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的灰袍書生眯瞪著一雙柳葉眼, 望著眼前那騎在馬上, 白衣俊美的佩刀郎君。大著舌頭問道:

“足下認得李某?”

“聽先生方才吟誦詩篇,大約是新創的詩,風格在下很熟悉。若是先生所作, 在下便很確信自己的猜測。”沈綏解釋道。

灰袍書生聞言哈哈大笑起來,道:

“哈哈, 真是沒想到,這半道上也能撞上個識得某的人。阿巖, 你說你成日裡打擊我, 你瞧瞧看,今日我真是揚眉吐氣。”他對著身後不遠處那騎在馬上的侍從說道。

騎馬的侍從板著一張臉,沒說話。後方駕馬車的那個侍從憋著笑, 雙肩聳動, 顯得有些辛苦。

沈綏也笑了,道:“太白先生聲名遠揚, 在下最記得那首:風吹柳花滿店香, 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李白搖頭晃腦地聽沈綏吟誦完自己的詩,彷彿回到了當時寫詩的時刻。回味了片刻後,他問:

“為何偏偏是這首?”

“在下金陵臺城人士。”沈綏笑而答道。

李白大笑:“怪不得!”

這是李白在開元十四年於金陵所作的一首《金陵酒肆留別》, 當時他即將離開金陵,前往揚州。

“十三年時,我在金陵留居了大半年有餘, 次年開春之際東遊揚州前,我在金陵結識的友人們為我送行。”詩人簡單解釋了一下此詩的背景,“都是豪爽之輩,今日足下吟誦此詩,讓某想起了他們。”

說到這裡,他感嘆一聲,下得馬來,動作有些踉蹌不穩,可見酒勁尚未過去。沈綏見狀也急忙下馬,以示尊重。李白一揖上前道:

“李某失禮,未知足下高姓大名,你我可曾在金陵相識?”

“在下今日與先生第一次相見。先生往金陵時,在下並不身在家鄉。”沈綏解釋道,“在下姓沈,單名一個綏靖的綏字,字伯昭。先生長我一歲,當為兄長。”

“原來是‘雪刀明斷’沈司直,白失敬了。”他被沈綏腰間那把極漂亮的雪白橫刀吸引注意力很久了,此刻聽沈綏自我介紹,終於恍然大悟。“雪刀明斷”的名號他還是聽過的,雖然和他不是一路人,但在官場上的名頭卻很響亮,尤其是近些日子。

沈綏搖頭謙遜,兩人正式見禮。

其實,李白在金陵結交的友人之中,也有沈綏相識的友人,他們的關係是友人的友人,今日算是正式結識。不過,二人的緣分不止於此。沈綏第一次知曉李白之名,是從她的師尊司馬承禎處。

那還是開元十二年時的事了,當時司馬承禎要前往南嶽衡山,路過荊州江夏一帶。恰逢李白一直就居住於此,於是便去拜見司馬承禎。彼時司馬承禎門庭前若市,每日拜訪賓客絡繹不絕,但談論的不過一些黃白之術,俗庸之事,正厭煩間,李白的到來可謂是吹來了一股清風。司馬承禎覺得這位青年郎君頗為仙風道骨,很有道緣。與他暢談,並對他多有指點。李白極為崇敬司馬承禎,得逢此等高士對他青眼有加,青年人難免會有些飄飄然。回去後不由大發感慨,又突發奇想,想起《神異經》中所提及的崑崙山大鵬,於是便開始構思一篇賦,這便是後來的《大鵬遇希有鳥賦》。

這篇賦與沈綏另外一個關聯點在於——李白確實喜好鳥類。他在綿州定居時,常往山中求道,遇東巖子馴鳥,大為驚異。這位名號“東巖子”的隱居道士,也正是千羽門中的馴鳥師。

說來說去,李白與沈綏其實早就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絡。

《大鵬遇希有鳥賦》傳開後,司馬承禎曾頗帶戲謔之意地拿著給沈綏看。沈綏初時讀得倒是津津有味,可當她讀到“豈比夫蓬萊之黃鵠,誇金衣與菊裳?恥蒼梧之玄鳳,耀彩質與錦章。”不由大怒,這句話誇耀大鵬太過分了,說大鵬鳥怎麼能與蓬萊島上的黃鵠相比,讓人去誇耀金飾裝點的上衣和菊花做成的下衣?大鵬恥於學蒼梧山上的鳳凰,去炫耀自己羽毛上彩色的質地和美麗的花紋。

