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間出發, 李瑾月給大部隊定下的目標是儘量於今日傍晚進入範陽城。他們抵達範陽後, 還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要去拜訪范陽李氏,要調查范陽李氏的嫡長子被刺的案子。在沈綏和李瑾月的斡旋之下, 范陽李氏籌集的糧草輜重尚未交出去,而是暫時入庫。安娜依在刺殺崔禎之後, 似乎徹底停止了對河北道世家大族的復仇,對於范陽李氏的威脅, 也未再提出下一步的要求。眼下范陽李氏已然忐忑了一月之久, 對方不來交割這些相當於買命錢的糧草輜重,他們就必須日夜提心吊膽著刺殺何時還會再來。

李瑾月昨夜一夜未睡,眼底發青, 面色很不好。騎在馬上, 也是精神不振,一言不發。程i與楊玉環陪在她身側, 想詢問她怎麼了, 可又不敢開口。她們只能猜測,昨夜公主與伯昭先生似乎談得不順利。

沈綏依舊坐在車轅之上,背靠著車廂,頭上帷帽壓低,垂首抱胸, 閉目養神。大約是知道今日會抵達范陽,她的腰間沒有前幾日那從不離身的酒囊。忽陀在她身旁駕車,深覺十分煎熬, 他甚至不敢加大揮打馬鞭的力度,生怕吵到她。忽陀知道大郎沒有睡著,但他也知道,大郎需要清靜。

他們身後的車廂空無一人,張若菡並不在其中。今日,張若菡破天荒離開了這輛與沈綏共乘的馬車,上了後方沈縉的馬車。早間上馬車時,沈綏什麼話也沒說,目送張若菡去了沈縉的馬車,她自己一言不發地坐上自己馬車的車轅。而張若菡甚至也未看她一眼,也不與她打招呼。

雖然忽陀知道,昨夜沈縉就已經派了藍鴝與沈綏提前打了招呼。也是沈縉於昨夜派了藍鴝來到張若菡房中,請張若菡今日乘坐自己的馬車,她與顰娘有些話,想與張若菡相談。張若菡並沒有拒絕,便有了今日這一幕。於是,數日來一直搭乘沈縉馬車的李季蘭,也應沈縉的請求,避嫌而開,這一日獨自騎了自己的馬,正追隨在拱月軍大部隊之中。

唉……忽陀深深嘆了口氣,早已習慣了大郎與娘子恩愛,從未見她們紅過臉吵過架。可就是這般恩愛的兩人,彼此之間一旦產生矛盾,那將會是極難調解的。他深覺事態嚴重,可又束手無策,若是再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他又撇眼去看沈綏,沈綏依舊如石像泥塑一般坐在他身旁,了無聲息,彷彿四周一切,都已與她無關。

彼時,張若菡正沉默坐於沈縉車廂之中,而車廂中的另外兩位乘客,尚未完全從震撼悲痛又心殤入極的狀態中緩過來,沈縉正蜷縮著身子,捂著自己的唇,赤紅著雙眼,哽咽流淚。顰娘抱著她的肩膀,抽噎不止。

半晌,張若菡輕聲道:

“我與赤糸商量過,這件事,她並不想讓你們知道。可我覺得,你們應當知道,也早晚都會知道。不若我現在就告訴你們,也好讓你們能早一點有心理準備。”

她的聲音很輕,彷彿羽毛般柔和。可是卻又很清晰,透著一股發自骨髓的堅定。

“我明白,蓮婢,謝謝你。”沈縉已然完全無法表達,顰娘強撐著應道。

張若菡搖了搖頭,紅著眼圈,淚水卻並未流出。她端正地坐著,藏在袖中的雙拳攥得緊緊的,強行剋制著自己的情緒。她告訴自己,張若菡,你不能再哭了,不能因為赤糸對你的寵愛而忘記自己該有的堅強。眼下,她倒下了,你就要堅強地站著,你是沈家的媳婦,這個家,若因為這個打擊全部沉溺難起,你也要堅強地挺立,支撐起沈家。

她又在車中沉默地坐了一會兒,見沈縉的狀態實在難過,害怕她也如沈綏一般,瞧見自己便會聯想起了一之事,於是抿了抿唇,道:

“若沒有其他事,我便回去了。”

【等等,阿嫂。】她沒想到,沈縉伸出手來拉住了她。她情緒尚不穩定,手上的力道也很大,捏得張若菡手臂有些痛。但她很快意識到,便松了手。

張若菡重又坐了回去,便見沈縉深吸了幾口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然後斷斷續續說道:

【阿嫂,我今日請您來,就是為了弄清楚您和阿姊之間發生了什麼。眼下我弄清楚了……我也明白,阿姊為何會這般。但是,阿嫂您一定要堅信,不論是阿姊,還是我,都絕不會棄您於不顧,也不會因為過去的那些事,牽累怪罪於您。您是完全無辜的,即便阿姊現在心態調整不過來,那也只是暫時的,我會……我會去勸她,您放心。她那麼愛您,絕不會一直這般冷落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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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琴奴,謝謝你。”張若菡哽咽片刻,緩緩道。

