牆外,散入了長明的眼中。
長明望著那飄零的木丹花雨,臉色驟白,眉頭緊蹙,他的身體因噬情咒的發作而微微發顫著。
然而和尚的嘴角卻是勾起了淺淺的弧度來,冰冷的眉眼柔和下來。
元淮望著這樣的長明,瞪紅著眼眶,眼淚霎時奪眶而出。
“隆尊主持,玄生……不走了。”長明淡淡地說道。
元淮面露極至悲色地搖頭。
你走!你走啊!不要留下,不要留下來!
然而元淮知道的,一句不走了,接下來十年,長明便真的沒再從深宮和元淮的身邊離開過。
隆尊主持定定地望著長明,而後低下頭嘆了口氣,“緣散則散,求不得,何再強求。”
長明低垂著眼,輕聲回道,“貧僧須償他一命。”
元淮的呼吸瞬然近乎窒息,不可置信地盯著長明。
償我一命?為何你要償命予我!我不要你的命!
長明的背影再一次地消逝在了黑暗中,元淮控制不住胸腔內翻湧的情緒瘋狂去追趕遠去的身影。
“阿福是誰?”
聽到這冰冷的聲音,元淮的步伐驟然停下,在此刻他的內心顫慄至極。
“回朕的話,阿福是誰。”
元淮轉過身來,卻親眼看到自己用憤怒的目光對著長明,而長明的目光卻是空洞一片。
“皇上既然心中已有論斷,何必再問。”
“阿福便是貧僧心念之人。”
此時又看到了過去重現的情景,元淮的心疼到了極致。
他知道,長明也是在疼的。心念多深,便疼得多徹骨。
“朕不知阿福是何人,但即便你心裡裝著別人,這些年來朕對你的情意,你為何可以做到如此無動於衷!既然你對朕如此無情,又為何對朕疏近疏離,知朕受傷後那般大驚失色,對朕悉心照料!既然你明知朕對你的情意之深,又為何能對朕輕而易舉說出按律當斬四字!”
“玄生,你究竟有心嗎。”
元淮聽到了自己發狂的怒喝聲,而此時他的手正緊緊抓住長明的後頸脖,強迫長明不得不抬眼對上他暴怒的視線。而長明的目光依舊是冷漠的,寂寥的,恍若什麼都映不進去。
別這麼對他!不要這麼傷他!
元淮伸手想要拽開自己桎梏住長明的手,但他卻什麼都做不到。
柳生是我,阿福是我,元淮也是我。
長明的心裡自始至終都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是我!是我負了他!
“元淮,你不信我。”
元淮眼前的一幕驟然消失了,他僵硬地轉過身來,看到長明站在床榻邊,床榻上是突發惡疾痛苦纏身的元臨,而他此時正準備將賈無給他的丹藥餵給元臨吃。
長明眼中的冷漠在此刻已經徹底碎裂了,那雙眼眸的黯然似是映出了長明的心死。
我信,我信你!
元淮在心中痛苦之至地吶喊道。
“你讓朕如何信你?”
然而,他卻聽到了自己否定的聲音。
元淮瀕臨崩潰地搖著頭,他真的恨不得在此刻殺了自己,結束這一場噩夢,也結束長明的痛苦。
不可以……
元淮,你不可以說出這種話來的。
你承諾過他的,你自己親口說過,你會永遠信他的。
你怎麼可以……不信他?
元淮的心撕裂開來,他以為自己已經疼到極致,但他卻還能更加疼著,不得不苦苦承受著。他再次親眼看到他寵愛乖巧的元臨再一次痛苦地慘死,即便臨死之際,元臨依舊是那麼懂事孝順,心裡念著他們,最後那渾身青斑的孩子笑著緩緩闔上雙眼。
夠了!停下吧!快停下吧!
“元淮,你我……”
泣不成聲的元淮抬眼,看到穿著一襲袈/裟身如明澈琉璃的長明正注視著他。
“罷了。”
九百年前的柳生,九百年後的阿福,深深禁宮內十年相伴的元淮。
痴戀也好,殤痛也罷;求不得也好,放不下也罷;一心相守也好,人妖殊途也罷。
全部都罷了。
黑暗再一次侵襲元淮冰冷的全身,元淮慟哭地跪倒在地。
他彷彿如同置身地獄,他在一層一層地墜落到更深的地獄,而痛苦並無止境。
突然有炙烈的熊熊火焰在元淮跪伏的身前肆虐翻湧而起,燃亮了他暗淡絕望的雙眸。
“求仙人為貧僧開一道升門。”
“求仙人,無論任何代價貧僧都願得。”
從耀眼的火炎中,元淮聽到了長明的聲音。
元淮踉蹌著站了起來,渾身顫抖地踏入了火流之中。
如同九百年前,他見到長明再一次地渾身是血地跪在靈犀泉邊,他的雙眼再次剜去,滿臉血淚。
“貧僧願得。”
“長明什麼都願得。”
元淮已然再也承受不住了,他在此刻連呼吸都做不到。
長明……
元淮覺得自己的喉嚨裡全部都是血,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泣血喚著長明的聲音,都沁著他心尖的血,而他的血已經要流失殆盡了。
“第一大願,願皇上過一世安穩,遇一真心之人。
第二大願,願皇上得子孫之福,享盡榮華富貴。
第三大願,願皇上為眾民明君,福澤千秋萬代。”
元淮拼命搖著頭,他也跪在了地上,跪在了長明的身側,將頭卑微至極地叩在地上。
什麼都不要,他什麼都不要。
“願此身得以照世如燈,以魂為芯,為皇上點一世長明,永生長福。”
元淮的身體蜷縮到了極致,他的慟哭之音深入肺腑,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毀裂魂魄。
最深的黑暗終於降臨。
跪伏在地的元淮什麼都聽不到了,他的血都彷彿已經流盡了,只剩下冰冷的空殼還留在世間。
有一扇門開啟了。
元淮麻木地抬起頭,看到進門的人是長明。
那個人的身上的清淡的佛香入鼻,是他一直都不曾淡忘的。
長明那雙好看的眼睛還在,但卻是冰冷空洞至極。
他手中舉劍,一步步走來。
元淮僵硬地轉過身,果然在龍榻上躺著的是毒蠱纏身,瀕臨絕命的自己。
“你要殺我嗎?”
