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申初三刻,慕容輔一行人來到了位於長安光德坊的京兆尹府衙。大慈恩寺所在的晉昌坊位於長安城的東南域,而光德坊位於中部偏西的位置,一行人穿過了半個長安城才抵達,一路快馬而行也耗了將近三刻鐘。    一路上,沈綏騎在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巖、韋含本想與她搭話,見她心不在焉的,也就沒說話。杜巖則和韋含低聲交談起來,議論的物件就是沈綏。    “依我看,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怪不得得到了那麼多人的舉薦。”韋含道。    杜巖雖是粗人,但性格並非驕狂之徒,也喜好結交豪俠人物。今日沈綏的表現提起了他極大的興趣,雖然沈綏某種程度上給他添了不小的麻煩,他卻不以為意。聽韋含如是說,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輕功,真是見所未見,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門之風啊。早些年我遊歷江南時,曾於潤州結識一位陶姓道長,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長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說的可是陶通明的後人?”韋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誰?”杜巖一頭霧水。    韋含翻了個白眼,知道杜巖不愛讀書,肚子裡沒什麼墨水,便耐著性子解釋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開派宗師。南梁時,號稱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還真有可能。”杜巖恍然撫掌,“我認識的那位陶道長,就是茅山道士。”    韋含眼珠子一轉,心道:聽說這沈伯昭正是潤州人,莫不真是師從上清派?那可來頭大了。當今聖人身邊的兩位道家國師,一位是終南少陽派的何天師,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馬天師。其中,“少陽金丹,上清符篆”的名頭,京畿一帶的百姓人盡皆知。上清派符篆驅邪之功可謂神工鬼力,無比深奧。普通人將皮毛的拳腳功夫學個七八成,都能技壓武林。    再一想,這位沈校尉頭腦聰慧,破案重壓之下,不見任何惶恐之態,遊刃有餘,當真是氣度非凡。此等人物絕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當下,心中將沈綏列為了重點結交物件。    沈綏卻不關心這二人心思裡轉著些什麼,她在思考一些對她來說更為緊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經有了大致的推測,但還缺乏證據支撐,暫時也不做他想。更讓她頭疼的是張若菡。今日之遇,說是偶然並非偶然,說是必然也絕非必然。沈綏事先是知道張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內的,但她並不知道張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內之中。因此今日,她們確實是偶遇。    這不在沈綏的計劃之內,而她的身份或許已經引起了張若菡的懷疑,這讓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開始思索應對之策。她回長安,尋張若菡確實是在計劃內,但並不是這麼早。她本打算在長安站穩腳跟了再去尋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張若菡之敏感,幾乎瞬間就察覺了到了她的不對勁。    沈綏並未完全隱匿自己的身份,她給了張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現在也絕對沒到揭露自己身份,與她相認的時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煙霧/彈出去,試圖讓張若菡迷惑。現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應對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張若菡了。沈綏心裡沒底,她覺得以張若菡的聰明才智,或許仔細思索幾番,就能撥開迷霧,直指要害。到時候,怕是要更改計劃了。    想到這裡不禁苦笑一嘆,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從小她就被蓮婢姐姐壓了一頭,到現在,依舊是毫無長進,在她面前真的是沒辦法弄虛作假。    想起一襲白衣,清冽似雪、高潔似蓮的張若菡,沈綏的目光變得溫柔繾綣起來。多少年未見到蓮婢姐姐了,即便這許多年來她的情報網每過十日就會將她的訊息傳來,但終究抵不過親眼相見。內心積壓的思念以及對往事的回憶,在見到她熟悉的身影時,若泉湧而出,差點抑制不住。    昔年她還不及她高,她們是親密無間的兒時玩伴;今日相見不相識,自己卻已高出她許多了。然而蓮婢姐姐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好似從未改變。她很清楚蓮婢姐姐這些年經歷了怎樣的痛苦,過得不比她自己輕鬆,以至於耽誤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試圖回到她身邊,不惜一切代價。    