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上元節後第二日, 也就是正月十七。醴泉坊, 張府。

清晨的陽光驅散了一夜的寒涼,張家內宅三娘子所居住的含清院後廚裡,熱氣蒸騰。穿著短打的無涯剛燒了熱水, 灌入細嘴大肚的銅壺中。提著來到主屋外,敲了敲門, 輕聲問道:

“三娘,熱水來了。”

門內傳來清遠細弱的聲響:

“進來罷。”

“喏。”

推門而入, 濃濃的草藥味撲面而來, 剛跨進來兩步,就聽到屋內人止不住的咳嗽聲。無涯快步來到榻邊,擔憂又心疼, 道:

“三娘, 您好點了嗎?要不,咱還是請大夫來罷。”

“莫…咳咳咳……莫要多事, 這幾日, 我等要低調行事。不過風寒而已,過幾天就好了。”

幔帳垂簾的臥榻之上,張若菡正虛弱地靠在床頭,自從上元那晚瘋狂一舞,許久未動, 突然劇烈運動出了一身的汗,被寒風一吹,再加上情緒激動, 歸家後就感覺頭暈目眩,當晚就發了熱,一病不起。病情來勢洶洶,到了十七日,已然臥在床榻上起不來。高熱伴隨著咳嗽,還神思不屬,滿腹心事,夜夜都休息不好。

無涯著急不已,想要請大夫來看,奈何張若菡就是不答應。無法,無涯只得按照以前大夫開過的老方子,去藥房抓了藥,自己煎來給張若菡服下。但是這一次似乎與尋常的風寒不同,藥吃下,病情卻沒有好轉,讓無涯很是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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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若菡不顧病體,反覆叮囑無涯不得將自己生病的訊息聲張給家裡人。上元那晚的事,她瞞著家裡人並未說。只說被人流衝散後,自看了看花燈便歸家了。她本就性子清冷,家裡人也沒有懷疑。家裡人是決不樂意看她與晉國公主糾纏在一起的,再加上沈綏這樣一個不安定的因素,就更加糟糕了。張家現在處在必須低調處事、明哲保身的期間,她作為張家的女兒,又怎麼能為張家惹上這樣的兩個隱患?

張若菡的本意,是暗中調查沈綏。她那晚前往鷺臺,本來是想去見一見那位傳聞中的“弟弟”沈縉的。哪知道那晚氣氛太過鼓動人,她修心多年,竟是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慎出了風頭。又招惹了李瑾月與沈伯昭為她“爭風吃醋”,後悔之下,她一心想著要避過這一段風頭,絕不可再惹人矚目。

她本心性堅定淡泊,難被外物所動,只有那多年來的心結才能輕易牽動她的情緒。那晚之所以會情緒失控,是因為她有了一個驚人的猜想。這個猜想,是從沈綏那位孱弱風致的琴痴弟弟沈縉身上看出來的。當時這個猜想剛冒出來時,她就難以剋制內心的激動,此後歸家反覆思量,越發覺得有可能。

赤糸,本就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大火中與赤糸一道失蹤了,不見屍骨亦不見活人。而沈綏也有一個弟弟,半身殘疾,口不能言,只能坐輪椅。這樣的巧合,在張若菡看來本就不尋常。更巧的是,赤糸的妹妹也是琴痴,自小痴迷音律,在這方面堪稱天才。最讓她覺得可怕的巧合是,赤糸的妹妹與張若菡的音律老師是同一人,張若菡非常清楚赤糸妹妹的琴風。而這位“痴琴美郎”沈縉的琴風,與赤糸的妹妹實在太過相似了,特別在揉弦的指法之上,那是他們這一脈的特點,別家沒有。這種指法,甚至後天都模仿不過來,只有兒時從童子功練起,才會這般精通熟稔,融入習慣。

不過讓張若菡氣惱的是,她的這位音律師傅門徒滿天下,弟子並不只有她們二人,因而張若菡並不能完全就確認沈縉就是赤糸的妹妹。假如能確認沈縉就是赤糸的妹妹,那麼鎖定沈綏就是赤糸,就沒有任何的懸念了,實在是可惜。儘管如此,張若菡對沈綏沈縉兄弟倆的懷疑還是直線上升,已經到了盲目的地步了。

但是她仍然沒有解決一個巨大的問題,那就是為何沈綏、沈縉與赤糸還有赤糸妹妹彼此之間的容貌外形差了那麼多。這不是一句簡單的女扮男裝或者易容就能搪塞解釋的,這是從芯子都換了,幾乎不是一個人。

這世上,真有人能做到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嗎?