元淮就在此地,還能看到自己的臉上露出這樣黯淡的神色,心灰意冷的絕望。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元淮知道長明不是來殺他的,而是來償命的。
停下來!
他伸手拼命想去抱住長明,但是他的手再次穿過長明。
一步一步,依舊走向他們最後悽慘的宿命。
停下來!不要再繼續了!
那讓他感到痛心疾首的回憶又再一次怵目驚心地在他的眼前上演。
他看到長明手中的匕首對準了他的背心,一劍刺下。
與此同時的,他亦能感受到他的胸口被穿透的劇烈的疼痛。
殺了我!就這樣就夠了!殺了我就好了!
元淮痛苦不堪地弓著身體,去碰那劍,去碰長明,但是他什麼都碰不到。
“走吧。”
“離開皇城,別再回來了。”
元淮聽到自己在說話,如同九百年之前,他也如此叫長明走。
他抬眼,直到此時才看清長明蒼白的臉上,有淚水無知無覺地落了下來。
長明終究還是落淚了,甚至於他握劍的手都在發顫著。
然後那劍刃驟然亮光一凜,伸長同時刺透了長明的胸膛。
不要!
元淮瘋狂地大聲喊道。
一切終究,還是走向了原定的宿命。
元淮見到另一個自己臉上的疼痛和震驚,他看到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想要推開長明擁住他的身體,他看到他想要去看清長明的神色知曉他為何要這樣做,但是他卻被死死壓制住了。
只剩下他們胸口的血,沿著劍刃,交融在一起,恍若前世今生糾葛不清的詛咒。
然而站在一旁的元淮此時卻看清了,長明臉上的神情。
那是絕望心死到極點的麻木,但是那雙金瞳裡淚水還在往下落。
如同九百年前的那冰冷的暴雨之夜,長明也是如此用手中的劍,親手刺進了他的身體。
同樣的地方,被刺穿。若是在那個時刻,便能一起死就好了,徹底斷了這唯遺殤離的宿命。
元淮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慄,他突然感到一陣黑霧浮上視線,然後他的雙手不知為何擁住了誰。
“長明……”
元淮痛聲喚道,而他懷裡的人在聽到這聲喚名後身體猛地顫慄。
元淮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將懷裡的人抱得更緊,用盡全身的餘力,想要將那人擁入自己的骨血中,再也不用分離。在此刻,元淮終於用自己的雙手重新抱住了長明。
他們身上的溫度都是如此的冰冷,但終於元淮丟失的回憶都回來了。
“我應你,要活的長久些,我沒做到。我應你,永遠都信你,我沒做到。我應你要帶你走,我沒做到。我應你與你一生廝守,我也沒做到。我什麼都沒做到,長明,九百年,我只餘留給你苦痛折磨,讓你痛不欲生。”
元淮懷裡的人顫慄得更加厲害。
“長明,你該是恨我的。你不欠我,是我欠了你太多。”元淮淚流滿面地低啞顫聲說道,“夠了,已經夠了。你的命,我不要,不要償給我。”
太苦了。
生死離別是苦;
九百年修佛靜等是苦;
皇宮十年相伴卻求不得是苦;
前世今生百轉千回終究殊途不歸是苦。
玄生所求的一切,不過只是“生”一字而已。
如若生如此苦,還不如一同死,徹底了了這苦果。
“你不記得你對我說過的嗎?”
“生而同衾死則同穴,即便是夢,也要讓我與你夢居一處。”
長明握劍的雙手陡然失了氣力放下,冰冷的面容上終是情緒爆發的悲慟之至。
“長明,你是我的命。”
“你若讓我獨活著,我又何來的永生長福。”
元淮顫抖地輕推開長明,嚥下口中的血氣,通紅的雙眸悲切地注視著淚流滿面的長明。
他的手用盡餘力將手中還緊握著的長明送予他的那串佛珠,放入長明冰冷發顫的手心。
固執地與他十指相扣。
“你說過,普渡眾生,只渡我一人。”
“長明,你可還願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