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秦公留步啊!”

五月初三, 朝參剛下, 秦臻正腳步匆匆前往大理寺,半道上卻被人喊住了。他不用回身也知道是誰在喊他,那便是賀蘭易雄的同胞兄長, 同樣在朝為官的賀蘭易陽。那賀蘭哲,便是他的兒子。他沒有他胞弟八面玲瓏, 官職也不高,不過從五品下, 將將剛能入朝的地步, 就職太僕寺,官職上牧監。說白了,就是替皇家養馬的馬倌。

就在方才的朝參之上, 御史臺臺院侍御史王義忠, 彈劾含嘉倉出納使賀蘭易雄,強佔公糧, 貪墨錢財, 吞併田產,欺壓良民等等數項罪名。緊接著,諸多大臣出列支援彈劾,就連聖人自己甚至都說也曾聽多人對他提起此事。聖人雖未暴怒,面色卻很陰沉, 讓人當場拿了賀蘭易雄,壓入大理寺監牢接受調查。當時,賀蘭易陽的面色就蒼白到了極點, 他有預感,他們賀蘭家要完蛋了。

“秦公,請秦公高抬貴手,救救舍弟。”賀蘭易陽官帽都跑歪了,跌跌撞撞趕到秦臻面前,納頭便拜。

“我大理寺審天下案,令弟也不例外。他若無辜,自會還他一個清白。”秦臻面無表情地淡淡說道。

賀蘭易陽一聽這話,心頭便涼了半截,忙再道:

“我賀蘭家從則天聖人起便立足於朝,代代勤懇,衷心可表,請秦公千萬看在當年您長安赴考時的那頓孔門食的份上,手下留情啊!”

秦臻一聽這話,愕然片刻,隨後失笑。也不再理會那賀蘭易陽,拂袖而去。

賀蘭易陽面色青一陣白一陣,最後變得灰敗。恰逢明從他身旁路過,不由鄙夷地瞧了他一眼,搖搖頭,也離去了。

秦臻現在位列三品,一生傳奇,是當世名臣。他出身清貧,早年外號“秦魚郎”,銀壺典當才有讀書本錢。如此一個窮苦書生,能夠入長安趕考,靠得是誰?現在一些朝中老人心中清楚,只是那人的名字現在提不得了。秦臻其實與賀蘭家並無半點瓜葛,唯一扯得上關係的,就是當年秦臻在考場之中,曾吃過一餐考場提供的午食,一般俗稱為“孔門食”,因為考場考生都是孔門弟子,因趕考會聚一堂。而當年負責製作分派午食的,便是賀蘭易陽與賀蘭易雄的父親,賀蘭家的老家主,當時他任職光祿寺太官署。

這樣一點可憐的關係,賀蘭易陽也有麵皮拿出來提,明都替他臊得慌。

賀蘭家,一年不如一年了。此家人本身品性就有問題,學識修養都不夠格,當年出過一個賀蘭敏之,已經足夠駭人聽聞,此後更是一代不如一代。說白了,賀蘭家其實就是皇室的家奴,養養馬,做做飯,頂多能算個賬,做個管家,已經很了不起了。他們依靠著與則天聖人的那點姻親關係,橫行跋扈到今日,已然無人再會庇護。他們卻愚蠢到不知收斂自保,依舊我行我素,乃至變本加厲,那便是欠收拾了。

如今,賀蘭家最有出息的賀蘭易雄倒臺,賀蘭家的支柱倒了,怕是,再無翻身之日了。

其實,賀蘭易雄的這個案子沒什麼好查的,御史臺與大理寺聯合辦案,很快證據全部蒐羅完畢,賀蘭易雄下獄後第三日便呈給了聖人。誰都知道王義忠彈劾的所有罪狀盡數屬實,一條也沒有冤枉賀蘭易雄。在這個節骨眼上,聖人要收拾賀蘭家,也是有理由的。

原本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大愛管這些事。但最近,他耳邊總有人議論起賀蘭易雄貪墨糧草、欺壓良民一事,聽聞坊間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賀蘭家早已引起公憤,聖人不由上了心。再加上近段日子,吐蕃之亂暫時平息,聖人意在河東境內流亡的高句麗殘部,以及蠢蠢欲動的新羅。似乎有肅清朝內亂局,再度發兵的意圖,因而含嘉倉就容不得這個蛀蟲再留下去了,否則行軍大後方的糧草出了問題,將影響國之大計。

沈綏也正是因為看出了聖人的意圖,才敢於在這個節點之上,讓李瑾月運作,將賀蘭易雄剷除。雖然在她的計劃之中,剷除賀蘭易雄本來不必這麼著急,但因著楊氏叔┑氖巒環挪壞貌惶崆啊2還慘虼耍蛩縞暈5髡瞬渴鵂蘋詰萊曬x螅芸轂閿寫罅康木偌鮒檣獻嗍ト耍追拙偌齪肱┭釷涎釗紗婧乩家仔邸

這是張說運作的結果,他作為文人領袖,便是一呼百應。當然,楊三郎本也實至名歸,聖人早有此意,於是順勢而下,楊慎衿很快便暫時代理含嘉倉出納使一職,只等中書門下的正式任命下達。

但沈綏依舊不敢掉以輕心,聖人的這個暫緩正式任命,很是意味深長。沈綏除去賀蘭氏,還有更深的一層原因,是賀蘭氏與武惠妃暗中勾結之故。賀蘭家本就是武氏外戚,與武氏親密,自然與武惠妃脫不開干係。雖然武惠妃從未表明自己與賀蘭氏的關係,但明眼人都有所猜測。這一次賀蘭氏倒臺,武惠妃看似並無任何動作,但卻可透過聖人的反常舉動,窺出一二。但聖人也有他的考慮,此事由不得武惠妃插手,她是聰明女人,心裡很清楚。沈綏知道,這只是時間問題,聖人的這個拖延,其實是一個警告。

