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正三刻,晉昌坊內,一隊人快馬而來。為首的沈綏,於慈恩寺西側門口勒馬。勒得急了,馬兒揚起前蹄嘶鳴不斷,尚未穩住,沈綏卻已飛身下馬,三步兩步踏牆一躍,竟是不走門扉,衣袂一閃,就躍進了慈恩寺的院牆之中。    跟在她後面的忽陀、崔錢無法,只能等在外面,倒是李青和楊葉這兩位身負輕功的青鸞堂主也跟著飛身躍入寺中,追趕沈綏而去。    正值除夕,僧人們都聚在僧寮中唱經,院門口無人看守,沈綏一路飛快掠屋過堂,眨眼間就來到了方丈院前。門上已經落鎖,暫時進不去,沈綏便直接從側面繞到了後廚,便看到了堆積在廚房門口的鹽袋。    還剩下四袋鹽沒有用,沈綏將四袋全部拆開,檢查其中的鹽,如她所料,並非是純的粗鹽,其中摻雜了些許異物。她解下腰間掛著的一個置物囊,取了些粗鹽放入其中。然後來到後廚門口,推門而入。    這後廚幾乎無人來,因而並未落鎖。沈綏進入之後,從自己腰間的皮質百寶囊中取出火摺子,起火點燈。然後舉著燈,來到灶臺口探望。灶口裡堆著尚未燃盡的柴火,沈綏用火鉗撥了撥,將當中的柴火全部撥了出來。    接著她又舉著燈,仔細觀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並未燃盡,呈塊狀散落。但是可就在這些塊狀物的四周,卻有一些十分細糜的粉末,瞧著並不像是木柴燃燒後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細膩的東西燃燒後的粉末,沈綏知道這是紙張燃燒後的殘跡。且,這些粉末在燈光照耀下,隱約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綏笑了,“可讓我找著你了。”    這時,李青和楊葉也趕過來了,一踏進後廚,就看到沈綏正蹲在地上“扒灰”,兩位堂主頓時不知所措起來。    “門主?您這是……”楊葉疑惑詢問沈綏。    “小葉,你去幫我找把鐵鍬來,柴房裡應當有。阿青,你跟我來。”    楊葉雖然疑惑,但是還是領命去了。沈綏將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後帶著李青進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頭仔細看了看左右兩棵銀杏,最後將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對禪房南窗的這株樹上來。    她仔細湊近了樹根看,發現附近的樹皮幹縮泛白,出現了一些難看的斑點,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見門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裡一咯噔,門主每次這麼笑,就代表著誰要倒黴了。    “阿青,你猜這棵樹哪邊出了問題?”沈綏扭頭問她。    “屬下不知。”李青搖頭。    沈綏抬手撐住樹幹,道:“樹木其實是很敏感的,特別對於腳下埋根的土壤,稍有異樣,就會表現在表皮之上。你瞧,這根部的樹皮,幹縮得如此厲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點出現,代表著土壤出現了炭化。”    李青點頭,但還是不明白這代表著什麼。    沈綏剛要解釋,楊葉已經帶著一把鐵鍬來了。沈綏乾脆接過鐵鍬,開始鬆動樹根下的土。沒鏟幾下,就見土壤中翻出許多白色的粉末。    “這是什麼?”李青和楊葉都吃了一驚。    “這是那批被盜走的經書。”沈綏道。    兩位堂主對案情細節早已知曉,聞言當下驚奇道:“可這又是為何?”    