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御月只是冷笑, 不回答沈縉的話。

“你可知道, 你敗在何處?”沈縉目光銳利地盯著他,輕聲問道。

“敗了……便是敗了, 沒什麼好說的。”

沈縉卻像是根本沒聽他的話一般, 說道:

“幾十年了, 全是這些伎倆, 一而再再而三,真把我們當痴兒耍?人, 是能在失敗中學習, 在學習中成長的。尹御月, 你太老了,早已不屬於這個時代了,妄圖翻天覆地,不過是痴人說夢。你的計劃漏洞百出,你也根本不懂朝局和軍事, 當真以為安史二人篡了幽州軍, 就能南下攻打兩京了?不過九萬人,能成什麼事?”

尹御月無話可說, 事到如今, 他也明白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這並非是他愚蠢, 而是他永遠不可能做一個毫無破綻的人, 或許在陰謀詭計方面, 他乃是人中翹楚, 但是在真正的政權鬥爭、軍事征伐中, 沒有數十年的浸營,是絕對做不到人上人的地步。況且,政權鬥爭,哪怕是那些官場老狐狸,也是步步為營,一朝行差踏錯就是萬劫不復,無人敢說自己可以萬無一失。這世上不是只有他尹御月聰明,聰明的人太多太多了。尹御月的優勢只有兩點,一是他隱在暗處,二是他有隨時切換身份的能力。這優勢,又同時是他的弱點,只要將他從暗處轉到明處,徹底洞穿他切換身份的把戲,那麼他就將無所遁形。一招苦肉計,沈綏由明轉暗,攻防轉換,尹御月的身份自此便浮出水面。之後,便是任沈綏拿捏,他再也翻不出掌心。

從明晰尹御月的身份之後,他的一切行動都可以推測出來。無非就是要找沈綏身邊的親屬的麻煩,要把沈綏逼入徹底的絕望和仇恨之中。這個過程就是所謂的“催熟”,要讓沈綏體內的鸞凰血脈達到當年尹域的程度,然後便可下殺手徹底取出血髓服用。這麼一來,根本不用去找尹御月,只需做好防備,便可來個甕中捉鱉。

灞橋的那出戏,真正開場卻並非是在灞橋,而是在大明宮中沈綏遇上尹御月的那一刻。沈綏故意踩入他的包圍圈,隨後奮力追擊,都給了尹御月一種心理暗示:沈綏妄圖在此就殺了他,她在這裡準備萬全,那麼在他處必然有所鬆懈,尤其是老巢。那麼尹御月只需逃脫,便可扭轉局勢。成功逃脫後的得意衝昏了他的頭腦,對自己能力的過於自信,使得他忘卻了身處敵人的大本營中,其實是危機四伏的。這個修行了百年還多的老妖怪,就這麼闖入了灞橋總部的警戒圈內,觸發了警報都不自知,還當真潛入了田宅內,打算擄走張若菡和凰兒。

沈縉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慘死的父親尹域,尹域真正的敗因在於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讓尹御月偽裝成了自己的身邊人。尹家人都是重感情的人,一旦陷入懷疑親人的怪圈之中,就徹底落入了尹御月的掌控。萬幸的是,妄圖故技重施的尹御月,沒能找到機會真正偽裝成沈綏的身邊人。

“太平公主府大火之後,你去哪裡了?”沈縉問道,這個問題困惑了她很久。

尹御月卻不打算開口回答,只是面上掛著獰惡的笑容,目不轉睛地盯著沈縉。

“不回答沒關係,我有的時間和你耗著。”沈縉淡淡道,隨即指了指他大腿上那銅錢大小的貫穿傷,這傷顯然傷到了大動脈,鮮血汩汩流淌,估計要不了多久就能要了他的命。沈縉是在提示他,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能指揮唐門罷。”尹御月忽的開口了。

“怎麼,莫非唐門是你創立的?”沈縉挑眉問。

“是,是我在貞觀八年建立的。為的就是和你們千羽門對抗,我們練的是對付鳥雀的暗器,研究的是能夠和千羽門對抗的機關術,以及無孔不入的毒物。我們在蜀中,背靠昔年鸞凰尹氏的隱居地,隨時隨地都能進入隱居地研究鸞凰尹氏的弱點。你問我那些年我去了哪裡,我就在唐門,當然也時不時會出個遠門,處理一些事情,包括去金陵看看你們姊妹倆,呵呵呵……”他低聲笑道。

“哼,居然還用了國號為宗門統一的姓氏,你怕是當時就有篡國的意圖了罷。”

“非也,比起控制一個大帝國,我更想要的是你們這些自詡鸞凰正統血脈的女人跪在我面前,做我的奴隸,我永遠的補品。哈哈哈哈哈……”他癲狂地笑著。

沈縉厭惡地眯起了眼,一旁千鶴抬起手中武士大刀,刀鞘猛然揮擊而出,凌厲地擊打在尹御月的面頰之上,“噗”,尹御月吐出了兩顆牙齒,滿嘴血腥,笑聲卻不斷,顯得更加猙獰。

“好個鸞凰血脈,好個……女主天下……有你們在,這世界便是陰陽顛倒,秩序失衡。我尹御月,怎能坐視這種事發生。儘管前路荊棘滿布,我也要去走一走,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就差一點點就成功了,呵呵呵呵……就差一點點,沒關係,沒關係……”

眼前這個形容狼狽,滿頭銀髮,容貌不過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口中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地說著瘋癲失智的話,沈縉心中只有滿心滿眼的厭惡,厭惡到了極致。她一刻也不想再繼續留在此人面前,轉過身去道:

“把他綁到柴房去,嚴加看守,等阿姊回來再發落。”

“是!”

