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Act1·畸骨
75.
褚遊無比焦慮的望著庭上, 在聽到了自己的父親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大腦一片空白。
他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冰冷了,想起來自己曾經做過的,一件不足為道的事情。
那個時候他並沒有在意, 然而此刻,卻無比痛恨自己的愚蠢。
許久以前, 剛剛從黑霧森林裡回來的時候。
那時候他剛剛撿回來了一條性命,心裡又存著點微微渴盼的念想, 是以注意力幾乎完全都黏在了楚歌身上, 在那個時候,他敏銳的發現了,楚歌從不曾喝解毒藥劑。楚歌把所有解毒藥劑都分給了他和陸之南, 以幫助他們驅逐黑霧、平安度過那個黑暗的夜晚。
他曾經問過楚歌這樣要不要緊, 會不會對他自己造成影響,畢竟人人都知道解毒劑的重要性, 然而楚歌只是說著不影響, 就全部分給了他們,自己一點都沒有留。在他和陸之南灌下去五六瓶的時候,楚歌一瓶都沒有喝。
回來以後,他不經意間和人談起過一次這件事情,感嘆治癒系異能的強大。
然而現在……
證人被帶了上來, 那個身影他無比的熟悉,陪伴著自己去山區營地的袁郴。
那個時候,褚遊不經意的問起過袁郴, 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夠做到。
袁郴站在庭上,一五一十的陳述他所知道的。
進入了黑霧森林後,楚歌從不曾需要解毒藥劑。
而這一點,只有墮落者能夠做到。
就算是再強的異能者,也做不到完全不需要。
就譬如應蓮,一個相同的治癒系異能者。
有其他異能者作證,即便是已知的、最為強大的治癒系異能者應蓮,也做不到完全不使用解毒藥劑。
楚歌道:“你怎麼知道我從沒有用過?”
褚煬說:“語言會騙人,但是身體卻不會騙人。”
一名陌生的異能者走了上來,那應當是一名醫療官。
褚煬道:“驗血。”
當褚煬說出那個決定時,楚歌就知道,結果會是什麼。
從黑霧森林裡出來,直接被中央城的執行對抓住,送到這裡來,再到審訊室內被審問,再到被送上秘密法庭,滿打滿算不過三天。
而審判所的制式解毒劑,是能見到的效力最強的一種,儘管會因為濃重的黑霧漸漸不起效果,但依舊會存在於人的體內,不曾代謝掉。
他的體內不會檢測出來制式解毒劑的成分。
閃著寒光的針管刺入了他的身體,這一次,對於那樣的痛苦,楚歌都已經習慣。
很快就可以分析出來,所有的證據都要把他置入死地。
大屏幕上出現了結果。
“……體內並無任何解毒劑的成分。”
一片譁然。
“三天前,你才剛剛從黑霧森林出來,對於這個結果,你有什麼話可說?”
那其實是相當、相當諷刺的一件事情。
楚歌知道自己體內的黑絮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是的,他知道。
很多年前的善心,卻沒想到,成為了把自己送上絕路的工具。
在梅斯塔利亞基地裡,他還在當著醫療官的時候,遇著了重症傷患,或者說意識、身體被汙染的,為了救回他們的性命,他常常會選擇直接吸走對方體內的黑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那些能量在他體內積攢,而他把那些全都逼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多麼的可笑呢。
每個人身體裡都存在的那種黑絮,卻因為沒有人可以看到,而被認為是沒有。他們以為那只是一種暴烈能量,殊不知凝結以後一般無二,楚歌吸收了無數的黑絮,帶走了那些軍人、異能者體內的暴烈能量,到了眼下,卻使得自己百口莫辯。
沒有一個證據對他有利,突然之間,他就成為了一個墮落者。
而墮落者的下場,只可能是直接被處死。
楚歌閉了閉眼睛。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的,可是除了他,這世上就沒有別的人知道。
你認罪嗎?
“我無罪。”
那一石激起了千層浪。
無數的目光襲來,那之中帶著無以復加的厭惡與惡意,還有無數的震驚與失望。
中央城的異能者、北方審判所的異能者……那些目光交織在一起,就如同巨大的鎖鏈,從地獄中生出來,強行銬住了他的腿腳,要把他拖到深淵裡去。
“……他怎麼敢,到了這個時候都還不承認自己的罪名!”