鳳凰何曾炫耀彩羽?此人自比大鵬,看不起包括鳳凰在內的一切鳥類,何等狂妄!身為小鳳凰,沈綏很是不服。

從此李白此名給沈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三不五時會關注一下他的最新作品,隨著年歲的增長,慢慢倒覺得此人是個有才華的,暗暗佩服起來。

聞名不如見面,三言兩語之下,兩人極為投緣,竟暢聊起來。接著便並轡而行,同往江陵城。坐在馬車裡的張若菡微微挑開窗簾,瞧見沈綏與李白聊得熱火朝天,淡淡一笑,也不出聲言語,只靜靜坐於車中,彷彿自己並不存在。

“伯昭兄覺得某方才那首《江夏行》作得如何?”不愧是大詩人,不忘讓沈綏點評自己的詩句。

沈綏想了想,道:

“妙自是妙,但私以為,不如《長幹行》。”《長幹行》與《江夏行》都是寫商婦的樂府詩,是同一題材,出自同一人之手,很有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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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面色有些尷尬,想了想,又豁達地笑了,道:

“確實不如。不過伯昭兄且說個一二,你可莫要再說是因為你是金陵人士了。”李白打趣道。

《長幹行》寫得就是金陵市井人家的情狀,特別一句“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真是絕妙!沈綏也是因為讀了這首樂府詩,才對李白有所改觀。她特意抄了這首詩,多次湧起衝動,想匿名寄給張若菡和李瑾月,可最終還是作罷了。她讀這詩的時候,覺得寫得可不正是她與張若菡,還有李瑾月嗎?當年的她們正是“同居長安裡,兩小無嫌猜”啊。

可如今呢?她和張若菡倒也不提,只是李瑾月,每每想起,都讓她痛心。

“《長幹行》描摹鮮明,勾人情動啊。”沈綏的評價很是樸素簡單,說得也是實的不能再實的大實話。

“哈哈哈,伯昭兄,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李白笑道,說著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沈綏身後張若菡所在的馬車,笑得很曖昧。

這回輪到沈綏很尷尬了。

“章華臺上,某似有瞧見伯昭兄與一位白衣佳人舉止親暱,那可是伯昭兄之妻?”見沈綏神情尷尬,李白倒來勁兒了,明目張膽問了起來。張若菡未著婦人裝,梳的也不是婦人髮髻,如果李白不是沒看清的話,那他就是故意的。

“尚且不是。”沈綏也不扭捏,直接答道。

“尚且不是,那以後定然是了?”李白笑道,又道,“那佳人可是伯昭兄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沈綏看了看李白,道:“是。”

李白縱聲大笑,連道:“爽快!”

沈綏此刻也放開了,面上露出了灑脫的笑容。

坐在馬車裡,單手扶額,閉目養神的張若菡聽到外面李白的大嗓門,嘴角微微翹起,緩緩念了一遍那句“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覺得頗有韻趣。

李白並不是不依不饒之人,知道沈綏與那位白衣佳人的關係後,他便不再多問。沈綏知道李白兩年前剛剛與已故宰相許圉師的孫女許氏成婚,目前定居安陸,妻子懷孕,目下正是夫妻最如膠似漆之時,難免會有些兒女情長,也不很在意。

“太白先生不在安陸,因何出遊?”沈綏詢問。

“前年完婚後,我攜妻北上,往洛陽、長安求謁,後繞道蜀地,再至江夏,近期抵達江陵。昨日送妻子去她姊妹夫家小住,歸來時見章華臺上春光大好,便前往遊玩。再過段時間,就要歸家了。”李白道。

沈綏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送妻子去姊妹夫家小住,這麼說李白是獨自歸來。那之前李白談及的馬車中的所謂“女子”又是誰?不過她未深究,轉而道:

“自從太白先生仗劍去國,辭親遠遊,至今也是走遍了諸多大好河山。綏甚為欽羨,不知何時才能如先生這般自在灑然。”

李白淡淡一笑,道:

“白天生便是散漫之人,雖有報國之心,卻苦於不能於廟堂尋找到我想要的大自在。伯昭兄羨慕我,須知白也甚為欽羨你啊。”

