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陀在日頭下趕著車, 這盛夏之際, 哪怕一路往北,也不見得一絲涼意,走到哪兒, 都是酷熱難當。他抹了把脖頸上滲出的汗,提起手邊的水囊, 小飲了一口,小心塞好塞子, 繼續專心致志地駕車。

眼下是六月十二日午後, 他們天未亮便出發,一路緊趕慢趕,剛離了鶴壁縣城五十裡。今日若是路上順利, 當能趕到湯陰縣城。這已然偏離了原定的路線, 原定是一路前往安陽,如今卻舍北向東。

而沈綏與張若菡坐在車中也並不好受, 這車中雖可遮蔽烈日陽光直射, 卻仿若蒸屜,人坐在其中,汗不停地往下淌。沈綏已然想盡了辦法為車廂散熱避暑,然而收效甚微。無奈何,只得大敞車窗, 連車廂後板都卸了下來以通風,只是掛上紗簾,遮蔽視線。

沈綏在車廂地板之上鋪了竹蓆, 正躺於其上,閉目而眠。張若菡就坐於她身側,手中舉著團扇,輕輕為她扇風。正是午後最睏倦的時候,張若菡螓首輕點,也是睏意無窮。

“蓮婢,你也躺下來睡罷。”沈綏閉著眼,聲音有氣無力的,輕輕拉了拉張若菡的手。

“不,你睡罷,我不躺下來。”張若菡道。

沈綏摩挲著她的手,沉吟了片刻,道:

“你莫擔心,這馬車顛簸不厲害,你躺下,不會漏出,汙了衣衫。”

張若菡的面頰緩緩蘊起了一層紅,睡意也飛了,不由瞪她,羞惱道:

“你這人,你怎知……”

“你的月事,我還不知嗎?摸一摸你的手,還有你的脈,便知曉了。”沈綏笑著低聲道,聲音小到只有她們倆才能聽見,“只是,你這月事比之上月又提前了些時日,總也不準。等到了湯陰,我讓顰娘再給你診一診。”

“何必大驚小怪,我這身子,一直就是如此。”張若菡道。

“不,近些日子一路奔波,休息得少,你太辛苦了,我怕你熬壞了身子。我晚上偶爾會發現你沒睡著,昨夜我一夜不在,你定也沒休息好。我擔心你身子出問題。”沈綏憂心忡忡。

“沒事的,我沒那麼脆弱。”張若菡語氣倒是輕鬆,自信滿滿。

沈綏神情懷疑,很是不信。

“你可不知,我師尊,教過我一套吐納功夫,配合著打坐冥想,我每日都會抽空練習兩刻鐘時間。這功夫很有效,我小時候很多毛病,如今都不再犯了。”張若菡笑道。

“你師尊?可是那位號稱‘南海神尼’的了一大師?”

“是,不過師尊並非什麼‘南海神尼’,那都是訛傳。師尊只是一位佛法精深的修行者,懂一些養生功夫,僅此而已。”

沈綏似是陷入了思索,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你還是躺下來罷,至少補一補眠,你方才都困得點頭了。”片刻後,沈綏回過神來道。

張若菡拗不過她,便依從地躺下身,枕入她臂彎之中。這一躺下,被沈綏身上熟悉的清香包裹,睏意便如潮水般襲來,她眼皮子竟然開始打架了。

隱約中,就聽沈綏低聲問道:

“蓮婢,和我說說你那位師尊罷,我對她,還真不瞭解。”

“嗯……”張若菡沉吟了片刻,閉著眼緩緩道,“我師尊是遊方修行的比丘尼,她其實並非是中土人,雖然祖上是華夏血統,可她們家是商人,一路行商,後來就定居碎葉城以北。她自幼是在西域長大的。她八歲那年,父親生意上有巨大虧損,將她賣了出去,她給人做過苦役,後來逃走了。一位行腳僧人收留了她,從此她便受具足戒出家,拜入空門。我師尊非常有佛緣,悟性也極高,據說修佛不過五年,就已然可以與她的師尊辨法而不落下風。修佛八年時,便出師,發願走遍天下佛寺,拜謁三千尊佛祖身。自此以後,便踏上了遊方修行的道路。及至她三十歲,她幾乎已然走遍了中土大唐。甚至還去過不少更遠的地方,比如東北的新羅和西南的交州安南。