她曾發誓會一輩子保護蓮婢姐姐,不離不棄,她不想食言。    眼看著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開馬車車簾,打算和沈綏打個招呼。卻一眼看到駕馬馳於他車旁的沈綏,低垂眸光中無法掩飾的哀傷痛楚。秦臻喉頭不由哽住,想說的話一個字未能吐出,終是放下車簾,蒼眉下的雙眼卻泛起了疑惑之色。    車馬在衙署前停下,沈綏收斂情緒下馬。將馬韁馬鞭交給京兆府的馬奴,一眾人等浩浩蕩蕩進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輔直接帶著秦臻和沈綏前往地牢,韋含和杜巖依舊相伴在側,同時,他們已經叫了一名僕役,趕緊去找負責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見。    京兆府的仵作是專門養的,大約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資格的仵作兩人,其餘都是他們的徒弟。這些人大多無父無母,早已沒有了家庭。被發配為官奴後,分入京兆府為奴,從小就跟著以前的仵作師傅學習,混口飯吃。雖然身份低微卑賤,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沒了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還是會讓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員和刑獄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務,一般也不會與仵作來往。    沈綏一行人來到地牢停屍間門口時,那仵作已經氣喘吁吁地提前趕到了。見到慕容輔這位頂頭上官,連忙納頭就拜。這位仵作是個小個子,姓趙,行六,四十來歲年紀,皮膚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僂,面相看著很是猥瑣,唯唯諾諾十分得不起眼。不過沈綏注意到了他的雙手,卻不是那種幹粗活的人佈滿雙繭的手,反倒十分細膩,皮膚也奇怪得白了一個色度。沈綏不由彎了彎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養得仵作不是吃幹飯的廢物,應當是有本事的。    “趙六,別行禮了,趕緊開門。”慕容輔皺著眉不耐煩道。地牢裡汙濁的空氣,骯髒的環境讓這位養尊處優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頭之上發生了慈恩案這種大案,他平時是基本不會到地牢來的。    “喏。”仵作趙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間的鑰匙,開啟了停屍間的門。    門開了,趙六弓腰垂手立於一旁,慕容輔卻不進去,對沈綏道:    “伯昭兄弟,請吧。”    沈綏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和和氣氣地笑道:    “府君與秦公請留步,綏很快便會檢視完畢。”    說罷,便一步跨入停屍間。原本這地牢就十分陰冷,這一進來,只覺溫度再降,刺骨極了。溼冷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不大的房間裡橫列著三張停屍床,其中兩張之上躺著人,從頭到腳蓋著白布,陰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雞皮直豎。這環境,怪不得慕容輔不願進來。    沈綏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間一順,掛在蹀躞腰帶上的白疊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後她對趙六道:    “趙工,請點些蠟燭來,這屋內光線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遺漏。”    停屍間外,慕容輔等人聽得直挑眉,沈綏居然稱呼趙六叫做“趙工”,這可是了不得的稱謂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後加一個“工”字,就代表著此人從事的職業是工匠類的職業。士農工商奴賤,沈綏直接把處在“賤”這一階層的趙六提升到了“工”這一階級,即便是客套話,也是大大的抬舉了趙六。    趙六滿臉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綏又喚了一聲:    “趙工?”    他才反應過來,也不點蠟燭了,急忙將不遠處牢房牆壁上的松脂油燈取下,提進了停屍房。沈綏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燈。”    “喏。”趙六躬身點頭,神態語氣間對沈綏多了好幾分敬意。    沈綏揭開了第一具屍體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蒼老僧人的遺體。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靜靜地平躺於沈綏的面前,面容寧靜,蒼眉微鎖,面容呈現一種病態的紅潤,整體看上去死狀還是相當安詳的。    沈綏揭開白布後,雙手結一個彌陀定印,啟唇低聲念了一句“南無阿彌多婆夜娑婆訶”【注2】,祈禱死者魂歸西天,然後才開始檢查屍身。