就在沈縉剛準備踏出房門的那一刻,尹御月忽然怪聲怪氣地大吼道:

“伊顰呢?我的顰兒呢?哈哈哈哈哈哈……叫她來見我,我要見她!還有,還有我的……我的憐兒,我的憐兒!我要見她們,我要見她們!哈哈哈哈哈……”他的怪笑聲讓人毛骨悚然,沈縉憤恨道:

“點了他的啞穴,把他嘴給我堵上!”

一旁的崔舵主並起雙指如劍,飛速點出,卻沒想到被尹御月身子一顫,肩膀一頂,撞了回去。這個傢伙居然開始奮力掙扎,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勁兒,竟然將四個拼命壓著他的大漢頂得身軀彈起。

四人均是一驚,急忙用力回壓,卻不曾想其中一人原本牢牢按在尹御月肩膀上的手突然莫名其妙地一滑,尹御月的肩膀突然就從他手下移開了,他整個人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從地上拔身而起,向右斜前方衝去。

電光火石之間,屋中反應最快的人是千鶴,當下一個箭步跨了出去,就像眼睛能看見一般直奔尹御月衝刺而去。手中武士大刀在不算寬敞的屋內閃電出鞘,劃過一道逼人的鋒芒,直向尹御月後背斬去。

關於尹御月的處置問題,沈綏在書信中曾叮囑過他們,如果抓到了尹御月,不要輕易殺了他,沈綏還有些事情想要向這個人確定,她還想帶著尹御月去見一見皇帝,讓皇帝看一看,當年究竟是誰蠱惑他殘害太平公主和駙馬尹域。此外,此人的血髓沈綏也希望能夠取出來研究一番,而且是要在活體的狀態下。在尹御月落網後,千鶴和沈縉曾簡短地商量過該如何處置此人,首先當然是按照沈綏的意願將此人暫時關押起來,等候發落。雖然暫留此人性命是基本原則,但尹御月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物,很難保證他到底藏了多少後手。一旦他試圖反抗,且有可能威脅到她們自身的安全,立斬之!以絕後患。

千鶴這一刀,確實斬到了實處。但是拔刀術蓄力不夠,還差了寸餘距離,只有刀鋒最尖端刮到了對方的後背,在對方後背留下了一道不深的血痕。只聽“砰”的一聲,尹御月竟是一頭撞破了牖窗,衝出了屋外。

“哪裡走!”千鶴跨前的步子絲毫沒有停頓,展開身形,踩著木屐的雙足連番快速跺踏地面,輕功以最快的速度發動,大鳥一般飛身躍出窗外,直追尹御月。

千鶴躍出窗外後,其餘千羽門弟兄才反應過來,紛紛躍出牖窗去追,崔舵主留在了沈縉身邊,沈縉面露焦急神色,她雖然現在行走無礙,可並沒有辦法劇烈奔跑,翻越障礙物更是困難,只能以自己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在崔舵主的護送下最後趕去。

尹御月的逃跑似乎是沒有目的的,而且他完全沒有打算逃走的意圖,竟然就在這田莊之內打轉,彷彿在尋找著什麼,口裡不斷呼喚著“顰兒……憐兒……”。他的右大腿受到了重創,可他卻像是完全失去了痛感一般,鮮血狂飆卻奔跑無礙,腳下速度極為讓人心驚,竟是讓千鶴一時間都有些追擊不上。而且他在這田莊之內輾轉騰挪,手段非凡,滑溜如泥鰍一般,千鶴多次差一點攻擊到他,全被他避過。千羽門弟兄人多勢眾,分頭封鎖尹御月退路,包圍圈在越收越小。

就在尹御月快要失去輾轉騰挪的餘地時,他忽然發現了田莊內的藥廬竟然就在他右前方不到兩丈遠的地方,他彷彿想到了什麼,竟是一頭向那裡扎去。

“不好!他要去藥廬!”沈縉大喊,“攔住他!”