自我隨你離開長安往江陵,便與師尊告別,此後再也沒見過面。如今想起,倒也頗為想念她老人家,也不知她又遊方去了何處。

眼下,師尊的願望,也成了我的願望。這願望到今天,總算是開始實現了,也多虧了你回來了,否則我還是會被禁足於那一片小世界中,恐怕就只能這樣孤獨終老,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沈綏沒有說話,只是摟緊了她。

片刻後,張若菡彎起唇角,喃喃道:

“抱這麼緊,你不熱嗎?”

沈綏失笑,放開手臂,心忖這夏季怎麼還不過去?最好一下入冬,那她就能天天抱著蓮婢了。

“睡罷。”沈綏拾起張若菡放在一旁的團扇,為她扇著風。

車子輕微地搖擺著,熟悉的清香充盈包裹她全身,涼風忽而來忽而去,午後的睏意再也無法抵擋,疲累多日的張若菡很快睡著了。沈綏一面為她扇著風,一面想著心事。方才張若菡提到的了一大師,她總覺得此人來歷並不簡單。這感覺很沒有根據,但卻從她得知此人的存在時,就一直盤桓在心中,揮之不去。

十二年前,她入京趕考,偷偷守在張若菡身旁,不敢現身,只是每日得空,就去張家外面看看。那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親眼目睹蓮婢在那場浩劫之後的狀況,讓她吃驚又痛心。只是當時她在長安逗留了一年時光,卻並未見張若菡身邊出現過任何尼姑模樣的人,是以不知張若菡的師尊是何人。今年三月份,她從張說那裡得知了引導蓮婢入佛門的正是這位了一神尼,她心中就始終存了一分疑問。

這位了一神尼,恰好就出現在十七年前的那場浩劫之後,恰好就路過了張府,恰好就感應到了此家人中有一個女孩飽受折磨,於是恰好便伸出援手,引渡這個女孩脫離苦海。這難道真的都是巧合嗎?

她是一個不相信巧合的人,她相信的只有合理的邏輯。她也極為看重因果,這一點倒與佛家不謀而合。因此沒有因的果,她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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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綏微微支起身子,扭頭向車廂後方看去。透過紗簾,她能看到李季蘭正默然坐於沈縉馬車前的車轅之上,頭上戴著斗笠,垂著腦袋,好似睡著了。她的馬由隊伍裡的兄弟照看著,這幾日她都是這般坐於車轅,隨隊而行。

她重新躺好,心中盤桓著很多疑問:那麼你呢?李季蘭,你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你又到底經歷了什麼呢?

這麼想著想著,沈綏也緩緩進入了夢鄉。

直到突兀聽到一聲疾呼:

“大郎!前方急報!”

沈綏猛然驚醒,張若菡也跟著醒了過來,沈綏將張若菡扶起,自己甩了甩腦袋,除去剛剛甦醒的混沌之意,才發現原來忽陀正一臉焦急地看著她,手中遞出來一封信函。

沈綏忙接過那信函,其上墨跡未乾,顯然是才謄寫出來的。沈綏知道,這不是原件,而是解密後的謄抄件。

她迅速將一行行字跡掃過,面色逐漸凝重起來。

“怎麼了?”張若菡扶住她的肩,問道。

“今晨,范陽李氏的長房嫡子發現於書房中被刺身亡……”

“什麼?”張若菡吃了一驚,“范陽李氏……是隴西李氏十三房支的其中之一,當今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

沈綏點頭,語氣沉重:“更關鍵的是,死者死後,被人剝去衣物,俯臥在地,背上還刻上了血十字。”

張若菡:“是他們幹的……”

“這便是唐十三死亡訊息的真正所指。”沈綏蹙眉,“這李季蘭?到底是誰家的女兒,難道她和范陽李氏有關?”

