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瑛姐,蒼君呢?”洛f半躺在椅榻上,微垂著眼簾,索然無趣地翻閱著一本古醫書。

“奴婢不知。”奈瑛依舊恭順地守在一旁。

“那我可以在宅子裡轉一轉嗎?”洛f合上書,轉頭望向奈瑛。

“公子隨意便好,無須問過奴婢。”奈瑛將洛f烘暖的裘袍取下,為少年系上。

天蒼教教主在各處都有自己的宅邸,這並不匪夷所思。如今洛f住的這座宅邸很大,幾處園林都恰到好處融著江南水鄉的百般特色,早午晚風情自不相同。若是等日子再冷些下了雪,那園林的葉葉草草覆了薄薄白雪,枝枝蔓蔓結了透澈冰凌,映在皚皚冰湖上,閃爍著盈光等著日出,只怕景色更要美極。光是論景而言,這處可要比遂城天蒼教常駐之地的景色優美得甚多。

此時已過了傍晚時分,夜色再黑些,只怕就沒什麼美景好看了。

而且這府邸裡的人實在少得可憐,估摸著在暗處看著的還要比明處的人多上幾個。

這處宅邸雖是景美,但卻沒有人味,也便失了趣味。

然而此般寂靜之地,耳畔卻遙遙傳來了琴音,洛f便循著聲走去。

一路也無人攔著他,不出一會兒他便尋到了蒼君。

蒼君正在聽曲,說不準還在看舞。

只不過,那舞劍的六位舞女都死了,屍體零零落落地倒在地上,全部都是被一劍刎頸。那傷口都如此幹淨利落,甚至無血飛濺,殷紅的血只是靜靜在地上流淌開來,一見便知是出自於誰之手。

而其餘的奏曲之人都不敢停下,但卻清晰可見那些女人的眼裡都沁著眼淚,身體微微發顫,臉上的惶惶驚恐之色都明明可見。

也不知這人又是怎的心情壞了,洛f雖是這麼想的,但面上還是露出了幾分驚慌失措的臉色。

“你來了。”蒼君轉過身來,男子英俊的面容之上無了往日的和顏悅色,臉上的冷峻之感凝聚著一種凌冽的殺氣,讓人只見了一眼便足以望而生畏。而後男子突然想起了什麼,看著洛f嘴角勾起了一抹毫無感情的笑,伸手喚洛f到他身邊過去。

那白裘少年也不敢吭聲,諾諾過去了,他的眼神在瞥到地上的六具屍體時都是倉惶之色。

待少年走到蒼君身邊,他站著不敢低頭俯視蒼君,也不敢擅自坐在蒼君旁的石凳上。

少年此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而且還是在六具屍體旁,少年小臉蒼白,顯得更加害怕了。

“你怕什麼?怕本座也殺了你嗎?”蒼君伸手一把將少年圈入懷中,那少年便就這麼渾身僵硬地坐在了男子的腿上。他慌亂地抬眼望去,蒼君的眼裡依舊沒有他熟悉的溫柔,而是深沉的冰冷。蒼君的手撫上了少年微涼的臉頰上,只感著少年的身體都在微微發抖,那雙染著恐懼的水眸不敢直視他。

蒼君的眉頭蹙起,心裡湧起無可按捺的怒火,而後手沿著少年發顫的脊背,用力抓住少年的後頸。少年立刻吃痛地蹙起眉來,而男子的力度不減甚至更重,他的大拇指扣著少年頸脖的脈搏輕輕地摩挲著,令人有一種下一秒男子可能就會扭斷少年的脖子的錯覺,“他們都是密謀要加害本座的該死之人,與你無關,你又有何可懼?”

