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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出行,原本該是陳善出谷後與蒼君一同度過的最幸福的時光。

卻不想,歸程時在遂城遭遇了暗殺,蒼君為救陳善被刺客一劍斃命……而後等等,也無須多言。

這世間最嘲諷也不過就是[樂極生悲]這四字。

此時,已然入了夜。

蒼君坐在船內,洛旻站在船外,只留了奈瑛一位婢女在一旁伺候著。

其餘隨行的天蒼教之人,都乘上了另兩艘船。

“夜觀天象,你可看出了什麼名堂來?”

船艙的門是開著的,禦寒垂掛的毛毯也被束至兩側,只餘留了一層薄紗隔開了船艙內部與外景。晚間河上的風有些大,吹得那薄紗翩翩而起,唯見著這些虛影裡有一抹格外引人注意的白色。

那少年站在船的甲板上,他穿著一身雪白裘袍,玉冠束髮,背影清冷孤高,靜靜佇立於月色水光之間。那少年仰頭望著天空,隱約可以看見側臉的輪廓,映著淺淺的月輝,這抹身影在這吹拂的薄紗間,顯得有幾分縹緲,恍若似是人間不容有的美景般。

蒼君喝下一盅酒,一股辛熱從喉頭嚥下,隨著陰鬱之色從視線間流淌過。

若陳善為人間美景,那也必是獨屬於他的。

“這是織女星,那是牛郎星。”洛旻聽到了蒼君的問話,這才轉過身來,而後手指著夜空說道。

蒼君並看不出星象來,也並不在意這些事,他伸手向洛旻揮了揮。

洛旻也未猶豫,隨即便轉身走進了船艙。而後站在一旁的奈瑛,低頭過來拿走了洛旻外披的裘袍。而後關上了門,將厚重的毛毯嚴實地蓋上,遮擋住了船外嚴冷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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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不怕冷的,你這小臉都凍僵了。”洛旻進船內的時候,蒼君都能感覺得到少年身上一股寒氣。他伸手貼了貼少年的臉頰,果真是凍得冰涼。

“沒有遂城和雲隱嶺冷。”洛旻輕搖了搖頭,他搓了搓手,而後用稍暖的手心揉了揉自己凍僵的臉頰。換做是在遂城或是雲隱嶺,那水都早就凍住了,哪還能乘船遊江南。

蒼君看著少年暖臉的舉動,嘴唇微抿笑了,這人兒倒還像是個半大的孩子。

“啞兒,唱首曲兒來給本座聽聽。”蒼君突然興起便提了這麼一句。

“我……”洛旻倒是一時愣住了,沒想著蒼君會來這麼一出。他想了一想,而後狀似有幾分遲疑地開口,“我,唱得不好。”

“恩?”蒼君挑眉,唱得不好,那便是會唱了。男子的嘴角勾起,眼神定定注視著洛旻,“本座倒是不信了,啞兒這般好的嗓音,怎能唱得不好了?”

蒼君輕笑著為自己斟了一盅酒,他一手慵懶地拖顎,一手舉起了那青瓷花酒盅微仰頭喝下。男子的一舉一動都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寫意灑脫,襯著那俊美的容貌更是絕世非凡。

“為本座唱一曲,唱得好的話,那便是欺騙本座,可要給你治罪。若是唱得不好……”墨袍男子望著少年,淡色的嘴唇勾起,“那便是汙了本座的耳,也要罰。”

少年頓時眉頭微蹙地望著蒼君,那眉眼裡似是都透著委屈,彷彿在說你怎的能這般欺負人。

這生動的神色立刻讓蒼君大笑起來,他笑完也並未再多講一字,只是獨自喝酒等著少年。

“重重疊疊山,曲曲環環路。”

“高高下下樹,叮叮咚咚泉。”

“風風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

“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在這靜謐的冬夜,月下舟上,少年清糜淡雅的嗓音輕輕地唱起。不知是那曲調柔和,還是少年的音色太過柔和,整首曲子都融著一股細水長流的柔意。

