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大漠的夜色中踽踽獨行, 蒙面的輕紗遮不住寒夜的北風, 細微的砂礫拍打額頭,那種細微的感覺讓她覺得無比落寞。

此地為何處?我將往何方?

但夜色如水溫柔,前方景物並非黢黑難辨, 頭頂繁星閃耀,月華照耀前方銀白色的道路, 那是光芒反射在砂礫上的色澤。她深一腳淺一腳,只覺身子無比沉重。她至今仍不明前路, 但她依舊無畏前行, 從不停留。

啊,蒼茫的大漠,我這個來自南方水澤的人, 此生能夠目睹與感受你的曠邈壯麗, 那是我的榮幸。

這般前行,彷彿永無盡頭。直到她望見遠方出現了一座擋住去路的龐然大物。那是一大片風化後的石林溝壑, 橫亙在前, 左右望不見盡頭,高聳堪比長安城的城樓。她站在其下仰望,相形如螻蟻。細觀溝壑巖壁,可看見大地岩石斷層的褶皺。溝壑彼此間留下狹窄的縫隙,走入其中彷如置身迷宮。其中道路曲折, 難辨方向,更不知其內是否有危難潛伏。

她站在某一道溝壑入口處,猶豫著, 不知是否該進去。眼前的場景莫名有些似曾相識,她苦思冥想著。腹部突然有些陣痛,她低頭看去,那裡平坦無物,彷彿缺了些什麼。

缺了什麼?

她顧自思索著,最終還是決定前行。無論如何,她要穿越這片石林溝壑,抵達彼岸,無論如何,她還需要與她的愛人重逢。她就在彼岸守候,守候她歸來。

她勇敢地邁步走入了這座巨大的迷宮,然而剛剛走入不出十步,變故就陡然發生。身後忽然響起鋪天蓋地的轟鳴聲,她回首,便見身後天際被漫天的烏羽遮蔽。那是連綿百里的烏鴉群,漆黑的羽毛組成烏雲,彷彿綿貫東西的大幕,緩緩將天際的星空遮蔽,並以驚人的速度向迷宮這裡靠近。

她怔在原地,內心惶惑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而顯然,危機不止於此,就在她方才來路之處,忽有一個黑袍身影閃現而出。他從頭到腳罩在袍子內,不知從何而來,就那般靜靜地站在那裡,面上覆著的猙獰羅剎鬼面煞白駭人,衣襟之上掛著的鈴鐺傳出致命的聲響。

她未及反應,下一刻,那黑袍人就閃現一般出現在了她的近前,彷彿一瞬就跨越了十步的距離,喉頭忽然被大力扼住,她呼吸頓時窒澀,只覺得喉間彷彿要被捏碎一般,大腦發麻。

“不好!胎位不正,臍帶繞頸!”彷彿有個聲音在說話,她卻聽不懂。

下身有一陣難言的絞痛,彷彿鑽子鑽進了肉骨。

不……怎麼會這樣,我不能死……她還等著我,她還等著我!

她試圖奮力掰開那只鉗子般的大手,雙足已然不由自主被提得離開了地面。她感覺到下身一陣溼潤,疼痛還在加劇。她想痛呼出聲,可是喉嚨被掐著,她發不出聲音。

她放棄了掰開那只鐵鉗般的大手,忽而伸手去摘他的面具,她動作奇快,出其不意,那黑袍人躲避不及,被她抓住了面具。面具撕扯了一半,她彷彿看到了底下的面孔。然而事與願違,緊接著那黑袍人忽然就化作了一大片黑霧散去。

掐著她的手陡然消失,她猝不及防墜落在地,痛苦地趴在地上咳嗽著,眼前,黑袍人化作的黑霧正在嫋嫋升起,逐漸幻化成為數只烏鴉。那烏鴉盤旋著,發出淒厲的鳴叫,黑羽之上反射著金屬般的冷硬光澤。

那些烏鴉彷彿終於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嘶鳴著向她飛撲而來。她奮力站起身,扭頭便往迷宮深處跑去。身下的絞痛愈發劇烈,她周身被冷汗浸溼。跌跌撞撞在迷宮中橫衝直撞,根本無心也無空閒辨別方向,她只知道奮力奔跑,身後數只追擊的烏鴉緊追不捨。

沒過多久,她就體力不支,快要跑不動了。然而身後的大片烏鴉群已然來到了迷宮邊緣,即將遮蔽她頭頂的天空。

她絕望地癱倒在地。

“蓮婢!”一聲驚呼忽然從蒼穹乍響,她驚得魂飛魄散,抬頭望去,蒼茫的夜幕之中,一顆赤紅的明星在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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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喊我?是她嗎?是她在喊我!