沈綏一時間沒搭話。李白婚後,帶著妻子謁訪長安、洛陽各地達官貴胄,展示自己的才華,結交友人。並沒有人貶低他的才華,所有人都覺得他是極有才之人。但也僅限於此了,因為誰都不認為他適合於官場。就像他所說的,他天生就是一個散漫之人,廟堂不能滿足他心中的追求。

“若太白先生志存高遠,恰逢近些日子,張公就在江陵,不如我引薦引薦,先生覺得意下如何?”沈綏道。

李白眼前一亮,連忙確認道:

“張公,可是張道濟張宰相?”

“正是。”

李白明顯興奮起來,可又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感躍然臉上,對沈綏一揖而下,這下差點從馬上栽下去,幸虧沈綏扶了一把,他道:

“如此,白感佩伯昭兄提攜。”

就是這一揖,一個東西忽的從李白袖中落了出來,落在了官道的黃土地上,沈綏打眼一看,立刻面露驚疑,急忙勒馬,喊一聲:

“停!”

後方駕車的千鶴與無涯急忙勒馬,整個車馬隊停了下來。

沈綏跳下馬來,走回去將那東西拾起,仔細打量,發覺自己並未看錯。

她轉身,面對騎在馬上有些迷糊地看著她的李白道:

“太白先生,可否借此物一觀。”

李白道:“可以,伯昭兄拿去吧。”

沈綏拿著那東西走到張若菡馬車邊上,站在車窗外道:

“蓮婢,你看看這個。”

窗簾掀開了,張若菡透過縫隙看到了沈綏手中的東西。那是一隻錦囊,蜀錦蜀繡,青色的底上繡著一隻白鶴,很是雅緻。

“我仔細看看。”張若菡心中一凜,道。

“好。”沈綏將錦囊遞了進去。

張若菡接過錦囊,開啟來仔細檢視,其內只是裝了些散碎銀錢。她將銀錢倒出,將錦囊內外反過來看裡面的針腳。張若菡確信自己見過這刺繡手法,那個從扶風法門寺而來的錦囊與這錦囊的刺繡手法完全一模一樣,運針的方式都沒有任何差別。此外,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李仲遠的那個所謂青樓女子贈送的錦囊,也與這只錦囊的刺繡手法一樣。李仲遠的錦囊雖然張若菡沒有像這般仔細檢視過,但這種刺繡手法很容易識辨,繡出來的圖案極有立體感,她確信自己不會認錯。

“我有九成把握,你我的感覺沒出錯。”張若菡將銀錢重新裝好,遞迴給沈綏時,她輕聲說道。

沈綏點頭表示明白了,拿著錦囊回到李白身旁,將錦囊還給他,然後她跨上馬,繼續行路。

“伯昭兄,我這錦囊怎麼了?”李白忍不住問。

“是這樣的,我之前見過相似的錦囊,一時眼熟。方才我拿給我未婚妻確認,刺繡手法確實是相同的。”沈綏解釋道。

“哦?”李白來了興趣,道,“敢問伯昭兄是在哪裡見過類似的錦囊,這可是咱們劍門詩社的標緻啊。”

“劍門詩社?”沈綏驚奇,這是一個全新的線索。

“對,就是一個鬆散的詩學組織,詩社裡的成員大多是蜀地出身的詩人,有遊子也有官員,我也在其中。每一位詩社成員,入社的標緻就是配發這樣一個蜀錦蜀繡的錦囊,大多數人都會隨身攜帶。”李白解釋道。

“那麼,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李仲遠,也是劍門詩社的成員嗎?”沈綏問。

“是啊,他是劍門詩社的總理事,咱們詩社一些活動,都是他組織的。”李白笑道,“看來,伯昭兄見到的那個錦囊是仲遠的錦囊了。我們的錦囊就是他統一做的,聽說都是出自他一個相熟的繡娘之手。”

繡娘?不是青樓女子嗎?沈綏未動聲色,心中卻泛起疑問。不過李白的下一句話就解除了她的疑問:

“只是那繡孃家境不好,後來淪落風塵了。仲遠家裡不許他娶那個繡娘,他便不婚,一直陪著她。”李白似有些感慨。

沈綏卻在想其他的事,面色不由沉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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