少年身體的顫抖更加厲害,就連呼吸也急促起來。

他硬是被力度拽著不得不直視著男子,全身緊繃,一雙眼漸漸紅了起來。

這明明是鮮少的蒼君與陳善如此貼近之刻,但二人之間卻只餘留冰冷的恐懼。

“說話。”蒼君並沒有打算就這樣簡單地放了少年,他手上的力度又捏重了幾分,冰冷深沉的嗓音在耳畔並無停頓的江南樂曲裡顯得愈發的可怖駭人。

蒼君本就是喜怒無常之人,此時這男子似乎是懶地在洛f跟前穿上他往日的偽裝,即便並其他舉動,但依舊渾身都浸了一股狠厲的冷意,光是對上那雙黑眸都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殺人不好。”少年紅著眼眶,啞著聲緩緩說道。

少年的雙手還僵在半空中,他的後頸疼痛異常本能地想要逃離蒼君的掌控。但他又不敢伸手去掙脫開蒼君,而後只能顫抖著握緊雙拳,緊緊靠在自己的膝蓋上僵硬得不動彈。

在瞥見少年這般小動作後,蒼君的動作緩和了幾分。

就像是不管是他做什麼,這人兒都會這般順從地受著,完全地被他掌控在手心。

蒼君感覺到心裡的怒火漸漸平息了些,他鬆開了少年的後頸,而後手輕輕揉了揉少年後頸處已經淤青的皮膚。與手上的溫柔不同,男子微眯起眼來,那雙黑眸裡是冷凝傲慢的強勢,他轉頭瞥了瞥低臺上仍在顫抖著奏樂的人。

“不殺人,難不成等著被殺嗎?”

整個庭院內,只感覺到蕭索冷然之風嘯嘯,讓人恍若深處與千年冰淵之中。

蒼君隨手捏碎了桌上一個酒杯,然後甩著手腕用內力扔出一片碎片。

只不過霎然之間,一名彈奏古琴的女子頸脖上現了一處血痕,而後鮮血噴湧。女子的眼裡連絕望都來不及湧現,身體頓然倒在琴上,發出臨死前重重的最後一聲轟鳴,死不瞑目。

墨袍男子的嘴角勾起了一個殘忍無情的笑來,開口道,“音錯了。”

隨後那驟然停頓的樂曲,又立刻參差不齊地開始了,每個人都驚恐萬分地不敢彈錯一音。

在蒼君的眼裡,恍若世間只有兩種人,活著的人與該殺之人。

不過那該殺的定義,對於蒼君來說太過廣泛,甚至可以全憑喜好。這世間的萬萬人命,在此人眼裡看起來都是那麼輕微卑賤。然而這人卻始終都是如此理所當然的做派,他的一舉一動都融著渾然天成的氣勢,好似他生來便是這般高高在上,入不得他眼的都不該留存於世。

即便知曉這一行奏樂舞曲之人其間有要害他之人,他也樂意都放進府邸來。彷彿玩樂一般,將這些自不量力的低賤之人把玩手心,慢慢地折磨著他們。

他無須知曉到底是誰,只要都殺了就好。

——有一人,殺十人;有十人,殺百人。世人若皆想妄害他,那他便屠盡天下人。

“善惡有報……蒼君殺孽太多。”少年望著蒼君,低聲說道。

“那啞兒可否想過,興許遇到本座也是他們的惡報?世說因果輪迴,本座只不過是替天行道?”蒼君沉聲笑了,那雙冰冷的眼眸裡卻無絲毫波動。

“啞兒只要走你的為善之道便好了,既然本座殺孽已重,再多殺幾人也無足輕重。即便日後得惡報惡果,也有本座受著,報不到你身上,你有何可懼?”

蒼君說得如此一番輕巧,眉眼裡滿是輕蔑冷傲。

他還記得,陸子軒當日見他殺人情景,氣紅了眼,大聲呵斥他孽畜。

那清雅如風的男子滿臉怒容地望著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那人的眼裡都是厭惡,似是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又似是氣不過自己當年撿了他回去,就該讓他死在那間佛堂內才是。

是啊,淨化了他這孽畜,這世間興許才能多得幾分清淨。

“善良善知,善言善行,善心善德,善報善生。”

被少年的聲音拉回了思緒,蒼君回過神來看著還在他懷裡的少年。

蒼君憶了起來,這十六字是他曾經題字送與陳善的。

“若我此生行善為道,只望善報都許予蒼君。”