“誰知道,你又不是不曉得,那些墮落者,哪個的腦子不是有毛病的。”
“一想到我曾經和這樣的人共事過,我就覺得說不出的噁心。”
……
與之同時,另一側。
褚遊的目光離開了他,完全鎖定在了應蒼身上。
那樣直白熾熱的目光讓應蒼無法忽視,暴躁中的北方審判所所長側過了頭,看著自己的外甥,不,或許說不上是外甥。
褚遊的眼中含滿了祈求,那其中蘊含著的意味溢於言表。
他想要應蒼出聲打斷,想要應蒼出面把楚歌給保下來。
可是,到了現在的局面,怎麼可能做到,怎麼能夠做到……
每一名審判所的成員,都對於墮落者有種天然的厭惡,幾乎做不得任何的假。
難道你相信嗎?
難道你認為他就是墮落者嗎?
應蒼與楚歌認識已久,然而無論如何,他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不相信楚歌會成為一名墮落者。褚遊的意思他全部都明白,只是苦於現在找不到任何一點點能夠證明他不是的證據……
就算有,那也被褚煬先拿出來,當做了他是一名窮兇極惡的、潛伏著的墮落者的藉口。
褚遊懇切的望著他,忽然動了動嘴唇,微微做出了一個口型。
應蒼辨認出來了是什麼。
他的目光中浮現出了無限的震驚,再一次被驚詫填滿,他猶疑的望著褚遊,不敢置信。
褚遊朝著他點頭,眼中已然含滿了淚花。
是的,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那麼現在,是在做什麼?
褚煬他現在審判的是什麼?
褚家從不曾出現墮落者,可是,這樣的理由……
應蒼深吸了一口氣,短短瞬間無數情緒劃過了腦海,他組織的語言飛速像英國如何開口,就在那一刻。
突兀的有人站了起來,大聲道:“為什麼就憑這些,便宣判他有罪?”
一片黑壓壓的人頭裡,那個站起來的人無比明顯,而看清楚他是誰的一刻,爆發出了無數的嗤笑與咒罵。
那是先前站起來的那個少年,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還真是不死心啊,直到這個時候都還執迷不悟。
“……這誰?”
“不是賀家的小少爺嗎,他今天發了什麼瘋……”
“早就被流放了,估計在外面待久了,腦子也不清醒了吧……”
“誰知道是不是被蠱惑了,不是說墮落者都喜歡幹這種把別人蠱惑墮落的事情……”
嗡嗡嗡聲不絕於耳,剎那間褚煬的目光投注了過來,那幾乎如同一塊中古不化的寒冰。
如果說先前他對楚歌是出於墮落者的厭惡,那麼眼下,對於陸之南,那就是完全的,打心眼的,從骨子裡冒出來的厭惡。
褚家人,都無比痛恨著賀家人。
那是百年前的一場慘劇,褚澤與賀川,流傳在隱秘的卷宗裡。
“肅靜。”
他強行將庭上所有的騷動都壓制下去,簡短的做出最後的宣判:“執刑。”
應蒼霍然道:“我有異議。”
褚煬目光冷硬如鐵:“……你要質疑審判長的決定嗎?”
應蒼深吸一口氣,想要直接說出,又顧忌到一旁的人,情急之下,道:“你會後悔的。”
“不。”褚煬搖頭,唇邊甚至有一絲笑,越發無情冰冷,“我只會為了處死一個墮落者而拍手稱快。”
褚煬動用了審判長的許可權,強行壓制住了應蒼,倏爾,朝著庭中央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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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特殊的藥劑,當注入人的身體內後,會最大限度的防止異能者自爆。
即便是死,也要將那些墮落的能量全部鎖在他的身體裡。
楚歌側過了頭,無聲的看著這個給自己打入藥劑的男人。這種藥劑的使用要求異常嚴苛,對本身實力的要求也極高,藥劑師已然不敢上前,於是,便由作為審判長的他親自執行。
會有一點相似嗎?
不,其實並沒有的,輪廓上,五官上,那不知是心念還是事實便是如此,他覺得自己和褚煬沒有半分相似。
這名高高在上的審判長,骨子裡流著的每一滴血液都寫滿了對墮落者的憎惡,寧可殺錯,卻絕不放過。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褚煬斜側過頭來,那樣的目光看著他就如同看著世間最骯髒的敗類。
所有的淺綠色的藥劑都被推入了身體裡,楚歌忽然微微的笑起來,他看著褚煬,輕聲問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褚審判長,不如聽我再說一句?”
