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下令李瑾月與李長雪聯姻, 這道命令對於幽州范陽所有稍具身份地位的人來說, 都是極其意外的訊息。誰也沒有想到,聖人竟然會讓一個放浪形骸、並未涉足官場的人,去尚大唐軍中威望最高的掌兵公主。

這一舉動, 究竟代表著什麼?在李瑾月接旨的那一剎那,所有人都開始揣摩。崔磐面色蒼白, 大受打擊;薛嵩在初時的驚訝過後,開始迅速推測起聖人的意圖。雖然他暫不明白聖人到底是為何會有此指婚, 可並不妨礙他幸災樂禍地嘲笑失意的崔磐。

沒有人注意, 楊玉環小小的身影在馬上搖晃了兩下,差一點墜下馬來。

在沈綏最初的設想中,聖人會在薛、崔、李三大幽州大世家之中挑選一位兒郎賜婚李瑾月, 以便聖人能夠進一步控制幽州的兵權。薛氏最有可能的就是薛嵩, 崔氏則正是崔磐,關於李氏, 沈綏最初認為可能性不算很大, 即便要指婚,也應當是李氏幾位在從軍的兒郎,如四郎和六郎,而不會是一個連官場都無意進入的文人雅士。而在沈綏看來,薛嵩的可能性本來是最大的, 李瑾月與薛嵩聯姻,聖人將輕而易舉地牢牢把控住整個河朔兵權。

沈綏繼而想到,聖人這麼做或許有兩層原因:一、他對薛氏已經徹底失去了信任, 已然打算將薛氏連根拔除,因而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與薛氏有任何瓜葛。二、她對李瑾月的信任也依然薄弱,他素來猜忌自己的長女,看透李瑾月有著不該有的野心,會有可能步她姑奶奶的後塵,女主政權,給自己帶來巨大的麻煩。因而他始終不放心讓女兒一下子就握緊了河朔大軍的兵權。

加之,范陽李氏本就與聖人是本家,數年來也始終忠心耿耿。李長雪,是一個手中無任何朝堂資源的世家紈絝,也是一個讓女人神魂顛倒的美貌男子,在聖人看來,此人恰恰好是李瑾月的良伴。聖人要削弱李瑾月的鬥志,使她沉溺於溫柔鄉中,在幽州遙遙之地樂不思蜀。這一招美男計,真可謂神來之筆。

聖旨的到來也徹底使得遊玩變得沒有意義。李瑾月表現得很平靜,在接旨之後,她提出要盛情招待遠道而來的傳旨內官。這位內官的到來顯然並非傳旨這麼簡單,他是來督婚的,在李瑾月與李長雪完婚之前,他是絕不會回京覆命的。因而李瑾月的第一反應,就是要與這位內官處好關係,才能覓得轉圜之機。

“從我十四歲參軍起,十五年了。十五年!他對我從來沒變過,可利用時便將我調出去帶兵打仗,沒有價值了又希望我像尋常人家的女兒一樣嫁人從夫,生兒育女。我之於他,就像一件可利用的工具,無用時便隨手拋棄!”

城門分別時,李瑾月切齒囁聲,拉著沈綏在角落裡說出了這番話。

“卯卯,忍耐,時機未到。況且明後日一過,且不知這範陽局勢會有何變化,沉住氣。”沈綏輕聲叮囑道。

聖人突來的聖旨顯然嚴重擾亂了李瑾月的情緒,可是,現在卻並不是解決這件事的時候。沈綏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李瑾月只能自己去應對。而掩護沈綏出城的目的,巧合下也因為這件事輕而易舉地達成了。眼下城內熱鬧非凡,聖旨當街宣佈,使得晉國公主與李家九郎的婚事轉瞬成為街頭巷尾人人談論的話題,此時此刻,沒有人會在意沈綏這個小官吏去了哪裡。

接下來的事,只能沈綏自己來了。

李瑾月沒有答話,她只是紅著眼圈,盯著沈綏看了一會兒,半晌才道:

“你注意安全。”隨即調轉馬頭,緩緩離去。

沈綏目送她離去,直到見不到人影,她才對一直站在她馬側的忽陀道:

“出發。”

“喏。”

忽陀急忙跳上後方馬車的車轅,揚起馬鞭驅動馬車向南門外駛去,沈綏則策馬在前引路。出了範陽城南門,他們一路沿著官道南下,沈綏時刻關注著四周,她放出了四隻鳥雀探查,大約行出五里地後,她確認並未有人跟蹤,便撥轉馬頭,從向南走轉而向東南方向而去。馬車便下了官道,入了一旁的田埂小路。

路上顛簸起來,沈綏策馬來到車側,向內詢問道:

“蓮婢,如何?會不會很顛簸?琴奴怎麼樣,可有不適?”

