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緣由, 還需從兩日前說起。

兩日前, 也就是八月初三午後,沈家與張家喬遷之後,沈綏攜張若菡第一次去參觀了千羽門范陽分部。其間, 張若菡對千羽門的情報網絡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不僅觀看了整個情報傳遞的流程, 還當場學會了最新一套密碼的加密與解密,一直在長鳳堂後堂機密檔案室逗留到即將宵禁, 才跟著沈綏心滿意足地歸府。

而同時, 沈綏則拜託封子堅為她辦了兩件事。其中一件,就是準備一個合理的身份及喬裝的道具,讓她能夠親自潛入範陽牙行進行刺探, 順便設下圈套, 讓安祿山上鉤。

這幾日,沈綏雖然被很多突如其來的事情打個措手不及, 但她依舊沒有忘記要查清楚李長空之死的真相。忽陀在李府之中詢問了一圈, 初步掌握了一名經常出入李府的繡娘。這個繡娘姓金,行六,李府中人,認識她的都喚她“金六娘”。李府有自己養的繡娘,只有在每年快要入冬時, 才會從外面聘一些手藝高超的繡娘入府,幫忙製作新一批的冬衣。這個金六娘,就是去年冬季, 經由範陽牙行介紹,入李府做活的繡娘。一雙巧手,製出的衣物十分精美,受到了李府老太君的賞識,就長期留用了。此後,金六娘時常出入李府,專為長房製衣。與長房的下僕們,也算混了個臉熟。只是她沉默寡言,不怎麼愛說話,長相也不起眼,因而沒有給人留下多麼深的印象。

她的介紹人與擔保人,正是範陽牙行的主事人——史幹,而當初帶著介紹書來推薦她的人,則是牙行掌櫃安祿山本人。

蒙受這兩位范陽當地的“大人物”親自推薦,沈綏不禁懷疑起這位金六娘到底是什麼背景,範陽牙行為何要這般千方百計讓她能夠自由出入李府?

此外,經由一位花匠供詞,得知這位金六娘時常會從距離長房書院不遠的庭院中穿過,再由後門離去。這位花匠因為負責那片庭院的打理,因而不止一次碰見她。只是若她從繡房做完工回去,走這條路線,分明是繞了遠路。花匠針對這件事詢問過金六娘,據金六娘的回答,她是被長房大郎喚去書院,替他繡山水畫刺繡。李長空確實喜愛書畫,水平極高,他也十分喜愛將自己的作品以其他工藝品的方式展現出來,花匠於是也不覺奇怪了。

而案發當天,幾名小廝和婢女,以及繡房的繡娘也確實瞧見金六娘來府中做活了。只是她什麼時候走的,沒有誰有印象。

這樣的供詞,沈綏幾乎能確認,李長空死亡前,就是與這位金六娘在一起。

那麼,這位金六娘,在案發之後到底去了哪兒,就成了沈綏當務之急需要解決的問題。根據她的思路,這個金六娘很有可能是證明邪教與範陽牙行之間關聯的關鍵證人,她或許還會知道一些範陽牙行內部的內/幕,對於沈綏掌握關鍵情報有著重要作用。

而她還身系另一個謎團——是誰在薰香之中下了金醉坊春/藥,是金六娘自己,還是李長空,亦或是刺客?不同的下藥人,會有著截然不同的目的,會直接影響到案件調查的走向。

沈綏只能祈禱,金六娘現在還活著,這樣她才能獲得更多的訊息。而假若她死了,沈綏也必須要找到她的屍首。該從哪兒著手調查,沈綏打算先從金六娘在外的住處找起。根據李府管事所說,金六娘住在距離李府不遠的地方,可能間隔兩個坊的距離,因為她每日來上工,都需要走兩刻鐘,這個訊息,是她與她一同上工的繡娘說的。至於真假,就不得而知了。沈綏為了確認她的住處,費盡周折,奈何那般熟悉範陽城的千羽門范陽分部,竟然也找不到金六娘的住處。這實在太可疑了,沈綏不得不懷疑她的住處是範陽牙行刻意隱藏起來了。