【阿嫂,您是否在怨怪我阿姊?】沈縉緩緩問道。

張若菡一時之間沒有回答,她怨沈綏嗎?或許怨,不,當然怨。她怨她竟會這般對待自己。但她不會因為自己師尊的死,去怨怪沈綏。因為師尊之死,沈綏雖然救援無力,可責任不在她。即便沈綏因為懷疑了一而帶上了責任,張若菡其實也是一樣的,她也一樣懷疑了自己的師尊,也一樣攻擊了師尊,即便當時她在場,她同樣也無力去救師尊。既然如此,她又怎麼會去怨怪呢?

“我不怨她。要怨,也只能怨我自己,太過無能。”張若菡輕輕道。

【阿嫂……】沈縉望著她,不知該說什麼。

張若菡淡淡一笑,嘴角的苦澀綻放,看得沈縉心頭顫動,一陣酸澀。

她嘆息一聲,語調似有輕鬆自嘲之意,卻讓沈縉聽後心酸哽咽:

“若我自幼練過功夫,當可陪她出生入死,並肩而戰,可我從未練過,因而只能被她護在後方。我自幼,以智慧自負,本以為自己可以用智慧幫她,可卻也不行,那些爭鬥、陰謀,非我所長,她調查的許多事,我也不甚了解。琴奴,你說,我還能做什麼?除卻懂一些詩文,讀過幾部經書,我好像一無是處,我是不是很沒用?”

【不,阿嫂。是我們不對,是我們很少讓你參與,並不是你無用。阿嫂,您才華橫溢,哪怕從未接觸過情報、諜戰、推理斷案,憑您的聰明才智,也是一學就會的。您千萬不要妄自菲薄,我會與阿姊談的,她就是太心疼您了,什麼事都不願讓您做,只想讓您輕鬆快樂。】沈縉連忙勸說道。

張若菡只是搖頭苦笑。

顰娘則拉住張若菡的手,說道:

“蓮婢,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希望看到你和赤糸因為上一輩過去的事,就這樣疏遠下去。你們彼此守候了十七年,那麼久的時間,那麼多的困難,都熬過來了,不能因為這件事,枉費了那麼多年的深情。我們會去找赤糸談,你也知道她的,她對你,耳朵根子太軟,你柔聲與她說幾句話,她定然不會再這般。”

張若菡沒有回答,她心裡清楚,這一次,絕不是這般容易。

她望向車窗外,只見車轔轔,馬蕭蕭,不知長路何時乃有盡。

……

午間,大部隊暫停下來,於道旁休整,用午食。眼下,距離範陽城還有不到五十裡的路,今日晚間應該就能走到。午間休息時,李瑾月派了三名拱月軍斥候,攜帶拱月軍令牌與李瑾月的調令先行快馬趕往範陽城報信,她們今夜抵達范陽恐怕要到宵禁之後了。

范陽城外一片坦途,幾乎見不到多少山嶺。大部隊休整的地方,有一處蜿蜒的清澈河流。不少女兵因為熱得受不住,都去了河邊擦身戲水,以解燥熱。沈綏獨自一人,拿著水囊,坐在上游河邊一棵綠蔭繁茂的棗樹下,喝水解渴。忽陀守在不遠處,不敢靠近。

藍鴝推著沈縉,顰娘提著食盒相伴身旁,一起向忽陀走來。忽陀轉身看向她們,顰娘上前,低聲問道:

“大郎如何?”

忽陀搖了搖頭。

沈縉扭身,抓住顰娘的衣袖,道:

【顰娘,我去罷,你就不要去了。】

顰娘知道自己並不善於勸說,心想還是讓她們姐妹單獨談談罷,於是點頭。她將手中的食盒遞給沈縉,藍鴝便推著沈縉走近沈綏。待到沈縉來到沈綏身旁,藍鴝也退去。

【阿姊,用午食了嗎?】沈縉見沈綏沉默不語地坐著,也不看自己,便率先發話道。她將食盒遞給沈綏。

沈綏扭頭,衝她笑笑,接過食盒,開啟,裡面有兩個白饃,一碗醋漬山菜。她拿起一個饃,一口咬下,大口吃了起來。

沈縉瞧著她,一肚子話噎在嗓子中,半晌不知該如何再開口。於是她也只能拿起另外一個饃,慢慢吃了起來。待到她們都吃得差不多了,沈縉飲下一口水,沉吟了許久,未及開口,忽而覺得反胃,剛剛吃下肚的食物,在不自覺地往上泛。

“琴奴,用食的時候,要學會不去想。”沈綏忽而開口道,“這是我這些日子,新學會的本領。”