這幾日裡,她困惑於這個問題,日思夜想,心緒難定,竟是加重了病情。如今臥床不起,實在是自作自受。但她實在剋制不住自己不去想這些問題,這是她在這世上除了家人之外,最為在乎的事情了。

無涯服侍張若菡洗漱完,服下藥。又熬了清粥來,喂張若菡吃下小半碗。看著三娘清瘦泛著病態酡紅的面頰,食難下嚥的模樣,無涯心疼極了。可是那句“三娘,還是請了大夫來看看罷。”卻再也說不出口了,她不願再惹三娘多費口舌,操心勞神。

許是吃下了一些熱食,張若菡身子骨稍微有了點力氣,打起精神。讓無涯端了矮案上榻,添水磨墨,打算親筆寫信。

“三娘,您這是要寫什麼…您都病成這樣了……”無涯都要哭了。

“我不是要寫長篇大論,不過三兩字的簡信,很快就好。”張若菡堅持道。

無涯無法,只得遵從。

無涯磨墨,張若菡斟酌片刻,提筆落紙,很快寫下了兩封信。皆折好裝入信封,鈐上封口,問無涯道:

“千鶴呢?可曾回來過?”

“昨日剛回來,三娘病著,她來看了。”

“說了什麼嗎?”

“就說了這兩日跟蹤探查的結果。沈司直一直埋頭於公務,並無動靜。公主那裡也很安靜,日日在校場訓練,並無異常。”

“她可有說她何時歸來?”

“並未說,想來可能今日未必會回來。”無涯估算道。

“既如此,你替我跑一趟罷。這一封封面寫有‘謹奉了一大師道啟’的信,你替我送到青龍寺了一大師手中。這一封白封面的信,你替我送到晉國公主府,務必讓公主親啟。此事緊急,你馬上就出門,先送公主府,再送青龍寺。”

“喏。”無涯連忙接過兩封信,貼身藏好。然後又擔憂地對張若菡道:

“可是三娘……”

張若菡知道她在擔心自己,虛弱地笑了下,道:

“不必擔心我,我一個病人,躺在榻上休息,又能有什麼事。”

無涯抿了抿唇,悶聲道:“我這就快些去,會儘快趕回來的。”這麼說著,無涯卻打定了主意,拼著日後被三娘責罰,也要去請了大夫回來給三娘看病,可不能再這般任由三娘病下去了。

張若菡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無涯的心思怎麼能瞞得過她的眼睛,這丫頭從小就是個直腸子,藏不住情緒。張若菡幽幽嘆了口氣,罷了罷了,她累了,隨了這丫頭罷,起碼這丫頭還不至於糊塗到把長安最好的大夫請過來這般地步。至於瞞不住家裡人,也無所謂了,昨日她都未曾去給祖母她老人家請過安,如此反常,估計也瞞不住多久了。

這般轉著思緒,不知何時,無涯已經離去了,屋裡就剩下她一個人。靜謐,不遠處的狻猊香爐升起絲絲縷縷的薄煙,榻邊的炭爐烤得暖熱。半開的牖窗外,有一株紅梅斜斜探過,飄來幽幽芬芳。

張若菡的腦袋沉沉的,腦後衾枕軟軟,將她陷入其中。思緒已然不受自己控制,意識在遠離。冥冥之中,張若菡隔著輕紗幔帳,好像看到了一個紅衣人,斜坐在了她的榻旁。那人拉起了她的手,溫熱的,粗糙的,帶著老繭的手。那手就這般搭上了她的脈搏,似乎是在給她號脈。

張若菡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清醒著。此時此刻萬般皆如虛幻,卻又無比得真實。

不久,那手緩緩離了她的手腕,附上了她的面頰。溫柔地撫摸下,張若菡好似回到了孩提時代,那時她經常大病,孃親總是這般坐在她榻邊,衣不解帶地照顧她。

“阿孃……”她無意識地喚道。

那手似乎停滯了一下,微微有些顫抖,但終歸平靜。恍惚間,張若菡感覺到自己胸口的衣物被解開,衣袖也被捋起。接著,有輕微的刺痛傳來,好似有人在她身上扎針。

她想掙扎著睜開眼,看看那人是誰,可是她的眼皮太沉了,低低垂墜著,半睡半醒,若不是意志力還在抵抗,她恐怕已經沒有了意識,更不會知道有這樣一位紅衣人。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否則自己閉著眼,又為何能看到榻邊紅衣人?