因而她扮作城南丹東家的僕從,親自進入範陽牙行下套,編造出一套與李長空差不多的情況,引誘範陽牙行為她買下的那個奴婢安排住處。沈綏想看看,他們究竟將奴婢安排到哪裡去了。雖然無法肯定這一次範陽牙行是否會將人安排在與金六娘相同的住處,但沈綏相信自己能從對方的選擇中看出端倪。她下了鉤,大魚已咬鉤,接下來就是鬥智鬥勇,收線還是放線,都是博弈。

至於這一次為何她會親自上陣,說來也是無奈。目前千羽門人手短缺是其一,其二,范陽分部幾乎沒有擅長偽裝潛入的人才,想要騙過安祿山這類狡猾之輩,封子堅親口承認他和他的手下做不到。他們只能在外圍調查調查,從與範陽牙行有點生意往來的第三者那裡打聽一點訊息,更進一步,打草驚蛇的可能性太大。其三,沈綏想要親眼確認範陽牙行內部的情況,包括地形與人手數量,尤其想要知道那傳說中的史幹的妻子,究竟在哪裡。只是她清楚,第一次試探,她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她只是大概記住了內部的建築結構,她有些意外這個牙行佔地之廣闊,其內的地形也相當複雜,尤其是地牢部分,真真仿若迷宮。沈綏只是匆匆一瞥,便知有諸多她未涉足的部分。其內不知關押了多少奴隸,讓人心驚。

只有這種情況下,沈綏才會慶幸當年那場大火傷了她的嗓子。她因此學會了模仿各類人聲音的口技。幼年時,她的嗓音本來相當清脆悅耳,煙燻傷了之後,變得沙啞低沉,可男可女,或粗或細,變化聲域廣闊。沈綏在需要掩蓋身份的場合使用的聲音,其實是她刻意壓著嗓子往男性音域之上靠攏,再加上她的著裝打扮,使人先入為主,並不以為她的聲音有什麼奇怪的。而她私下裡與親近的人說話時,聲線會更柔和細膩顯得更女性化,那才是她最自然的狀態。

這兩日,沈綏帶著張若菡每日出入長鳳堂。早間來了,一坐就是一整天,反覆商榷整個計劃的細節。而這一次的計劃,張若菡也是全程加入討論,她聰慧非凡,填補了不少細節漏洞,甚至還幫忙完成了沈綏的偽裝。張若菡這是第一次目睹沈綏從一個她極其熟悉的人,變成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的全過程。這本領太神奇,張若菡好奇無比。她也想學,可卻知道自己沒有這個天分。這不是她妄自菲薄,而是沈綏這位“偽裝大師”對她做出的評價。張若菡身上屬於她自己的特徵太過強烈,因此不適合偽裝。

不過她也並不氣餒,這兩日她發掘出了自己的一個新的天分。她有著天然強大的情報篩選能力,能在海量的訊息之中,摘取到目前最需要的訊息,進行拼接。她天生就有著強大的感知能力,直覺往往驚人得準確。而她的記憶力超乎尋常,過目不忘,大量訊息她看一眼就能記住,她只需花費半個時辰,就能完成一整個千羽門分部三到五個訊息甄別員一天的工作量。這種駭人的能力,連沈綏都感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沈綏下了鉤,甩脫身後的尾巴,一路繞行回了長鳳堂。她換裝結束,便與張若菡歸家。半途中,她們撞見了剛從節度使府歸來的張家父子。父子倆對張若菡這一身男裝十分驚異,張九齡隨即大笑:

“蓮婢若是男兒家,怕要將你大哥比下去了。”