“蓮婢!看著我!不要放棄!”

她奮力站起身,她在那裡,她就是那顆赤紅閃耀的星。她再度奮力邁開步子,向著紅星閃耀的方位奔跑。

下身的潮溼感愈發嚴重,她不敢低頭看,她知道自己一路奔跑的途中,已然拖出了一地血痕。紅星在閃耀,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奔跑著,不知道自己是否下一刻就會跌倒,亦不知自己是否下一刻就會窒息,她拖著沉重的身軀,帶著一身難以形容的疼痛,奮力奔跑著。穿梭在迷宮之中,穿越無數斷層石巖形成的溝渠通道。

第一顆紅星閃爍後,定在了天空中,緊接著她看到了第二顆紅星在不遠的方位亮起,恰好就在她左手通道的上空,她彷彿心領神會,立刻左拐,追逐第二顆紅星。

疼痛撕心裂肺,她跑不動了,頭頂烏鴉群連片而來,即將要遮蔽她的紅星。

不!不行!

忽然間,她感到腰部傳來一種冥冥之中的力量,支撐著她,她身子彷彿輕鬆了一些,她不敢停留,只得繼續奮力朝著紅星指引的方向奔跑。

第三顆、第四顆、第五顆……

直到第六顆紅星亮起,她已不知自己奔跑了多久,她周身無比疲憊。烏鴉群已然要遮蔽這片天空,她一下丟失了那第六顆星辰的位置。

她頓住腳步,站在迷宮之中,迷惘無助。疼痛已然轉化成麻木,她痛得要失去知覺。

“啊!!!”她絕望地淒厲嘶吼,糾扯著自己的發在原地困獸一般徘徊。

“蓮婢!蓮婢!堅持住!”那個聲音還在極力地呼喚著她,一遍又一遍執著堅定,卻掩飾不住其內的驚惶哭腔,但是卻漸行漸遠了。

在哪裡……我在哪裡……何處是出口,何處是歸途?

“阿孃……”忽而有一個稚嫩幼小的聲音響起,她驚了一跳,抬起婆娑的淚眼,她彷彿看到了一個稚嫩的小身影就在身前。

“阿孃……救救我……”孩子說。

“你是誰,為何喊我阿孃?”她問。

“因為,您是我的阿孃呀……”孩子認真地說著,“阿孃,孩兒好難受,阿孃救救我……”

“我沒有辦法……”她哭泣。

“阿孃有辦法的,您都看到了六顆紅星了,還差一顆,您就可以得到指引。”孩子道。

“六顆紅星……還差一顆……”

她猛然間抬頭望向天際,南方朱雀七宿……第七顆紅星……就在那個方位!

下一瞬,耳鳴突然襲來,眼前,一道無比絢爛的紅光劃破天際,破碎了烏鴉群組成的遮天大幕,紅光璀璨無比,以摧枯拉朽的破竹之勢在天際勾畫牽連,七顆紅星交相輝映,連接成一隻耀眼奪目的火紅鸞凰,展翅俯衝而下,向她而來。

她張開雙臂,迎接鸞凰入懷。背後,十八瓣白蓮綻放,託著她升空,乘上鸞凰脊背。鸞凰展開雙翅,揹負她翱翔天際。

東方,朝陽初升,鸞凰衝破雲霄,金陽光輝普照,她彷彿融化在了那一陣讓人心悸的溫暖之中。

耳畔,一聲響亮的啼哭響起,身下赤凰幻化成一個可愛的小人,一下撲進她懷中,呢喃又眷戀地喚著她:

“阿孃……阿孃……”