輕微的刺痛時間不長,很快就過去了。她感覺到那雙手為她穿好衣服,掩好被角。片刻後,她聽到了遠處筆墨書寫的聲響,有人提筆落字。

書寫聲落下後,張若菡聽到了開門聲,那人離去了。紅色的衣角翩然,好似穿花蝴蝶,讓她迷濛間,憶起十多年前某個清晨,紅衣少女闖入她閨房,喚她起身,見她懶懶不起,賭氣跨門離去。

“赤糸……赤糸……”

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入鬢。

昔日清晨喚我起,如今薄暮盼君歸。暮光三千秋,胡不歸,胡不歸?獨留我伶俜此世間,煢煢孑立孤影長,莫能忘。

***

當日傍晚,沈家小院。

沈綏正在自己書房中執卷讀書,響起敲門聲,沈綏道:

“進來。”

一襲淡紅襦裙的伊顰推門而入,隨即轉身掩好了門。

“顰娘……”沈綏放下手中書,低聲喚道,“蓮婢怎麼樣了?”

“病得挺嚴重的,好在時間不長,施了針控制住了。我偽裝張家老夫人請來的大夫,留了方子在那裡,但願她們能用。不用也不打緊,施過針應當就無事了。”

沈綏喉頭哽了哽,最後只是道了一句:“這便好。”

顰娘定定地看著沈綏,半晌道:

“你不親自去看看她?自己分明擔心到把書都拿倒了。”

沈綏低頭看了一下方才拿在手裡的書,確實是拿倒了,她根本就沒看進去,只是裝作若無其事,一心等著顰娘回來。

沈綏苦笑:“她派了盲女整日整日地看著我,那盲女非比尋常,我只能收斂行為。怎麼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去看她?”

“你何苦瞞著她,引得她猜忌不已,徒勞心神。”顰娘皺眉道。

“時機未到,不可告與她知。我不願過早卷她進來。”沈綏低頭。

“你以為這樣就算保護她了嗎?就憑她那個性子,固執起來,誰都拉不回來。她若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做出危害我們計劃的事,你又該當如何?赤糸,她已經卷進來了,你必須要為她的安全,我們所有人的未來負責。”顰娘很少這般語重心長地與沈綏說話,這一次,她真的生氣了,也心疼了。病榻上那一聲“阿孃”,直直戳進她心窩,眼淚都差點掉下來。她太心疼張若菡了,這個孩子,每每提起她,都讓顰娘眼眶泛淚。

沈綏偏著頭盯著不遠處牆壁上掛著的那柄雪刀,雙唇抿成一道緊緊的細線,捏著拳頭一言不發。

良久,她長長嘆一口氣,道:

“顰娘,容我思量。但是不論如何,現在都不是時候。我必須要先與瑾月建立關係,才能考慮之後的問題。而瑾月與她,剪不斷理還亂。在此之前,我不能與她相認,否則我倆該如何去面對瑾月?沒了瑾月,我們的大事,又該從何談起?”

顰娘無奈搖了搖頭,道:

“也罷,你總有你的打算,我亦不該感情用事影響你的決斷。赤糸,但願你不要被仇恨矇蔽了雙眼,不要忘了,永遠都還有那樣一個人在等著你,她等了你十六年,這份沉甸甸的感情,才是你最不能辜負的。”

顰娘離去,沈綏起身,來到半開的窗牖旁,望著窗外的青竹,深深嘆出一口濁氣。窗牖旁的鳥架上,白尾雨燕黑豆般的眼睛正疑惑地看著眼前的這人。沈綏轉身到鳥架旁,取了鳥食喂雨燕吃,單手托起鳥兒,道:

“好燕兒,今次多謝你提醒我她病了。再託你替我細細看顧她,她身邊若有不周到之處,定要與我說。”

說罷手一抬,白尾雨燕再度展翅飛去。

離人萬里終有歸,故人相見不相識。一別三千秋,忍斷腸,忍斷腸!鬥轉間前塵已盡滅,刀鋒向斬仇絲網,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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