褚煬終於捨得停下腳步,分給他一點吝嗇的目光。
“為什麼體內有這種黑絮,就一定是墮落者?為什麼不可以理解為,只要意志力足夠堅定,就能夠將之剋制下來?”
褚煬漠然道:“難道你見過?”
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能夠憑藉意志力剋制住的人。
除了異能者,就只有墮落者。
那不存在中間地帶。
如同聽到了滑稽荒謬的事情,楚歌鬨然大笑起來,他笑的無比的慘烈,幾乎是有些扭曲:“你怎麼知道我就沒見過這樣的異能者呢?”
褚煬目光冷厲,像是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彷彿有一柄巨刃劃開了他的血肉,渾身上下都在燃燒,楚歌卻忍下了那樣的痛楚,含著一絲笑:“……窮源絕地裡的那一個,難道不是嗎?”
褚煬霍的回頭看他,那樣子如同被激怒了的雄獅,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可怕的氣息。
楚歌如若不覺:“……你們吃了他的皮肉,啃了他的骨髓,讓他到死都背負著汙名,黑霧森林裡的那座死城,難道不是這樣出現的嗎?”
褚煬死死地盯著他,厲聲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我可曾有一點點說錯?”楚歌面色煞白,語氣虛弱,“百年前,大災難的那個時候,褚家想要救回的,難道不是褚澤?”
“你從哪裡知道的!”褚遊滿心驚愕,終於第一次正眼看這個年輕人。
楚歌卻自顧自的說著:“可是他已經死了,被他的同胞所害死了。”
褚煬的神情終於發生了變化,在聽到死在同胞手裡的那一刻,他意識到這個年輕人或許當真知道了什麼。
心念電轉,他的聲音裡都帶上了一絲嘲諷:“怎麼,想要靠著一個編造的故事,來救自己一命嗎?”
楚歌搖了搖頭,他含著笑,看著眼前譏誚的褚煬,語氣低柔,就像是送出最後一份禮物:“你們利用了他的善心,把他囚禁在牢籠中,把他關進研究所,當做最好的實驗體……你們吃了他的血肉,喝了他的骨髓,讓他到死都背負著汙名。所有人都說,死城是因為他才出現的……這個結果,你開心嗎?”
那些絕不是普通人能夠接觸到的絕密往事被一一抖出,褚煬渾身劇烈顫抖起來,他下意識的想問這些他是怎麼知道的,從哪裡知道的,甚至控制不住的朝著楚歌走了一步。
然而下一刻,他就軟倒了下去,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閉上了眼睛。
致死藥劑生效了。
“醫療官呢?”褚遊霍然回頭,大聲召喚。
庭下一片譁然,萬萬沒想到,都已經宣判了死刑,到了這個時候,審判長又會突然召喚醫療官。
無數珍貴的藥劑被取了出來,手忙腳亂想要打到楚歌身體內,然而起不了任何效果,那一陣致死藥劑足以一名最巔峰的異能者在短短時間內走向衰亡。
審判長的許可權被破開,應蒼大步上前,直接將楚歌從中抱了下來,大步走入了休息室。
他簡短地問:“我姐呢?”
褚煬倏然醒悟,然而陡然間卻想起來,應蓮沒有參加這一場審判,她根本就沒有來到現場。
楚歌的身體急劇衰敗下去,短短瞬間中,他的面容就呈現出了一種灰敗的死氣。
應蒼取出了一瓶極為珍貴的特殊藥劑,道:“給我一滴你的血。”
“為什麼?”
“只有血親的血液加入,才能夠發揮效力。”
如同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褚煬心神俱震,失態之下竟然朝後退了一步,失聲道:“你開什麼玩笑!”
應蒼已經不想再跟他廢話,高聲喊道:“褚煬,你過來!”
徘徊在門口的褚煬驀地衝進來,按照囑咐放了一滴血。
應蒼喂入了楚歌的口內。
在那一瓶藥劑下肚後,片刻間,楚歌臉色肉眼可見的紅潤了些許。
完整的看到了這一幕,褚煬剎那間一片失神。
怎麼可能,這竟然是他的孩子?
