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往長安, 我走得很慢, 途經的寺院,我都會進去拜謁。從景雲三年五月出發(即先天元年,這一年七月太子李隆基逼迫睿宗退位, 登基,改年號為先天), 走走停停,一直到翌年, 也就是先天二年正月初, 我才抵達長安。

這一路上,我也與我師尊一般,收了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兒為徒, 賜她法號了宏。她是極有慧根的, 比之我師姐了真,她天生性情憨直率真, 比之我, 她又更勇敢大膽。這孩子性情很好,忠實可愛,一心一意,我很喜歡她。

入長安後,我暫居青龍寺, 與青龍寺的住持大師講經問道,靜靜等待水陸法會之期到來。聽聞這一次的水陸法會將會於正月十五之日召開,由國寺慈恩承辦, 一來是為了給新君祈福,二來也是為了給去年黃河洪災中的災民祈福。這一次邀請的不僅僅是佛門人士,還有許多異教異派的修行人。道門、景教、祆教都有派人來。

我沒有想到的是,不久後,祆教派人來拜謁青龍寺,來人居然正是我的師姐了真。我見到她時,她已全然大變樣,我知她還俗後會蓄髮,只是未曾想到的是,她竟然入了祆教,還成了祆教之中一位地位不低的領袖。她一身白衣,蒙著面紗,棕發編成辮,還佩戴著粟特人的頭飾。瞧著纖塵不染,仿若異域仙子,卻讓我心底極不舒服。

她這一次來,是為了商量不日水陸法會的各項議程。與青龍寺住持商議之後,她終於與我單獨相見。她不再喚我師妹,卻只是喚我法號,那種恍若隔世之感,真讓人彷徨無措。而她雖然依舊是那副笑意嫣然的模樣,眼底卻仿若沉著深淵般的黑暗,我再也看不透她,她的一字一句,都仿若讓我墜入五里霧中,摸不清她的意圖。她不敘舊,也不談這些年她經歷了什麼,我們的談話很短暫,結束之後,她約我水陸法會結束當晚,於青龍寺禪房中會面,她有些話想對我說。

正月十五,那日的水陸法會很盛大,我還見到了新君與當時如日中天的太平公主聯袂出席,太平公主身側那位郎君,更是奪目耀眼。我詢問身邊一位道長,那郎君是何人。那道長告訴我,那人正是太平公主的駙馬——延陵侯尹域,是文武雙全,才華橫溢的大才子,而且家財萬貫。眼下官居秘書郎兼駙馬都尉,加冠從三品侯爵封號。

我聽後心中一驚,猛然想起師姐與我提及的那個她愛上的人,名叫沈域,是建康當地的大富豪。建康本就是延陵所屬,雖然建康早已不復,但是當地人仍然習慣於稱呼當地為建康,近些年來,呼之金陵者也日漸繁多,可終究不再是從前的地位。這個尹域,莫非正是沈域?這是巧合,還是我多慮了?

我又詢問那道長,延陵侯可是長安本地人。那道長告訴我,延陵侯十年前才來到長安,他本金陵人士,來長安後參加進士考,高中狀元。

這下,我心中更覺不妙。我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好不容易尋找到了祆教的位置,然後找到了為首的師姐,她雖蒙著面紗,可她那雙眼眸,卻一瞬不瞬地望著太平公主席之中的延陵侯。我當下便確定,尹域便是沈域,是我熟知的那個延陵沈氏的年輕家主,亦是我師姐多年來傾心之人。

然而十年了,師姐入了祆教,而非嫁給沈域以全心悅之情。我是知道師姐的性子的,她得不到的,絕不會善罷甘休。瞧師姐的狀態,已然很不對勁。

我心下忐忑,想著今夜與師姐見面,定要好好與她談談。

那日晚間,我於青龍寺禪房之中靜坐,等待師姐到來。然而直到二更,她都一直還未來。了宏年紀尚小,熬不住,我便讓她先去歇著了,自己依舊盤膝打坐。我知道,即便今日師姐不會赴約,我也是絕然睡不著的。不若打坐清心,不要失卻本我。

這一夜沒有打更人,城中是一片歡天喜地的海洋。漏壺大約滴入三更時,外面傳來了嘈雜的喧囂聲。起初我以為是上元節的歡鬧聲,可卻又隱約聽見了外面有人在大喊:

“走水了!”

