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綏看著供案上的木刻佛像,眉頭緊鎖。在她看來,這供案上的東西被打翻,是很不自然的事情。她立在供案前陷入了思考,習慣性地兩臂垂下,雙手交於小腹前,掌心上託,拇指相頂,其餘八指交叉相握,好似結了一個佛教的禪定印。張若菡見她這幅模樣,清冽的眸子閃爍出疑惑的光芒。    沈綏思考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約是沒想通,便未再強求。她並未在供案這邊多麼仔細地搜尋,至少相比書案那邊的現場要差得遠。簡單看了看後,她便走到北面牖窗邊,仔細觀察北面被封起來的窗戶。用來掩蓋縫隙的粗紙粘得很緊,有雨水、雪水浸泡後結冰、又被屋內溫暖融化,反覆乾溼後產生的褶皺,其上落了一層黑灰,並無開過的跡象。    “這窗牖是何時封起來的?”她一面檢查,一面頭也不回地問。    “一個半月前,入冬後,北風漸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來了。”圓惠主動回答道。    沈綏直起身子,走回門口,看著圓惠問道:    “圓惠師傅,接下來沈某所問的問題很關鍵,請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請教您發現方丈遺體的全過程,請儘量詳細地描述於某。不要放過任何細節,再小的事情,也當提一提。”    圓惠剛要開口回答,妙印便插話道:    “阿彌陀佛,請諸位前堂入座,再行詳談罷。”    沈綏這才反應過來這一問話長,眾人也站了好一會兒了,也不好意思讓眾人陪著一起在這門口站著,於是連忙應請。眾人在妙印引領下,回到前堂,分賓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時擺出了與人數等同的兩排禪椅,顯然是剛剛搬過來的。有兩名僧人正在忙碌著上茶,大約是妙印法師之前就吩咐好了,雖然眾人是來查案,但其中有幾人身份尊貴,可不能怠慢。    “這兩位師傅是?”沈綏問。她對於此刻出現在這裡,為他們佈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別是杜巖和韋含這兩位京兆府校尉,見到這兩個僧人的神態反應很是古怪,沈綏便立刻上了心。    “這位是圓通,這是圓清。圓通是西堂講經院僧人,圓清是後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師介紹道。圓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雙唇略厚,看著有些不大起眼。圓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盪,有些不大合身,看著給人一種刻板的印象。兩人具年約而立,可以算是圓子輩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當晚的那兩個目擊證人,沈綏暗暗道。與兩位僧人一一見禮,暫時也去不提那些眾人心知肚明的事。圓通圓清見禮過後,也入座,沈綏開始問話。    慕容輔與秦臻確實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後又馬不停蹄趕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來歇過。他們年紀大了,不如年輕時那般精力充沛。這會兒坐下後,不由舒了口氣,一邊端起茶盞慢慢品,一邊豎起耳朵聽沈綏與圓惠的對話。    “圓惠師傅開始吧,儘量詳細,特別是時間點。”沈綏道。    圓惠點頭,略一思索,便敘述道:    “小僧當晚大約是酉正時分離開方丈院,前往翻經閣。翌日卯初兩刻返回方丈院,當時方丈院內寂靜,地面上又積了一層厚厚的雪。”    “可有腳印?”沈綏問。    “不曾有,小僧記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腳印。”圓惠回答道,沈綏點頭,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著小僧在前堂門外敲門呼喊方丈,方丈淺眠,以往不多時便會給小僧回應,但是當日並沒有。小僧疑惑,便嘗試著推門而入。沒想到前堂門並未落閂,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間就寢,必會將前堂正門落閂。小僧進入前堂後,就徑直向後堂的方丈寢室行去。寢室門是開著的,床鋪整齊,並沒有睡過的跡象。小僧猜想或許昨晚方丈禪定,並未回寢室,便又繞至東廂禪室,發現禪室的平推門關著,但並未落鎖。拉開門後,看到屏風已然翻到,小僧在門口,便……一眼看見方丈倒在書案旁,不省人事。”說道最後,這位侍僧顯然是回憶起了當日的驚恐,一時語氣有些滯澀,面色更白了。    沈綏趁著他敘述的間隙,又插話問道:    “方丈可是經常夜間通宵禪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爾會有這樣的情況。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課或法會時,可能會出現通宵的情況,平日裡方丈都是定時就寢,作息很有規律。”圓惠答道。    “您說入前堂後,是徑直去的後堂寢室,您是從西側繞過去的嗎?”    “是的,後堂寢室只有西側的門作為進出的入口。東側的門是長年封住的,門內側還擺放著傢俱,從不開啟。因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側膳房後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從浴房沐浴後回寢室就寢,開西側門比較方便。所以,小僧並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東廂禪房的異樣。”    沈綏點頭,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圓惠繼續。    圓惠一時之間想不起來自己說到哪了,思索了一會兒,才道:    “小僧發現方丈倒地不起,連忙上前檢視,碰觸方丈身體時已經冰涼,且沒有了呼吸。小僧大驚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這樣。”    沈綏追問道:“當時禪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閉著的?”    “小僧當時雖未曾留意,但想來應當是閉著的,屋內有很濃重的焦炭氣味,小僧嗆得直咳嗽,若是開了窗,便不會這般了。”    沈綏眸光一閃,扭頭詢問慕容輔:    “府君,敢問仵作勘驗方丈的死因是什麼?”    慕容輔回答:    “身上並無外傷,屍軟面紅,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綏有些愕然,隨即立刻搖頭,這根本不合情理,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淺見,方丈應當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許與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並無關聯,純屬巧合。”