褚煬忍不住仔細的去看年輕人的臉,依稀間可以見得幾分熟悉的影子。
他今年二十五歲,異能外顯為治癒系,出生在一個並不起眼的小城,還知道褚家那段絕密的往事……
褚煬手掌收緊,捏起了一片青筋,他失神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忽的聽到一聲滿含譏嘲的諷刺:“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剎那間褚煬竟是朝後退了一步。
在服下了那一瓶藥劑後,楚歌的情況看上去似乎穩定了些許,他急需處理掉身體裡的已然散發開的致死藥劑。那當真只是看上去而已,不過一會兒,那已然變得紅潤的臉色又再度變得灰白。
應蒼不可置信,手指探著他脈搏,再開口時已然接近於風雨將至:“你是有多恨不得他死,連這樣都拖不過些許……”
褚煬胸口彷彿被重重擊打了一下,他使用了自己的異能,以方便藥效發揮。
“應老師……”
忽然間聽到了急促的一聲,是陸之南終於找到了這裡,卻被攔在了外面。
應蒼示意放行,陸之南便直直衝到了楚歌身邊,幾乎顫抖著摸上了他的鼻息。
還是溫熱的,卻將要冷卻了。
有那麼一瞬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褚煬心中痛意無處宣洩,見著他勃然大怒:“你來做什麼,滾出去!”
“夠了!”應蒼突兀喝道,“誰是罪魁禍首你還要當做不知道嗎!”
空氣說不出的緊繃。
那一片爭吵中,陸之南自顧自的低下了頭,將楚歌抱起。
他凝視著這一張衰敗的面容,像很多次所做過的那樣,把自己的異能給輸入進去。
褚遊輕聲說:“之南他是光系異能。”
陸之南遇到了許多的阻隔,楚歌體能橫衝直撞的力量沒有半分章法,那就像是要把他的力量都吞噬。一片驚濤駭浪中,他竭力想要喚醒對方的意識,勾起熟悉的共鳴。
楚歌微微抽搐著,眉心漸漸擰起,但總歸不是之前那個衰敗的樣子。
那或許起到了一點效果,體內原本那股熟悉的力量開始與他共鳴,然而力量已經被驅散了、太微弱了,完全無法抵擋四下散開的死亡氣息。
原本力量就幾近崩潰,因為他的動作,漸漸活躍起來,卻只會走向另一個結果爆體。
沒有第二個可能,在被注入了那支致命的藥劑後,一切結果就早已註定。
除非,以命換命。
不過一瞬間,陸之南就下了決斷。
他低下了頭去,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眼神中,親吻過楚歌的嘴唇。
下一刻,堪稱殘忍的剝離掉自己的異能,悉數度入了楚歌的身體裡去。
那是原本楚歌在無意識中分給了他的,明淨透亮的光系異能,在死城研究所的那一番對話中,陸之南知曉了自己光系異能的由來。
此刻再度歸回楚歌體內,就如同擱淺的游魚潛入了熟悉的大海。
他引導著所有狂暴與黑暗的氣息進入自己體內,他完全放敞開了自己的身體,那些黑絮如同見到了最初的寄居地,拋棄了暫居的軀殼,攢動著、瘋狂湧入。
極致的光明與極致的黑暗,他剝離了光明所缺失的那一部分,歸回原位,與之同時向著毀滅的黑暗敞開懷抱。
楚歌的面色漸漸趨於平和,而那一刻,陸之南的面容逐漸衰敗下去。
他周身的氣息是如此的狂暴,彷彿都凝聚起了小小的能量漩渦,叫褚遊承受不起都後退了一步,然而卻小心翼翼的控制著,捨不得傷到楚歌分毫。
血肉一點一點被狂暴的氣息所盈滿,一點一點被衝撞了力量所擠壓,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血液逐漸冷卻,身體逐漸僵化,被黑暗所侵染,就將要變作一尊冰冷的雕塑。
他眷戀的看著楚歌漸漸平緩下來的氣息,細細描摹過魂牽夢縈的面容。生命力飛速的流逝,忽的聽到一聲微不可見的呻|吟,明明如同天籟,卻如一記警鐘,狠狠地敲擊向了他的心臟。
陡然之間,陸之南意識到了什麼。
恐懼席捲了全身,他只想要起身,趕快退去,不教楚歌看見自己,他想要求助於四周,然而已經冰冷僵化、急速衰敗的身體,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生命力如同一個火團,在消耗了所有的光與熱之後,終於走到了盡頭。
混沌與恍惚中,意識回到了軀體。
那彷彿被無盡的愛意所包裹,渾身浸入暖意融融的熱水,把將要墜入黑暗的意識給拉了回來。
懷著悄然的欣喜與期冀,楚歌終於睜開了眼。
爾後,眼睜睜的看著陸之南在自己身前,化作無數光點,飄飛到了天際盡頭。
魂消魄散,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