沈綏與張若菡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向車後方,李季蘭依然靜靜地坐在車轅上,垂首抱臂,好似睡著了。

***

“公主!公主你快看!好大的宅子啊!”騎在馬上的楊玉環,正興奮地指著不遠處白牆黑瓦高門大院、亭臺樓閣層隱層疊的大宅子。另一只手,拽住與她並轡而行的李瑾月的手臂。

李瑾月任她拽著,笑道:“這裡是清河縣,這戶人家,便是清河崔氏。”

“原來這裡就是清河崔氏?我聽說過的,是很了不得的大世家。”楊玉環道。

“確實了不得,別的不說,他們這祖宅,就幾乎佔了清河縣城二分之一的地。家中需跑馬,否則得走斷了雙腿。”李瑾月笑道,隨即她笑容微微收斂,眼中掠過一絲精光,“不過啊,世家未來的路不好走,待科舉再辦個幾十年,世家的勢力必然會被近一步削弱,總有一日,這些龐大臃腫的閥閱門第,會被徹底瓦解。”

楊玉環有些懵懵懂懂:“為什麼要瓦解這些大世家?”

“為什麼?這說起來就深了。”李瑾月蹙眉,“簡單來說,這些大世家侵佔田地、掠奪財富資源,實際上是在與國家奪利,他們富裕,國家便貧窮,國窮,民何以安?”

楊玉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彷彿明白了什麼,道:

“我知道了,這些大世家之所以這麼有勢力,是因為他們代代子孫都把持朝政,身居高位。因而,他們能夠利用手中的權力,中飽私囊。科舉制誕生後,平等取士,寒門子弟漸漸有了機會入仕,官位有限,便可以擠佔這些大世家子孫的官位,這些世家做官的人越來越少了,自然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李瑾月很是驚奇,不由問道:“你這丫頭,誰告訴你這些的?”

“嘿嘿…”楊玉環羞赧一笑,道,“這都是徐先生與我說的,她曾勸我考個女官,將來或許可為公主您做個文書,也算有個本領。當時我不理解,她便與我說了一番道理,這科舉制的好處,是她告訴我的。”

李瑾月瞭然點頭,這便不奇怪了,還是玉介想得周全啊。

她望著遠處清河崔氏那磅礴宏偉的大宅,真是都要追趕上洛陽皇城了,眼中不由得寒芒四射。

這四野八方,均是清河崔氏的土地,那麼多農民、工匠、商人,只要在他們的土地上生存,就必須給他們繳納賦稅。而我李唐皇室,一文錢也拿不到。他們還豢養私兵,家族之中至少不下千人。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鼾睡,如今已然不是南北朝時的小朝廷,需要與這些大世家妥協才可生存的時代了,我大唐一統天下這麼多年,也是時候該剷除這些大世家了。

這般想著,拱月軍的大隊伍也快要走到清河崔氏府邸的正門前了,遠遠的,李瑾月看到,一群廣袖博帶,高冠束髮男子,正端正立於門前,遙遙望著李瑾月的隊伍。為首的男子,面容清俊,目若朗星,長須飄然,腰懸長劍,是個極罕見的美男子。年齡瞧著,當不超過四十歲。

李瑾月勒令隊伍停下,下得馬來,徒步走上前去,率先拱手作揖道:

“蔚塵先生,長安一別,數年未見了。”

那男子朗聲一笑,率一眾家人,齊齊作揖回禮道:

“臣,貝州長史,崔禎,攜眾叔伯兄弟,恭迎晉國公主閣下至清河。”

“蔚塵先生多禮了。”

“公主客氣,若不嫌棄,今日便入鄙舍落腳,您意下如何?”

“正有此意。”李瑾月倒是大大方方,一點也不客氣。

崔禎面露喜色,抬手做請,李瑾月回禮,轉身叮囑程i與崔府對接,妥善安排拱月軍駐紮,便攜著楊玉環,率先邁步入了崔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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