少年的身體不再那般僵硬了,他的手輕輕拉住了男子的襟口,嗓音清淺。

“願啞兒多救一人,能免蒼君一人殺孽。”

蒼君頓住了,他有幾分怔然地望著少年。

那白裘的少年微仰起頭,月色下面若凝脂,那雙眼眸裡依舊是那般乾淨清澈,好似本就摻不得一絲汙色,也藏不得一句謊話。這世間從未有人對他說過這般的話,也好似,真就未有人像他這般全心全意待他。即便是他心心念念的陸子軒,在此刻也好像比不得了。

“那本座殺的人要比你救的人多得多呢。”蒼君的聲音柔和下來,指尖撫上了少年的髮絲。

“那惡報也有啞兒與蒼君一同擔下。”少年雙眼定定注視著蒼君,說得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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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君望著少年一會兒,最後輕嘆一口氣,然後伸手將少年抱入了懷裡。

他用欺騙,卻換得了少年一片冰心情思。

如若陸子軒有陳善一半真意,只怕,他與他也不會走到今時今日的地步。

蒼君就是那地獄深淵的死水,毀滅一切,吞噬一切。世人亦或厭惡恐懼他,亦或崇敬信奉他。

有因恐懼被吞噬而拼命躲開他的,有站在岸邊試著伸手拯救他的;有盲目跟隨與他一同浸透血腥黑暗之人,也有用死亡來決絕逃離牢籠之人。

但也唯有陳善一人,願意跳下那深淵,於死水之中擁抱住蒼君的靈魂,一同沉溺其間。

如若並非洛f,陳善的言語恐怕永遠都傳不得蒼君死寂的心裡。

陳善太過默不吭聲,無私地將願意將一切都付出,但蒼君卻聽不見,看不到,感不了。

這一切只因為——他不信。

蒼君太過偏執多疑,暴戾心冷。

他不信世間真有如同陳善這般傾心付出,不求任何回報之人。

就連那多年救他護他養他之人,都可翻臉背棄於他,甚至恨不得咒他早日死了,旁人又能如何?

特別是他終歸究底也只是為了另一人,蒼君與陳善之間不過始於一個謊言而已。

——那麼,洛f便要蒼君相信。

他要讓蒼君相信,此世間絕無第二人可如啞兒般對蒼君這般好。

他要讓蒼君相信,啞兒與他,並非單有一人心悅,蒼君並非未曾動心。

他要讓蒼君相信,事事得償所願並非真能得其所求,得來之人也未必真愛之人。

蒼君向奏樂的人抬了抬手,那江南小調瞬間靜了聲。死寂間,所有人驚恐絕望地望著蒼君。

“你們走吧。”

“多謝醫聖谷谷主為你們求情,留了你們一命。”

少年從蒼君懷裡欣喜地抬眼,而奏樂的人們都連忙噗通下跪,連連磕頭。在以為必死的情況下逃過一劫,所有人緊繃的弦都松了下來,但又全身顫抖地哭得泣不成聲。

其中一位拉二胡的老叟滿臉老淚縱橫,一路跪著爬到了一具屍體邊,然後將那冰冷的屍體抱在了懷裡,哭著啞聲道,“娟兒,娟兒,我的好女兒啊。”

洛f狀似面露不忍地望著,而蒼君自然無動於衷,只覺聒噪。

“蒼君!”少年突然大聲叫了起來,然後猛地摟住了蒼君的頸脖,完全撲到了男子身前。

蒼君霎時反應過來後一掌十成十的內力揮出,將那趴在地上以女子的屍體當做障眼發射暗器的老叟一掌擊飛。那老叟整個人瞬間飛了出去,口中噴濺出的猩紅的鮮血足以染紅他的衣衫老叟的身體撞碎了牆壁倒地,當即雙目圓瞪,全身筋骨斷裂,斷氣而亡。

蒼君氣得渾身發抖,雙目赤紅。

——只見一根毒箭已經刺入了他身前少年的背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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