蒼君喝酒的舉動也停了下來,他望著少年,心裡感覺異常的平靜。江湖盛傳天蒼教教主喜怒無常,狠戾殘忍,這話並未說錯,即便是蒼君自身也是這麼想的。他的胸腔裡好似充溢著一股一直在翻騰的暴戾之氣,興許是他一路從腥風血雨和骸骨屍堆裡走來,這世間在他眼裡都是猩紅和汙黑之色。

看不順之人,殺;不服他之人,殺;欺騙他之人,殺;妄害他之人,殺。

這世間有太多之人趕著在他面前送死,蒼君早已數不清自己的手上究竟斷了多少條性命。

雖說他一開始只是為死而復生之藥才將陳善留在身邊,但如今,他也並不是單單為了那神藥才這般對待陳善。待在陳善身邊,蒼君總能感覺到自己心裡的暴戾之氣漸漸平息下來。蒼君至今都留著陳善,也是留得那一份難得的清淨。

這少年真恍若是從世外來的般,身上不沾一絲汙濁之氣,那雙眼瞳清澈若水,好似只看得見此世間至美至亮之物。蒼君有時也想過,若不是天蒼教護著陳善,也不知道這少年能在江湖裡掙扎著活過多少日子。這樣看來,他倒是難得的做了件好事。

但這般人兒,也就如此乾淨才好看。若是哪日染髒了,還是毀了的好。

“這詞倒是別緻。”聽完洛旻一曲,蒼君沉默了會兒才這麼說道。

“以前阿孃常唱這首歌哄我入睡。”提到阿孃,少年的神色有幾分不由自主地黯淡下來。但隨即他又似想到了什麼高興的事,眉眼柔和起來,嘴角揚起了淺笑,“阿孃還說,她當初就是用這首歌拐了我那剛出谷的阿爹,讓阿爹傾了心。”

“那……”蒼君的尾音上挑,嘴角又揚起幾分,“啞兒在本座面前唱這小曲,可是另有所圖?”

尾字被蒼君故意拉長音重讀,另有所圖,還能圖什麼?

少年驟然怔住了,然後那張小臉霎時紅了起來,“怎,怎的,這般說,我,我沒……”

“逗你的。”蒼君被少年這有趣的反應逗笑了,他伸手斟了三盅酒,而後拿起一杯遞至洛旻眼前,“不過唱得好,該罰。本座便罰你,罰酒三盅。”

洛旻伸手接過那酒,並未推卻。便是蒼君罰別的,陳善也絕不會推卻的。

這少年此生,唯一負了蒼君的意願的一次,便是未能拿出那他本就沒有的復活之藥。

“你還未曾嘗過酒味吧。”蒼君問道。

“小時候,阿孃給我偷偷喝過。”洛旻低頭望著酒盅裡微晃的清澈透亮的酒液。

“那江湖上傳聞,醫聖谷之人滴酒不沾倒也是謬言了。”江湖上對醫聖谷傳聞太多,真假摻半,只因醫聖谷實在是太過神秘。不少人都想去雲隱嶺拜入醫聖谷,或是江湖中人前去尋找醫聖谷傳人下山救人,但百人中也只得有一二尋得到醫聖谷,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大半年前發生的醫聖谷滅門浩劫,在江湖上頓時掀起了軒然大波,任誰都未能意料得到。