我心下起疑,站起身來,剛走到門口準備出去,師姐忽然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

她一進門,就笑著道為我準備食材,費了些時間,外面太過喧鬧,她一路趕過來很不容易。

我問她外面是不是走水了,她笑著告訴我,附近有一盞瓊花琉璃樹被打翻了,因而走了水,無大礙。

我放下心來。

她將食盒放下,從中取出兩碗油茶,要我趁熱吃。我心中奇怪,師姐這麼晚來,就是為了給我送油茶?

我推辭,說油茶有葷油,我不能吃。師姐卻說,這油茶裡她刻意加的素油,本來該加的豬骨髓,她也沒加。就是一些花生、芝麻,核桃,因而是全素的,可以放心吃。

我心想,我們許多年未見,她又這般好心給我送吃食,我不好再推辭,便拿來吃了兩口。卻覺這當中香料放得太多,尤其是孜然、茴香和花椒,極為辛辣,衝得我眼淚直流,我吃不下去,只得擱在一旁。

她坐在那裡,開心地吃著油茶,一面與我閒話起這長安城中的吃食來,道這油茶可是關中一帶的美味,不可錯過。我安靜地聽著,胃裡卻愈來愈不舒服,我的目光投向那一碗油茶,總覺得其中有些不對勁,我應當是吃到了什麼類似於豬、羊骨髓般的東西,但是由於和花生、芝麻、核桃等碾成了細細的粉面,又炒制過,我不是很能肯定。但我素食這許多年,只要沾一丁點葷腥,身上都會起反應,我相信我的判斷。

我問她這當中確實沒有加任何葷腥嗎?她卻顧左右而言他,並不再正面回答。我心氣不順,胃裡又十分難受,強忍著不適,問她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和沈域,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又為何會加入祆教。

她慢慢放下了油茶,用巾帕拭了拭嘴角,方才那油嘴滑舌的模樣不見了,她忽的語調深沉了下來。她說:

“我為了一個人,千辛萬苦地追隨,到頭來只是一場空。我不甘心啊,於是我調查這個人,我想知道這個人的所有背景,所有生活的細節。可是你猜怎麼樣,我發現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小秘密。正是這些小秘密,才使得我入了祆教,才會使得我今夜出現在這裡。”

她的嘴角露出了讓我毛骨悚然的笑容,指著那晚被她吃空了的油茶碗,道:

“你知道這裡面加了什麼嗎?”

我周身已然如火灼燒,仿若要被融化。就聽她道:

“是鸞凰髓血,是長生不老藥,你吃下去的,是這世間如何也求不到的至寶。了一,我們師姐妹相伴十五載,你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我什麼都得想著你啊,我得到了好寶貝,也要與你分享,你是我的師妹,永遠都是。”

我只覺得骨頭都要化了,已然不能端正地跽坐,痛苦地趴在地上。她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可她卻在瘋癲地大笑,癱在筵席之上,大笑著淚流滿面。我頭皮發麻,一腔怒火已然無法控制,這個瘋子,她到底做了什麼!我奮力爬過去,抓住她的衣襟,我質問她到底做了什麼。我一靠近她,就聞到了她薰香之下,那洗脫不去的血腥味。那是人的血,我絕不會認錯。

“你殺人!你這個瘋子!你這個惡魔!”我大罵她。

“我沒殺人,我沒殺……”她喃喃唸叨著,“是他不要我的,是他的錯……他寧願投入那個女人的懷抱,也不願回頭看我一眼。我以為,他的妻子是他的真愛,我認了,可他卻在妻子死後,立刻入了公主府,他該死……是他該死!”