沈綏取出置物囊,解開來給兩位堂主看,然後解釋道:“經書被盜,是寺內某人故意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圓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獨處。但是被盜走的經書不是小數目,為了以防萬一,便將經書燒燬,灰燼則偷偷摻雜入鹽袋之中。這是我從鹽袋中取出來的一部分鹽,你們看裡面還不是摻雜了白色的灰燼粉末?”    兩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於掌心,研磨開來,果真發現了異常。    “這個人知道,這些鹽很快就會用來化雪,灑在雪上,鹽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燼也是白的,根本無人會發現。待雪化了,自有人會掃雪,將這些殘雪堆積在樹下,慢慢化開灰燼混雜著雪水沉澱進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摻雜的鹽分,使得樹根幹縮,而塊狀斑點,則是滲入土壤中的灰燼引起的變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覺,聰明極了。”    話雖如此,沈綏第一次來現場時,就勘破了這個手法。在嘗過雪之後,她就已經察覺出不對勁了,本來想要繞到後廚去看看,但是中途沒能去成,她也就作罷了。因為當時她就起了私心,懷疑此案或許背景非同尋常,並不希望將所有的細節都透露給慕容輔等人知曉。    不過這個細節,卻被當時在場的張若菡看破了。在將離慈恩寺時,沈綏和張若菡有過一段對話,當時張若菡就曾問她:“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後廚的鹽,您可看了嗎?”,這句話其實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詢問沈綏是否看了後廚的鹽,是因為她也看出這些鹽中可能摻雜了什麼東西,但是沈綏卻瞞而不報。    第二層含義,則完全是沈綏自己的猜測了,她推測張若菡是在拿鹽自比,問沈綏是否看了鹽,實際上是在問看到了張若菡,是否遂了沈綏的意。換句話說,張若菡是在懷疑沈綏是否是與她的故人相識,並受託,特意來見一見她的。    沈綏當時的回答是:“看了,與某猜想得差不離。”實際上當時沈綏並未看過鹽,她之所以這麼回答,只是為了給張若菡一個暗示。但是兩人彼此之間的意思是否真的傳達給對方了,卻要打個問號。這畢竟是在打啞謎,誰說的話都不明晰,也不能作數。    楊葉道:“這麼說,犯人難道真的是善因?是他盜走了經書,使得圓惠每晚都要去抄經。如此一來,他便可以與方丈單獨相處。”    李青接話道:“會不會是方丈掌握了善因從前的事情,他便謀劃著支走圓惠,以謀殺方丈?”    沈綏搖了搖頭,道:“方丈是死於意外。”    “什麼!”兩位堂主驚了一跳,“您為何這麼說?”    沈綏又拿出那些從灶口取出的黑色灰燼,給兩位堂主道:    “這裡面的灰燼,就是消失了的炭盆中的灰燼。”    李青和楊葉皆瞪大眼睛看著她,沈綏笑了,解釋道:    “我之前一直疑惑,為何方丈的手指之上沾染了金醉坊。經舉舉一提醒,我才想到,應當是紙張。方丈在炭盆中燃燒了一些紙張,那些紙張上其實塗抹了金醉坊。方丈的手指之間沾染了金醉坊,就是因為他曾經拿起過紙張。而這些紙張被他燃燒進入炭盆,成了灰燼。後來灰燼又被藏在了爐灶之中。”    “是善因藏的?”楊葉問。    沈綏點頭:“很有可能。這次的案件,犯案手法涉及到一個‘藏’字。善因如果能想到將白色的灰燼藏在白色的鹽、雪之中,肯定就能想到將黑色的灰燼藏在黑色的爐灶之中。”    “可您為何要說方丈是死於意外?”李青問。    “現在還不能確定,我還需要拿回去給顰娘驗一驗才能確認。不過可以推測的是,這裡面的金醉坊,有著安眠香的作用。一旦燃燒起來,更是會揮發而出,促使人立刻昏迷。