千鶴領著一眾千羽門弟兄拼了命地追去,而藥廬之內顯然也早有準備,見尹御月撲過來,藥廬的門忽然敞開,五名千羽門弟兄從藥廬中衝出,迎上了尹御月。

尹御月透過洞開的藥廬門,看到了躲藏在其中的伊顰、秦憐、張若菡和凰兒,登時喋喋怪笑起來,口中呼喊著:

“顰兒,是我啊,我回來了,我們拜了堂的,我是你丈夫啊。憐兒,你來娶你了,我來娶你了……哈哈哈哈……”

屋中的的伊顰面色煞白,胃裡一陣一陣地作嘔;秦憐顰蹙雙眉、眸中卻只有冷光。張若菡挺身而出,擋在了顰娘和秦憐身前,將手中搓好的棉條塞入她們手中,清冷的聲線滌盪開那汙濁的呼喊,傳入伊顰和秦憐的耳中,穩定他們的身心:

“顰娘、母親,你們封住耳朵,不要聽他說的話,跟我念動經文,保持心境平和,不受邪魔干擾。”

“好!”二人一同回答。

“凰兒,閉上眼,堵住耳朵,唸經!”張若菡吩咐道。小凰兒非常聽話,立刻照辦。小小年紀,卻定力出眾,不見絲毫慌亂。

屋中三大一小,均用棉條堵住耳朵,閉目,雙手合十,金剛經經文從她們口中大聲念出,頓時壓過了尹御月的呼喊。

彼時,尹御月已經被團團圍在了藥廬前的院子之中,他還在不斷試圖突圍,暫時也無法阻止他大呼小叫。他的身手實在了得,千鶴已經多次向他發起攻擊,均被他閃躲開來,十幾個人包圍著他,亂刀攻擊,留在他身上的痕跡也相當少,他身法詭異,狹小的範圍內輾轉騰挪,竟然能避開大部分的攻擊。在這麼多人的包圍圈中,始終能立於不敗之地。而他口中的話已經愈發難聽,已經開始侮辱屋中的顰娘和秦憐了。那汙言穢語難以入耳,沈縉、千鶴恨得咬牙切齒,想一刀斬了他,卻短時間內奈何不得他。

不過,尹御月的得意也就維持了片刻的時間。只聽空中忽然傳來箭矢的破空之聲,“唰唰”,兩根利箭呼嘯而來,先後扎穿了他的後背,將他打得撲倒在地,直接被釘在了地上。隨即一個身影飄然躍進包圍圈,一腳踩住尹御月頭顱,手中雪刀在他喉間狠狠一旋,血花紛飛之下,眾人之見尹御月的喉舌直接被刀鋒從喉間剜了出來,刀尖一甩,滾落在千鶴腳下。尹御月的身子就像上岸的魚一般在地上狠狠抽搐,逐漸沒了動靜,睜著一雙猙獰的血眼,徹底失去了氣息。

“咕咚”,崔舵主不自主吞嚥一口唾沫,看著站在場中的那個人。她的半邊身子都染了尹御月的血,修羅一般,面色平靜地注視著腳下的尹御月失去生命。

“阿姊……”沈縉顫抖出聲,沈綏的動作太快,太凌厲,太果決了,以至於就連她一時之間都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覺得心肝都在顫抖。

“你們在猶豫什麼,為什麼不敢下手?任由他在這裡撒野?”沈綏低聲問道。

眾人噤若寒蟬,心覺無辜。如若不是沈綏吩咐抓住尹御月要暫時留他性命,他們也不會束手束腳。而且,即便沈綏不來,尹御月也確實活不了多久,哪怕他輕功再強,也遲早要死在眾人刀下。只是沈綏搶先殺了尹御月,他們也很無奈。

沈綏嘆息一聲,收回雪刀,方才那一瞬爆發出的殺氣奇蹟般消失不見。只聽她語氣平和地吩咐道:

“收了他的屍體,丟去亂葬崗喂野獸。把這裡清掃乾淨,不要嚇著人。”就好像方才殺人的不是她一般,給人一種無比怪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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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你不要他的血髓了嗎?還有你不是說,要帶著他去見皇帝的……”沈縉小心翼翼問道。

“啊……我差點忘了。暫時先留個全屍吧,冰凍起來,延後處理。我本想以牙還牙,但仔細想想,他那血髓,我要來有何用?老而不死是為賊,且不說還有沒有用,取人血髓之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去做,以後也不許鸞凰血脈的任何人去做。”沈綏道。

沈縉只覺得無話可說。

沈綏看著她,笑了:“阿姊嚇到你了?”

沈縉搖了搖頭。

“你心腸軟,這種血腥場面也沒見過,不習慣也無可厚非。放心吧,以後也不會有這種事了。已經徹底結束了……真的……徹底結束了……”沈綏嗟嘆,望著天空中的朝陽,心中升起一種脫力般的感覺。

她以為復仇之後會有多麼的激動開心,卻沒想到當真走到這一步了,卻顯得如此平靜。真的是太奇怪了。也許是她早就做好了準備,才能如此心平氣和地走完最後一步棋。

“我先去洗洗,換身衣服,這副模樣,可真不敢見蓮婢凰兒她們。你去安頓一下孃親和蓮婢吧,我一會兒就去看她們。”沈綏交代完沈縉,便朝浴房走去。

然而一刻鍾後,沈綏的浴房門忽然被推開了,開門人還返身閂上了門。泡在浴桶中的她吃了一驚,便看到張若菡繞過屏風快步走了進來:

“蓮婢?”她話音未落,張若菡就撲了上來,不顧她身上溼漉漉的,攬住她脖頸,就吻上了她的唇,將她一肚子的話全部封了回去。

復仇這一日,沈綏差點著了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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