“無事,車內很舒服。”張若菡的回答傳來,隨即一直緊閉的車窗敞開,沈綏瞧見了裡面的場景。

襯在張若菡背後的隔板已經被卸下,藏在其後的沈縉、顰娘與無涯的身影顯露出來。好在車廂寬敞,這麼多人在其中,並不算非常擁擠。沈縉蜷曲著腿躺在車廂底板之上,身下墊著厚厚的茵席褥子,頭部枕著顰娘的腿。無涯正拿著扇子為她扇風去熱,這會兒近午,車廂中著實有些悶氣。顰娘看著沈綏道:

“琴奴剛醒,燒還沒退。”

看見沈縉向她露出虛弱的笑容,沈綏抿了抿唇。昨夜琴奴連夜發起高燒,今早一直未退,連番的打擊,她難以承受。可是病在她身,痛在沈綏心上,天知道她有多想找出那個殺害藍鴝的兇手,將她碎屍萬段。她只能拼命壓制自己的情緒,迫使自己保持冷靜。她的計劃,在按部就班地進行,她告誡自己要一步一步來,切不可急躁。

她秘密帶家眷一起出來,其目的就是要出城暫避。而這件事不能讓密佈在范陽城內的邪教探子知曉,否則他們會有所察覺,沈綏的計劃將功虧一簣。沈綏知道,再過至多兩個時辰,範陽城內定將大亂,也必將殃及她在范陽剛剛盤下的新居。因而她必須藉助古爾邦節遊玩的機會,提前將家眷轉移出城。

張家人與他們分道而行,早間就已經由封子堅帶人護送,從東門出城,這會兒應該到了匯合地點了。

穿過田埂小路,田地逐漸被甩在背後,他們進入上山的土路。遠方是範陽城東南郊的一座山丘,不高,林木茂密。但除卻附近的農民會偶爾上山砍樵,基本也無人會走這條道。不過那裡有一處平日裡無人居住的山莊,主人正是封子堅,附近的農田也大多是封子堅的地,此處居住的農民,幾乎全是佃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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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莊,正是沈綏的目的地。

行至山腳下,沈綏已經能望見遠方迎接他們的人了。封子堅果然早就到了,這會兒正策馬相迎,他身後,還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來客:徐d。徐d早些時候,就接到了沈綏的請求,讓她以公主的名義邀請張氏全家前往范陽東郊遊獵,如此才使張家一家出城有了正當的掩護。

“老封,徐先生。”沈綏在馬上行禮。

“門主,您終於來了,我們正擔心出了什麼事。”封子堅道。

“南城門堵上了,聖人有加急聖旨剛剛宣佈,指婚公主和李九郎。”

徐d聞言吃了一驚,隨即問道:“公主現在何處?”

“她要招待那傳旨內官,暫時出不來。”隨即她補充一句,“放心,只要軍方不譁變,公主就不會有危險。拱月軍大營,比我們現在的地方還要安全。”

徐d細想一下,點頭應是,一眾人等會作一處,往山莊內行去。

“不知薛氏兄弟,是否會有動作,若薛家軍起事,怕拱月軍也抵擋不住。”徐d說道,“不過,拱月軍身經百戰,自保還是不成問題的。我聽聞,李長雪似乎與薛氏有所往來,此人或許並不像表面那樣不屑於功名。”

沈綏點頭,想起顰娘曾告訴她,李長雪攜李季蘭去拜訪過薛楚玉,她就覺得,或許薛、李正在暗中合謀某些事,而且,她察覺此事或許目前李家的掌門人李長雲諱莫如深,或者說是默許了。他並不親自出面,代表著此事李家並不想搬上檯面。是畏懼?還是不可告人?沈綏暫不清楚。李季蘭已經與沈綏等人斷了聯絡,現如今依舊暫住在李府,那裡才是她的本家,李府已經重新接納她了。她看似忘恩負義的行為,惹惱了沈綏手下不少人,但是沈綏始終未對她採取任何行動。她的目的,就是要觀察。