我越來越痛,那種痛是我畢生未曾感受過的,幾乎可以說是真真切切的痛入骨髓,我的意識在緩緩遠離,在我失去意識前的最後印象,就是師姐在不斷地重複著“我沒殺人,我沒殺他,我那麼愛他……”

等我再一次醒來,已經是第二日日上三竿了,師姐早已不見了蹤影,我強撐著依舊虛弱的身子,上了長安城的大街之上,往太平公主府而去。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心有餘悸地談論著昨夜的大火,我惶然無措,只能不斷地加緊腳步。當我趕到太平公主府門外時,看到的只是一片廢墟。

我還記得我那一刻,我雙腿發軟,跪在了太平公主府前,感覺自己身上一瞬揹負起了沉重的罪孽。我知道,太平公主府的大火,與我師姐絕然脫不開干係,而我也有份。我不知道我昨晚究竟吃下了什麼,但冥冥之中,我知曉,我成了劊子手的一員。

而那一日,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與我一般,跪伏在太平公主府的廢墟之畔。她一身白衣,像極了我的師姐,可她那一頭烏髮,卻又與師姐不同,那般的純淨易碎,蒼白精緻的面容上掛著淚痕。她沒有哭,只是呆呆地跪在焦黑的闕樓前,身後,她的侍女與僕從,陪她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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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悄然離開,這一場夢魘,就這樣銘刻在我的血液裡,我無法忘懷。我告訴自己,必須要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必須要讓我的師姐認罪伏誅,她是罪人,我們都是罪人,我們要贖罪。這是此生業障,早晚有一日要報償。

太平公主府案過後,我在長安城附近明察暗訪了許久,並未發現任何祆教的蹤跡。由於景教徒涉嫌製造此案,大批景教徒被捕殺,長安大秦寺被查封。其餘宗教的教徒也是人人自危,大多離開了長安。

我一無所獲,只得暫時放棄,回到青龍寺。我忽而想起那日跪伏在太平公主府廢墟外的那個白衣女孩。多方打聽之下,我才知道,她是曲江張府家的女兒,與太平公主的兩個女兒,自幼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想來,這場滅門慘案,對她來說是巨大的打擊。

我放心不下,本著贖罪的心態,我入了張府,收了這個女孩為俗家弟子,賜她法號心蓮,盡我所能開導她,陪伴她渡過難關。令我吃驚的是,她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太平公主的大女兒——雲安縣主。而我清楚的是,這位雲安縣主,並非是駙馬延陵侯與太平公主的親生女兒,而是延陵侯與前亡妻的女兒。我忽而想起師姐對延陵侯那幾近瘋狂的愛戀,想起了那碗油茶,那種罪孽之感,使我將欲作嘔。

此後數年,我以長安為起點,開始不斷查訪、追蹤我師姐的蹤跡,但我不敢在外太長時間,隔一段時間,我會回來看一看心蓮。直到心蓮徹底好轉,我才終於能夠去更遠的地方查訪。

我曾數度追蹤到我師姐的蹤跡,她出沒於大江南北,幾乎從未閒下來過。我不知她究竟在謀劃些什麼,只能將她這些年活動的地點標註在地圖之上,不斷進行猜測。

我也曾收集到一些關於祆教的傳聞,不知是真是假,但或許也有參考價值。

這些內容,一併記錄在其後,零碎散落,我未曾做過整理。實際上追蹤這許多年,我對很多事依然是看不透。我唯一知道的是,有人正在妄圖顛覆整片大陸的秩序,顛覆所有的王朝國度,這樣的野心是可怕的,是我無力去對付的。我只盼能有強有力之人,在知曉這一切真相後,做出反擊,還這世間一片清明。

人生短暫,而時間卻在我的身上逐漸停滯。我越發絕望,越是如此,我越是罪孽深重。但願有朝一日,我可以了結這一切。如此,我方可下地獄輪迴,向地藏王菩薩叩首謝罪。

前世業障,今生報償,願來生得大智慧,使當世極樂,使一切痴妄得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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