此時,杜巖插話道,他將功補過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勞,免除自己的疏忽過錯。    “這很牽強,方丈怎會不知燒炭取暖門窗要留縫?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聞到氣味時,為何不立刻開窗通風,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會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喪命?”韋含反駁道。    “或許……是睡著了,沒有留心?”杜巖辯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釋禪房內的東西全部打翻的狀況?難道方丈還在夢中打拳不成?”劉玉成滿臉不耐煩的表情,顯然對杜巖愚蠢的發言十分不滿。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謀害方丈,為何要選取這樣一種麻煩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巖不甘心道。    杜巖未提自殺這一猜測,是因為就連他都知道,自殺是不可能的。一來是根據現場勘查後得到的發現,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禪房門縫之上並無任何封堵的痕跡,若方丈真的有心燒炭自殺,為何不做徹底,否則殺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來是虔誠的佛教信徒絕不可能自殺,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會如此行事。何況不日就是水陸法會,慈恩寺若能將此法會舉辦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層樓,這個節骨眼之上自殺,實在難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說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謀害方丈,為何要採取這樣一種麻煩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並不徹底。假設兇手要讓方丈中炭毒而亡,那麼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暈厥,然後佈置現場。要將屋內所有縫隙都堵住後,在炭盆內加入大量木炭焚燒,然後兇手自己必然要逃離現場,離開時,必然會留下一個出入口,然後從外面封堵起來,如此才能形成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才能真正確保置人於死地。但是,從現場勘查的情況來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閉,禪房門也並未封閉,兩處出入口都未封閉,這兇手真要讓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過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許多,只留下的這些許,真的能置人於死地?    眾人陷入思考,沈綏卻忽的發話道:    “心蓮居士,某有個問題想請教。”    “沈翊麾不必客氣。”彷彿預感到沈綏要向她提問,張若菡顯得很平靜。    “據某所知,整個方丈院,包括咱們現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暫居的西內院、東內院,除卻方丈、圓惠師傅,目前只有您與您的侍女兩人居住在此,是嗎?”    “還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僕役,也是我的車伕。不過案發之前,我就將她派出去替我辦事了。算來也有十幾日了,差不多該回來了。”張若菡答道。    “哦?”沈綏似乎有些感興趣,心蓮這樣一個深居簡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麼事需要車伕出門去辦的,出門十幾日來回,想來距離也不算特別遠。雖好奇,但這畢竟與案情無關,沈綏並未細究,轉而又問:    “案發當晚,您在西內院中可曾聽見什麼動靜?”    “那晚是雪夜,萬籟俱靜。若菡並未聽見什麼動靜,當晚若菡於自己房中讀書,十分入神,並未在意外界。”張若菡答道。    沈綏又看向立在後方的侍女無涯,無涯對她有些不服氣,但場合不對,也不好發作,便順從答道:    “婢子亦無所覺,三娘讀書,婢子當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內院與方丈居所這邊還是隔著一段距離的,聽不到動靜很正常。”韋含隱約覺得沈綏似乎在懷疑張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還沒跟我們說說,為何要繞去西內院那裡呢。”提起這件事,慕容輔就想起之前沈綏說到一半的話,吊著他好生難受。    “綏去西內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廂後廚。”沈綏答道。    “去後廚看什麼?”慕容輔奇怪道。    “看鹽。”沈綏笑著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鹽,應當都堆放在後廚那裡。我去後廚,就是為了看鹽。我嘗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兩棵銀杏樹下的積雪,有一股鹹澀的味道。猜想應當是撒了粗鹽化雪後留下的。不過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蓮居士,後就被叫了回來,也未能看成。”    慕容輔滿臉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鹽化雪,為何偏要去看一眼後廚堆著的鹽?難道這兩個地方的鹽還能不是一種的不成?而且,要去後廚,大可不必繞那麼遠的路,從方丈室西廂膳廳就可進入後廚。沈綏看似解釋了她的動機,可其實卻更讓慕容輔疑惑了。這沈綏,年紀輕輕卻多智近妖、行為古怪,慕容輔實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細。    此時,有一小沙彌入內見禮,道:    “諸位施主,午膳擺好了,是否現在就用膳?”    沈綏一聽要吃飯了,頓時覺得腹內空空一陣飢餓。其餘人也與她差不多,忙碌了一個上午,時近午正三刻,是該用膳了。    於是眾人在小沙彌的帶領下,前往膳廳用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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