她戴著手套,從屍身的頭部開始,一寸一寸地仔細看過去,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仵作驗屍之後,出於對往生者的尊重,會將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綏再度將套在屍身上的雪白斂服揭開。檢查過正面後,再將屍身翻過來,檢查背面。如此一遍後,她才將屍身重新翻正,穿好斂服,蓋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與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許金色的粉末。這粉末有一種異香,沈綏在方丈禪室中的那個火盆炭屑中見過。    然後她再度揭開第二張停屍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這位中年僧人面容樸拙,線條剛毅,身材高大,無須,周身蒼白。由於死去時日已久,肌肉萎縮,面上表情早已變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間的勒痕很是顯眼。沈綏首先檢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條粗麻繩的痕跡清晰極了,且喉結頸骨已經粉碎性斷裂,似是被極大的力氣瞬間絞死。而他的那一雙手臂,極為精壯,引起了沈綏的注意。    沈綏以手測布尺的方式【注3】測量善因手臂長度,測完後挑了挑眉。接著她又仔細觀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寬厚且長,每根手指的三節指腹中央,以及指與掌間的掌丘處全部佈滿厚厚的老繭。虎口無繭,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來很不尋常。    沈綏未動聲色,為善因重新穿好斂服,蓋好白布。然後對趙六道:    “趙工,兩位死者死前的衣裝可在?”    “在的,在的。”趙六急忙從不遠處的一個敞門櫃中取出了一個包裹,裡面整齊疊放著兩套僧衣,便是妙普與善因當時身著的衣物。    沈綏翻開兩套僧衣,仔細檢視。方丈的僧衣之上瀰漫著一股焦炭味,但是時日長了,味道散了許多,隱約還能從中分辨出些許金粉異香。除此之外,別無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經溼過,後來陰乾。想來也是,大雪天裡掛於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滿了雪,雪水融化後自然打溼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皺,但看不出太多的門道。不過善因的僧褲之上,膝蓋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現了幾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顆粒凝結其上。沈綏眉毛一挑,心中有數。    之後她又仔細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時在室內,未著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溼的,雖然許多天了,但藏於這陰暗溼冷的房內,因而仍未幹。僧鞋底面,側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間混雜著白色顆粒。此番情狀,亦是不出沈綏預料。    這些都檢查完了,沈綏便率先出了停屍房,趙六在後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輔本好奇地探頭觀看,見沈綏出來了,連忙正容色,裝作整理袍襟。杜巖和韋含在後面容古怪,想笑卻不敢。秦臻卻沒什麼顧忌,好笑地搖頭,心道:慕容輔這個人啊,想來有時挺可惡,但卻也是個趣人。    “某聽聞有人目睹雁塔積雪之上出現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綏出來後,第一句話就問道。    “是真的,這是某家親眼所見。”杜巖應道。    “可留下什麼記錄?”沈綏又問。    杜巖一聽,立刻笑了,樂呵呵地從懷裡掏出一張精心疊好的紙,獻寶似得遞給沈綏,道:    “某家當時將那掌印畫了下來,請沈翊麾過目。”    沈綏輕咦了一聲,她本不抱希望了,沒想到杜巖這粗漢子居然知道要把掌印畫下來,確實出乎她意料。    接過紙後,沈綏開啟一看,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畫的什麼玩意兒?幾筆線條粗魯地勾勒在紙上,看上去像是一團亂麻,完全看不出是個掌印。    嘆了口氣,沈綏將紙疊好,收入自己袖袋,拱手道:    “諸位上官、同僚,第一輪的調查結束了,某現在有些猜想,但還不成體系。今日時間不早,待某回去仔細思索整理,我們明日再敘,如何?”    慕容輔與秦臻相視一眼,也覺得此事急不得,今日乏了,欲速則不達。於是便點頭應允。如此,一眾人等相約明日未初會於京兆府議事廳,便紛紛告辭離去。    沈綏並秦臻一道出了京兆府大門,秦臻問她:    “你可是有頭緒了?”    沈綏笑道:“尚有不少傷腦經之處。不過此案,或許並非我等想象的那麼複雜。”    秦臻點頭,未再多問。    夕陽下的殘雪石板道上,沈綏跨上馬,與秦臻的車馬一道,伴著暮鼓聲回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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