“阿孃說她只是湊巧嫁了個醫聖谷之人,那些醫聖谷規矩在她身上不作數的。而且,阿爹都被阿孃灌醉過,我嚐點也未嘗不可。”洛旻坦誠地說道,似是完全聽信了自己阿孃的說法。

當日阿孃喂陳善喝的是她親手釀的桂花冬釀酒,說是冬至不喝冬釀酒是要凍一夜的。那酒液透著一股濃郁的桂花香,只喝一口那甜甜暖暖的酒氣便香冽溢了滿口,甘美散了全身。

但蒼君給的這倒是實打實的烈酒,那酒氣才入了鼻尖就已經有幾分辛辣得嗆人了。如若是未飲過這種烈酒的陳善,只怕一杯喝下去,舌頭和喉嚨就都已經嗆辣地發顫了。

等喝下三杯,洛旻便逼紅了全身,裝作醉得很了。

那烈酒的後勁足,蒼君已經預料到陳善必定要大醉了,他拿過了空的酒盅自己斟酒喝起來。

船一個顛簸,那少年竟從椅子上噗通摔了下去。

蒼君也未去扶他,只坐在椅上飲酒,高高在上俯視著還趴伏在地上的少年。

“蒼君。”少年輕聲喚了下,他踉蹌著從地上站起來,步履輕浮。

面如冠玉的少年此時臉上紅彤彤的,卻如同抹了胭紅般的,多了幾分明豔動人。他的冠發有些散落下來,幾縷髮絲垂至臉側,襯得那張秀臉更加耀人眼目。這少年生來便是美人靨,不知再過幾年,這般稚嫩脫塵的容貌又會怎般傾城絕俗。

“蒼君,蒼君,蒼君……”

少年一聲一聲笑著喚道,他看著那青瓷花瓶喚蒼君,看著那雕花木櫃喊蒼君,看著那毛毯木門換蒼君,好似這蒼君哪兒都在似的。

“你可還記得蒼君是誰。”

蒼君喝酒的舉動緩了下來,而後將空酒盅放在桌上,低垂著眼,提起酒壺倒酒。

那少年似乎在此時才終於瞧準了蒼君的所在,他定定地注視著,而後一字一頓地說出來。

——“蒼君,是我心悅之人。”

蒼君的手微一抖,壺嘴的酒偏灑了些在酒盅之外。

他此時才抬眼去看洛旻,只見到少年臉上全然的真摯專注,這讓蒼君突兀地有幾分晃神。

“你如此小小年紀,便知曉何是心悅了?”蒼君驀得淺笑道,眼裡倒並未有笑意。

“我知道。”但少年卻立刻篤定地說道。

“那何為心悅?”

“像,像阿爹阿孃那樣,也像牛郎織女那樣。”

“那是哪樣?”蒼君繼續問道。

“是……反正我就是知道。”似是實在不知道怎的說,少年最後就那麼自己振振有詞道。

蒼君也並未再說什麼。

他想,恐怕換做是任何人對陳善這般一點好,都能得到他的心悅吧。

這般的心悅,也未免太過輕易可得。

洛旻暈暈乎乎地走到了桌旁,終於坐下了,他伸手拿過桌上蒼君剛斟滿的一盅酒而後仰頭喝下。他的臉上是俏生生的暈紅,一雙水眸波光瀲灩,他微微偏轉過頭來,就那麼直勾勾地盯著蒼君。

便是那一眼,讓蒼君驟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頓了頓。

少年又湊近了些蒼君,那雙迷醉的眼眸裡卻融著熏熏然的真切,而後輕聲開口道。

“炎光謝。過暮雨、芳塵輕灑。乍露冷、風清庭戶爽,天如水,玉鉤遙掛。”

“應是星娥嗟久阻,敘舊約、飆輪欲駕。極目處、微雲暗度,耿耿銀河高瀉。”

少年的嗓音柔和而又細膩,他身上的清冷的藥香和清冽的酒香恍若融合起來,淡淡地嗅在蒼君鼻間,這讓蒼君有了幾分自己似是也醉了的錯覺。

“閒雅。須知此景,古今無價。運巧思、穿針樓上女,抬粉面、雲鬟相亞。鈿合金釵私語處,算誰在、迴廊影下。”少年似是在講述著什麼繾綣纏綿的故事,他望著蒼君,那雙漂亮的水眸裡滿滿地映出了男子的身影,恍若再也映不得別的事物。

少年溫熱的手抬起,然後輕輕地覆在蒼君的右手上,微微握住。蒼君低垂著眼看著,手卻並未動彈。他有些怔然,恍似許久都未曾從人的手上感覺到這般的溫度,滴滴點點,絲絲縷縷,順著皮膚,骨骼,血液,透進了冰冷黑暗的心裡。

蒼君再抬眼時,只見那少年緩緩勾唇笑了,清麗的眉眼都好似綻開了豔麗的花,美得不可尤物。

他只聽得少年最後說道——

“願天上人間,佔得歡娛,蒼君與我,年年今夜。”

“阿姐,這是送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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