沈縉捂著嘴,眼圈又紅了。

“她告訴你了。沒關係的,一開始知道的時候,我比你表現得更糟糕。她轉述給你聽,當會柔和許多,可我是直接從筆記之上看到的血淋淋的事實。”沈綏平靜地說著,“她告訴你了也好,這件事,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也難為她了。”

【阿姊……】沈縉深吸一口氣,穩定住情緒,避開那個話題不去觸碰,轉而道,【你就打算這麼與阿嫂僵持下去?】

沈綏不答。

【上一輩的事,與阿嫂無關,她何其無辜?】

“我又何嘗不知。但是琴奴,我需要時間。”沈綏淡淡回道。

【你到底是不是將對了一的心思,轉移到了阿嫂的身上。】沈縉問。

沈綏深深嘆了口氣,道:“琴奴,她是我的妻子。我在乎的是她,不是她的師尊。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她。”

【為什麼?】沈縉皺眉。

“她尊敬她的師尊,也後悔最後未能好好與她的師尊告別。在她看來,她的師尊被迫吃下……是極其可憐的。但是我不能這麼去認為,即便我理智上明白了一的無辜,我的感情上也絕不能在一瞬就接受。琴奴,我問你,你接受嗎?哪怕不是站在我的立場上,只是站在你沈縉的立場上,你能接受這樣一個人嗎?你勸我去接受了一這件事,可你自己其實也根本不能接受。”

沈縉默然,她放在扶手上的雙手在不自主地顫抖。

沈綏喉頭顫動了一下,轉而道:“我不想說一些難聽的話刺激你,我也說不出口。我只能說,這件事上,我與蓮婢站的立場不一樣。她終究站在了她師尊了一那裡,她要為了一說話。可我,則站在我們父親的立場上,站在沈家人的立場上。不管了一何其無辜,我無法接受一個,吃下我血肉至親的人。哪怕只是想想,我都毛骨悚然。”

【我不明白,阿姊,你和阿嫂是夫妻,她是你的妻子啊!為什麼你們不能同仇敵愾?】

“琴奴,她是我妻子,她是我最愛的人。但是我們畢竟是兩個人,我們之間,丟失了十七年。這十七年看似毫無阻礙,我們重逢,相愛,成婚。但我們錯過了彼此之間最關鍵的成長階段。在這十七年裡,陪伴她成長的人是她的師尊了一,她母親早逝,了一對她來說與她的母親其實並無分別;而陪伴我成長的人,是你們,是我們父親留給我們的千羽門,查明當年真相,為我們父母親洗刷罪惡冤屈,是我們一直追求的目標。

她的成長,教導她要報恩。我的成長,告誡我要復仇。這差別太大了!這十七年遺失的彼此陪伴,才是導致她與我站在不同立場的關鍵。她不能拋卻教導她成長的師尊而完全站在我們沈家這一面,我也不能完全不顧沈家人的立場,就沒心沒肺地毫不在意了一被迫之下做出的事。”

【可……真正的敵人,難道不是安娜依嗎?】沈縉緩緩道。

“你說得對,冤有頭債有主,這一切都是安娜依造的孽。但是孽已然造下,就必然會有負面影響。我們現在,都被這個負面影響纏住,暫時無法擺脫。琴奴,我真的需要時間,短時間內,不論是我,還是你,其實都不能接受這件事。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今日將這些想法都和你說了。”

【那……你也不要一直這般,阿嫂…她身體不好,這些日子,她又瘦了一大圈。】

“好,好,我會試著和她談談。”沈綏斷斷續續點頭應道。

【阿姊……】沈縉緩緩拉住她的衣袖,忽而潸然淚下,【我好難受……】

沈綏的淚一瞬湧出,她伸出手,將沈縉抱入懷中。姊妹倆無聲地相擁而泣,夏日午間的聒噪蟬鳴,成為了唯一的背景音。

不遠處,河畔數人,淚溼衣袖。

……

開元十七年七月廿八,夜,酉初時分。

範陽城開,迎拱月軍入城。

幽州長史,范陽李氏二房嫡長子李長雲親迎晉國公主一眾做客李氏府邸。李瑾月與早已趕到范陽等待匯合的徐d會面,並陪同李季蘭,與李長雲入前堂寒暄敘話,其餘人等安排入住客房。

人員入住早已依照名單安排好,沈綏與張若菡,一前一後,由小廝帶領,穿過長長的迴廊,來到客房門口。

“兩位貴客,早些歇息。”小廝將她們引導至此,便告辭離去。

沈綏看了看張若菡,沒有說話,推開門,讓張若菡先進去。

張若菡抿了抿唇,路過她身側,跨過門檻入內,沈綏瞧著她的背影,張口欲言,神色卻漸漸凝固,喉頭顫動,最終還是沒能吐出話來。

她剛要留下一句“你先休息,我出去轉轉。”張若菡卻出乎意料地猛然回身,撲入了她的懷中。沈綏僵在原地,心口一瞬高高提起。

“不要走好嗎?”懷中人顫聲問道。

沈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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