此外,楊玄也正式成為弘農郡公府中的樂師以及幕僚,搬入弘農郡公府邸長住。也因此,楊玄徹底不管,或者說他根本管不了自己的侄女楊玉環了。因為他自己攀龍附鳳的交換籌碼,就是出手了自己侄女的所有權,楊玉環從此以後脫離了他的控制。

就在五月初六,楊玉環已經正式被沈綏送入晉國公主府保護起來,不過這些日子,李瑾月因為看守聖盃並不在府中,楊玉環的安置問題,由徐d接手,聽聞現在暫時以客人的身份養在府中。

徐d到底是李瑾月的心腹,雖然李瑾月從未與她提過沈綏的身份,她卻能猜出一二。李瑾月對沈綏態度的轉變,她雖初始有些愕然不適,但卻很快有所覺一般,接受了下來。根據外界的理解,沈綏與李瑾月不和,天津橋一事後,兩人表面上講和言好,但內裡勢同水火。

可實際上,李瑾月與沈綏的關係卻極其密切,誰也想不到,沈綏已經成了李瑾月的謀士。現在,沈綏在外,徐d在內,這一外一內兩大軍師,成了李瑾月極其強大的助力。兩位軍師雖無直接交流,卻配合得極好,彷彿心有靈犀一般。

五月初七,沈綏早間上大理寺當值,協助處理賀蘭易雄一案的後續事務,剛近午,漏壺滴答,她正埋頭文書、聚精會神,冷不防被人一把從位子上拉了起來,一抬頭,便看到秦臻。

“秦公?這是作何?”沈綏驚詫問道。

“你趕緊回家去,明日就要大婚的人,怎麼還來這個地方。”秦臻一邊說著,一邊將沈綏往外拖。

沈綏哭笑不得,只得道:

“秦公,就差一點了,我寫完這一篇就了了,不然成婚我也心有不安啊。”

秦臻唇角下別,抿出一口氣,然後抬手招呼邊上兩個文書吏道:

“去傳膳來。”

然後他扭頭看著沈綏道:

“給你一頓飯的時間,寫完趕緊走。”

“多謝秦公成全。”沈綏誇張一揖,然後笑呵呵地回了位置,提筆開始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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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安靜下來,沈綏專心致志寫她的陳情文書,秦臻就盤膝坐在邊上看著她。看著看著,秦臻的思緒漸漸飄遠了。

他回想起了當年初見沈綏時的場景,那個時候沈綏還是個十六歲的毛頭小子,唇紅齒白,俊美無匹,比如今的模樣,成熟不足,但張揚有餘。如今十一年過去了,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竟然要成婚了。

午膳傳來了,沈綏邊吃邊寫,秦臻這一面吃,一面有感而發,道:

“我記得,那是開元六年春。那時我任職御史臺,還是個從五品的侍御史。那年冬天內子病了,一直拖到開春都不好,我怕她就這樣走了,每日都求診問藥,一籌莫展。及至後來,竟懷疑是邪崇作祟,不得不求道問佛,出入各大寺廟道場。幾日來不思飲食,日漸消瘦,也不知自己身上帶病。去了青雲觀內,請求觀主道長相看,卻不曾想,暈倒在觀內,醒來後,便見到了你。也多虧碰上了你和顰娘,不然我和內子,早就魂歸西天了。”

沈綏聽他忽的提起往事,心中微微發酸,面上卻笑了,道:

“當年世伯您可真是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對夫人情深義重,羨煞多少痴心女子啊。”

“你這小子,都要成婚的人了,沒個正行。”秦臻笑罵她,“你十六歲時的那個模樣,真像那花骨朵似的,嫩到了極點,半點沒有男子該有的樣態。我見你,恍若見了魏晉那時的男子,塗脂抹粉,薰香沐浴。”

“哈哈哈,那您是說,我現在皮膚粗糙了嗎?”沈綏樂了。

“誰說你皮膚,我是說你那性子。”秦臻要被她氣死了,“那麼嬌嫩一個娃娃,行止跳脫,也沒個章法,心裡口裡好似含了一團火,也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噴出來,灼到別人。現在倒成熟了,人也穩重了。”

“我那時是那樣嗎?”沈綏嘀咕道。

“你啊,最會裝了,表面上嘻嘻哈哈,心裡頭其實不知在想些什麼,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道行還淺。”秦臻氣鼓鼓地道。

“是是是,您說的是,晚生班門弄斧,讓秦公見笑了。”沈綏立馬認慫。

“哼!”秦臻鼻子裡哼了一下,內心卻嘆息一聲,現在的沈綏卻已經讓他看不透了。

沈綏吃完了午食,也寫完了表文,吹乾墨跡,撤走餐盤,她斂衽起身。

秦臻走到她面前,替她正了正官帽,道:“今夜早點休息,明日有個好狀態,將新娘子迎進門。到時候,我去吃你喜酒。”

沈綏鄭重點頭,鼻間隱隱發酸。

“去吧。”

沈綏依言出了門,剛跨出門檻,她頓了頓,回身,向秦臻鄭重地深深一揖。拜完,轉身離去。秦臻負手站在門內,望著沈綏向自己的那一拜,高大的身軀隱在陰影中,默然不語。那雙目淵沉似潭,皺紋深刻的眼角,彷彿訴說著歲月的滄桑。

沈綏大步向外。外公,孫兒大婚,不能請您上位,磕頭奉茶,是大不孝。您請放心,孫兒早晚有一日查明真相,與您相認。到那時,孫兒想聽您說說娘的故事。

她跨出大理寺官署大門時,金烏當頭,層雲也無,光照普世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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