巨大的幸福感將她包圍,下一刻,她渾然失去了知覺。

……

她在一陣迷茫中甦醒,睜開雙眼時,仍覺眼瞼有些粘黏。鼻間分辨出一種草藥的濃郁苦澀氣息,她皺了皺眉。

她嘗試著動了動身子,卻發現自己周身仿若散了架一般動彈不得,尤其是下半身,幾乎微微一扯就疼。

她察覺到身側有人躺著,微微一偏頭,頓時一陣無比溫暖,以至於令人心口發悸的暖流流遍她全身。她的赤糸就躺在她床榻的外側,閉著眼,眼底發青,隱約有些腫脹,大概是被嚇壞了,但是睡得很甜美安詳。

而就在二人之間,一個襁褓中熟睡的小家夥就這樣映入了她的眼簾。皺巴巴的紅潤皮膚,小鼻子小嘴無比可愛,像是自己兒時的模樣,一雙眼睛還睜不開,但現在就能看出有些赤糸的影子,新生兒柔軟的胎髮,引得她不由自主伸手去撫摸,一絲一縷彷彿繞住了她的心尖。

孩子,我的孩子……她忽然淚溼眼眶。

赤糸的手正不自覺地護著小家夥,大概是怕自己翻身會壓到孩子,她小心翼翼地向內側躺著,只佔了床的邊沿。張若菡探過手去,先是撫了撫赤糸的面頰,輕聲道一句“對不起,嚇著你了。”然後將手與赤糸的交疊,一起護住了孩子。

她盯著孩子的側臉,腦海裡一片空白,整個生產過程非常兇險,她神志一直不很清晰,處在半夢半醒中,彷彿入了虛幻之境般。但她明白自己的孩子是鸞凰血脈,降生時她虛幻夢境中的異象,她印象極為深刻。

“凰兒……”孩子乳名就叫凰兒罷。

她和赤糸不止一次商量過給孩子起什麼名字,但是一直沒定下來。赤糸幾乎翻遍了楚辭、詩經等書,張若菡自己也曾苦思冥想過許多名字。雖優美且寓意頗好,卻總覺得缺了些什麼。孩子是不是就該叫那些美麗的名字?思來想去,最終難免覺得空洞又不貼切,留有牽強附會之感。

如今孩子降生了,張若菡卻將心中那些名字全給拋棄,她已然有了想法。

善:鄯善便是樓蘭,現在他們身處的地方,孩子的誕生地。同樣善,有著心地仁愛、品質淳樸的意思。安:平安一世,這是張若菡對這個孩子最大的願望。

沈善安,就叫這個名字罷,她心想。

“善安,這個名字如何,蓮婢。”張若菡正看著孩子出神,忽而赤糸那略顯沙啞的聲音低低響起。

張若菡抬眸,發現赤糸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眼底的溫柔快要溢位來了。張若菡面龐上的驚訝轉瞬化為無盡的欣喜與感動,她揚起笑容,虛弱中透著讓人心驚的美。

赤糸,你真是……她眼中閃爍著淚花。

“你定會那窺探人心的邪術,總知道我在想什麼。”她皺眉,顯出可愛的苦惱模樣。

沈綏低聲輕笑兩聲,湊過去在她額上印下深深一吻。

“你真的嚇死我了,我以為我要失去你了……你可知,那時有多兇險……”

“對不起……”張若菡低聲道,湊進她頸窩。

“你曾讓我不要與你說對不起,如今我也要這般回答你。”沈綏道。

“但是,這值得冒險,不是嗎?”張若菡輕輕撫摸著孩子稚嫩的面龐,她睡得好熟,一團天真可愛,“她長得真像你。”

“是嗎,我總覺得長得像你,你瞧這小鼻子與小嘴,真漂亮。”沈綏笑道。

張若菡噗嗤一笑:“但是,她的眉眼定像你,瞧這鳳眸,若是再大一點,就會像你兒時一般,眼珠子轉起來小機靈的模樣,盯著人看時眼底卻純淨如空。”

“天啊,我都快忘了我兒時長得是何模樣了。”沈綏苦笑嘆道。

“可是我還記得,我永遠記得。”張若菡道,她抬起頭,扶住沈綏面頰,含住了她的唇。沈綏深情回應著她,她覺得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們在自己的身邊,她就有了全世界。

那一日,她們成為了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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