方丈在燃燒金醉坊後,陷入昏迷,再加上房間的門窗都是閉著的,使得房間中形成了一個密室,火盆中的碳繼續燃燒,煙氣瀰漫整個屋子,使得方丈中炭毒而亡。”    “方丈既然要燒東西,竟不知要開窗?”    “我推測,他不開窗,是因為屋內還有一個人,就是善因。他們兩人的會面不能讓外人知曉,所以關窗掩人耳目。但是很快話不投機,善因發了一通脾氣,打翻了禪室中的供案和佛像,很快就走了。方丈心緒煩亂下,忘記要開窗了,就繼續燃燒那些塗有金醉坊的紙張,才會導致悲劇發生。之後,善因離去後,又後悔了。去而復返,就在方丈院之中懇求方丈原諒,乃至跪地不起。關於這一點,善因的僧鞋底部側部沾染的鹽粒和隱約的碎屑可以證明,他曾經在前院之中徘徊了很久。    但是方丈始終沒有回應。初時善因或許以為方丈是在生他的氣,但是跪了一會兒,他漸漸察覺到不對勁,便連忙進了禪房檢視。結果發現方丈已然一命歸西,倉惶之下,他本能地想要先湮滅證據。於是將炭盆中的炭屑取走,藏在爐灶之中,然後迅速離開方丈院。但是之後,不知他又經歷了怎樣的心境變化,最後攀上雁塔,吊死其上。這就需要知曉他過往來歷,才能明白了。”    李青和楊葉一臉恍然又敬佩地看著沈綏,只覺得門主真乃神人也,這簡直就是事情的真相啊,她就像親眼目睹了全過程一般。    “只是,那塗抹著金醉坊的紙張從哪兒來,上面又寫了些什麼,最後善因又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自盡於雁塔之上,卻只能等背景調查出來才能知曉了。”沈綏感嘆地望著夕陽之下的大雁塔,半晌緩緩道:“回去罷,遲了要讓琴奴和顰娘久等。”    夜幕降臨,沈綏三人從寺中出來了。等在外面的忽陀和崔錢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好不容易等到沈綏等人安然無恙地出來,不由得松了口氣。幾人也不多言,直接上馬,往回趕。今日可是除夕,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顰娘罵了。    紅燈籠掛門頭,家家戶戶開啟院門,在院中央燃起庭燎。頑皮的孩子們已經開始往庭燎中g竹節,玩起了爆竹。“噼啪”聲不絕於耳,伴隨著歡聲笑語,拉開了跨年的序幕。    開元十六年的最後一天,沈綏和家人們聚在一起,雖屋宇不夠軒敞,卻熱熱鬧鬧地齊聚一堂。這一天,千羽門內上司下屬不□□份,統統是一家人。椒柏酒從年歲最小的幾個小姐妹喝起,楊葉、李青,到沈縉、沈綏、忽陀,最後輪到年長的顰娘、玄微子、呼延卓馬,崔錢。崔錢的妻子也帶著小女兒一起來沈綏家守歲,夫妻倆家中已無長輩,清冷得很,不如這裡熱鬧。有了小孩子就是不一樣,小小的院落裡又多了許多的童真歡樂。大家圍爐而坐,笑談今古,評論世事。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走遍山水,有過豐富見識的人,妙語連珠,逗得大家歡笑不停。    顰娘煮了餃餌(餃子)來吃,白菜羊肉餡兒的,佐以蔥花香醋,一口一個,吃得停不下來。沈綏這天的胃口特別好,吃了好多,還飲了不少酒。沈縉勸她少喝點,過會兒還要去上大朝會,她卻不聽。結果守歲守到一半,就醉倒了,伏在沈縉腿上,呼呼大睡,眉頭卻皺得緊緊的。沈縉無奈地撫著姐姐柔軟的耳垂,安撫小動物一般。她能感覺到姐姐的心情其實並不好,但卻一直壓抑著不表現出來。    更漏走過子夜,長安城裡的爆竹的“噼啪”聲更響了。時間走到了開元十七年的正月初一,又是一年新來臨,永珍待革新。沈縉仰頭望著夜空中那一彎細若峨眉的下弦月,心中想著,張府中的白雪蓮,公主府中的紫牡丹,是否也在同觀此月,她們心中又作何想?    忽的彎了彎唇角,她有些期待這新的一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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