不過沈綏來到范陽這些時日,已經確定了一件事。薛氏兄弟與邪教確實並無關係。但是薛氏知道邪教的存在,並視其為大敵,邪教則一直想掌控薛氏手底下的薛家軍。兩者的矛盾已然尖銳到無法調和的地步。

“有新訊息嗎?”沈綏問封子堅。

“有的門主。”封子堅立刻回答,“安排好的兄弟已經就位了,時機一到行動就會開始。網已經撒出去了,各個點都有布控,上游趕魚,下游收網。以及門主,我們找到入口了。”

“好。”

“此外,今晨,藏在我們內部的邪教間諜清除了,那三封信她看了,應當上鉤了。後來我們跟蹤她,發現她就是範陽牙行實際的主事人,那個吸血鬼。”

沈綏笑而不語。

他們的對話沒有避開徐d,徐d聽得一頭霧水,詢問地看向沈綏。沈綏便簡單地為徐d解釋了一番。

“那麼,伯昭給那人看得三封信,是何內容?”徐d問。

“第一封是針對假扮藍鴝之人的全境通緝令;第二封是給洛陽楊弼的信,我要楊弼去遊說壽王和武惠妃,讓他們出手,使聖人收回賜婚成命,避免卯卯再次聯姻;第三封是發往湖州的,內容是讓當地千羽門探查湖州在南梁時期有記錄的戶籍遷徙情況。”

徐d聽罷沉吟片刻,也笑了:“伯昭高明。讓對方確實我們已然知曉張三娘子有孕是對方故意促成之事,並迷惑對方我們投靠武惠妃之假象,讓對方大意。這招聲東擊西,避實就虛,有意思。”

沈綏笑而點頭。

“只是我不明白這第三封信,伯昭是何用意?”徐d問道。

“這是為了讓對方知道,我在查當年吳興沈氏與我們家族之間的事情。”尹氏的秘密,瞞不住李瑾月及她手下的親信之人,因而徐d、程i等人均知曉此事,“這是一招試探之棋,就看對方會作何反應。我想知道,邪教與我的家族是從何時開始有了淵源,以及,我的家族之中,是否曾出過叛徒。”

已到山莊門口,沈綏下馬,一邊整理馬具,一邊繼續與徐d道:

“這三封信是誘導信,而我實際上發出了另外三封信,已經由專人傳遞出範陽。全境通緝令為其一,我確實要通緝假扮藍鴝之人;給楊弼的信為其二,不過我要楊弼去遊說三皇子李浚而非武惠妃;傳訊湖州為其三,內容除卻檢視戶籍之外,還有留意可疑人物是否會來銷燬戶籍,干擾探查。希望這三封信,能收到成效。”

沈綏率領眾人步入山莊時,張氏父子已然久候多時了。他們什麼也沒多問,只是各自瞧了沈綏一眼,眼中有著掩藏不住的疑慮。沈綏也未作解釋,身後張若菡安撫地拍了一下她的後背,就迎上了自己的父親和哥哥,接下來她會負責向張氏父子解釋清楚目前的狀況。當然,該隱瞞的還是會繼續隱瞞。

天空忽而傳來一聲鷹鳴,白浩從天而降。忽陀高高抬起手臂,白浩穩穩落下,一封最新傳訊已然送達。

沈綏看完之後,彎起唇角:

“行動開始。老封!準備出發,莫要讓大魚溜了。”

“喏!”

沈綏迅速換上便於行動的黑色勁裝,帶著忽陀、封子堅及幾個兄弟,辭別張若菡、沈縉等人,打馬往山上而去,不多時,他們來到了一處水霧瀰漫的地方。在那裡,呼延卓馬、從雲從雨已然久候多時了。

“這就是那處溫泉?”沈綏問道。

“對,門主。”從雲回答道,“我們已經挖到了入口。”他指了指溫泉不遠處山坡側面的一個新打出來的地洞。其下黑黝黝一片,什麼也看不清。

“走吧。”

眾人不約而同地蒙上了一張面具,面具外殼為金屬製成,外表粗獷,並不精美,泛著寒光。眼部嵌有保護用的透明琉璃,口鼻部位鏤空,縫製多層紗布。沈綏緊了緊腰帶,攥緊手中雪刀,率先鑽入洞中。隨後,忽陀、從雲、從雨、呼延卓馬、封子堅及四名精壯的千羽門弟兄也隨之進入,只留下兩名弟兄在洞外看守。

一陣北風拂過枝頭,叢林沙沙作響,彷彿在竊竊私語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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