此言一出,張拯眉間一跳,眸光不自覺就投向了沈綏。恰好沈綏也望向他,對他投來的目光並不迴避,笑著點了點頭。張拯也微微點頭還禮,心緒暗暗收緊。

“我是女兒家,可我也不比大哥弱。”張若菡倒是不服氣,輕笑一聲說道。

“對對對,哈哈哈……”張九齡十分開懷。

張九齡與張若菡並轡而行:

“蓮婢,這麼多日你都避而不見,你可知阿爹有多擔心。”

“對不起阿爹,只是我……實在沒臉見您。”張若菡到現在提起那日之事,還是會面頰緋紅、害臊難言。

“唉,你是我女兒,阿爹面前,你還在意那麼多嗎?那日,幸虧伯昭在,否則還不知會如何。既然是夫妻之事,你又何必這般忌諱。你爹我是過來人,還能因為這些事,對你另眼相看嗎?”張九齡道。

“阿爹,您別說了。”張若菡制止他,她有些聽不下去。

“好,好,阿爹不說。”張九齡覺得有些好笑,到底是女兒家,麵皮薄,“你身子怎麼樣了?這兩日可有不適?”

“沒有,阿爹放心,我很好。顰娘每日都會來給我診脈,有事她會說的。”張若菡安慰道。

“那就好。”張九齡終於放下心來。過了一會兒,他又道:

“蓮婢啊,你與伯昭也成婚好幾個月了,可有訊息啊?”

“什麼訊息?”張若菡一時沒反應過來。

“孩子,還沒有動靜?”

張若菡的面頰一下飛起紅暈,忙搖了搖頭。

“唉,要抓緊啊,伯昭家裡一脈單傳,你要不為他多添幾個孩子,他們沈家可就凋零了。你也年紀大了,往後再要孩子,怕是難了。阿爹還想著能早日抱上外孫呢。”

“我明白,阿爹,這事兒也急不來。”張若菡垂首,心口沉甸甸的。

比之前方父女相談甚“歡”,後方一對舅婿則顯得沉默許多。路行大半,眼瞅著家門口就要到了,張拯忽然開口道:

“伯昭,你身子如何,聽聞你受傷了,近來可好了?”

“多謝大哥關心,我無礙。”沈綏回道。

“背後的傷也好了?很嚴重的吧。這麼熱的天,你這沐浴怎麼辦?可得遭罪了。”張拯蹙著眉頭問。

“無事,此前嚴重時只能簡單擦拭,眼下癒合了,沐浴也不成問題了。都熬過來了,這點小傷,也無大礙。”沈綏笑道。

“可留疤了?”

“留了,男兒漢身上有點疤不算什麼。”

“可畢竟看著嚇人,小妹該心疼了。”張拯道,“對了,我聽聞城郊有一處溫泉,有潤膚祛疤、補氣養生的奇效,不若改日,我們兄弟倆去泡泡?”

“好,大哥說了算。”沈綏依舊從容笑道。

張拯眯了眯眼,也笑了笑,道:“伯昭今夜可來我屋中小酌兩杯?”

“抱歉大哥,我明早還要起早,不少事需要調查。”

張拯點頭表示理解,道一句:“辛苦了。我和父親今日與薛節度約好,明日請你去節度使府小坐,伯昭可有時間?”

“那就明日午間罷,我在節度使府對面的酒肆等大哥。”

“好,就這麼定了。”

隨後張拯又簡單問了問李長空案的案情,沈綏挑揀著回答了。不多時,四人入了烏頭門下馬,各回各院而去。

翌日早上一大早,沈綏就攜張若菡去了長鳳堂。到了午間,沈綏單獨離開長鳳堂前往節度使府前街,而張若菡則繼續留在長鳳堂中,跟隨千羽門的情報員們學習。

沈綏在節度使府前街的酒肆中等不多時,張拯單獨來了,兩人匯到一處,聯袂前去拜訪節度使府。然而這一次卻是白來一趟,薛楚玉因緊急軍務連夜離開了範陽城,據說可能需要五六日才會歸來。

張拯很是惱火,昨日他和父親張九齡才剛剛拜訪過薛楚玉,當時薛楚玉並未提出要去處理什麼緊急軍務,並且滿口答應今天要見見沈綏,怎麼就這般突然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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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昭,真是不好意思。”張拯心覺歉疚,實在很沒面子。

“沒事大哥。”沈綏笑道。

張拯有些尷尬,一時不知該與沈綏如何相處。倒是沈綏看出了他的窘迫,笑道:

“這時間還早,大哥昨日不是提及城郊有溫泉嗎?擇日不若撞日,咱們這就去吧。”

張拯似乎對沈綏的這個提議有些詫異,頓了頓,他確認了一遍:

“現在去?”

沈綏點點頭。

“好。”

張拯跨上馬,與沈綏打馬出了城。

傍晚時分,兩人歸府,相談甚歡。於大門後分別,張拯腳步輕快地回了自己的院子。一進院門,他就喊道:

“苑娘!苑娘!”

“誒~~拯郎?怎麼了?”江氏從偏房中走出。

張拯不及回屋,就拉著江氏,在她耳畔低聲道:

“咱們三娘夫郎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你以後就別多想了。”

“你怎麼知道的?”江氏問。

“我今天與他泡澡啦,看得真真切切。”張拯笑道。

江氏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話說回來,伯昭這身材還真好。就是皮膚太白了些,男兒家,那麼一身白肉,真是……”張拯搖頭失笑。

“你看到他背後有刀傷嗎?”

張拯點頭:“有,好大一條,挺猙獰的。”

“嘖嘖,伯昭做的事真是危險,就怕他出事。”

“別烏鴉嘴。”

……

彼時,“沈綏”進了主院的客房,有人在此等候他多時了。“沈綏”費勁地撕去面上的人造麵皮,露出了一張白皙英俊的男兒面龐,他嘿嘿一笑,對著跽坐在不遠處席案邊飲茶的人道:

“門主,我這次可立大功了,您要怎麼獎賞我?”

沈綏放下茶盞,對著他露出笑容:

“從雲,你這臭小子一回來就問我要獎賞。先說說看今日如何?我大哥起疑了嗎?”

“沒有,顰娘給我做的偽裝天衣無縫,您瞧瞧這麵皮,毫無痕跡,入水也無破綻。還有我背後那條傷疤,愣是粘了兩個多時辰,摳都摳不下來,真可怕。再加上我這出神入化的仿聲本領,您就放心吧,把張大哥唬得團團轉。”從雲笑道。

這便是沈綏委託封子堅辦得第二件事,緊急召回了在外搜查的從雲,並讓從雲偽裝成沈綏自己,以打消張拯夫妻的懷疑。從雲也會口技,尤其擅長模仿沈綏的聲音和姿態,他身材與沈綏相差無幾,也不止一次假扮成沈綏以迷惑敵人,這事兒他來做最合適。

沈綏嘆息一聲:“是我對不起大哥。”

“門主,您不要有負擔,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從雲安慰道,“就是張大哥那看我的眼神,想想我都豎雞皮,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好龍陽呢。”

“哈哈哈哈……”沈綏大笑。

短暫的開心之後,沈綏又嘆息一聲:“但願他以後不會再起疑。”

“門主,您這次讓我偽裝,不畫您身上的刺青真的好嗎?我害怕萬一以後他們發現您身上有刺青,豈不是穿幫了?”

“我的刺青不能輕易示人,你身上畫上刺青讓大哥看到也不好,畢竟刺青這件事不是正經人做的,我怕嚇到大哥。放心,我以後會加倍小心。”

從雲點點頭,希望門主與夫人以後能順順利利的,重點是他以後真的不想再遭這個罪了。後背好癢啊……他暗暗齜了齜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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