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鞘的金刀寒芒湛湛, 對映出的一雙眼,卻比刀鋒還要銳利。手握著白絹輕輕擦拭過劍身, 卻被太過銳利的鋒芒割破了手指。

“皇上——”

謝縈懷像是毫無所覺一般,仍舊重複著擦拭的動作, 直到血將一塊白絹染紅,他才終於停下動作。金刀入鞘,懸於腰間,“城中可有什麼結果?”

“稟皇上,還未曾有……”怯怯的抬頭看了一眼,察言觀色,生怕自己觸忤了這喜怒無常的君主, “不過臨安已經是有進無出的境地, 相信找出那兩人,也只是時間問題!”

修長的手指,從嵌在刀鞘上的紅寶石上掠過。

“明日之前。”他要以那兩人之血,祭奠周琅。

“是!”

“皇上, 周公子求見。”

謝縈懷抬眼, 就看到那周府奢侈華麗的軟轎,在他的允許下,那轎子被抬到他面前不遠的地方,而後一位公子掀開轎簾,從裡面走了出來。

“周公子怎麼過來了?”對於和周琅有關的人,謝縈懷都是抱有最大的容忍限度。

周琅沒有說話,他只是抬一抬手, 身後周府的家僕,就抬上一個人來,那人被抬到近前,謝縈懷一看那人面貌,眉宇就忍不住一皺。

周琅這副清越之姿,在華美服飾的襯托下,也有一種i麗之感,“這人闖入周府,誤入陷阱,我不知如何處理,就帶來交與謝公子了。”

謝縈懷看令狐胤已經是半昏迷的狀態,令狐胤會躲去周府,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是……誤入陷阱?謝縈懷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在這位白衣公子的身上,這人看起來比周琅年幼,但氣度風采卻比那周琅更為出眾。

“人既已送到,我就不打擾了。”周琅微微頷首,而後坐上週府的轎子離開了。

謝縈懷看著躺在地上的令狐胤,又看了一眼周府裡那頂逐漸遠去的軟轎……

周……安?

令狐胤武藝高強,即便中了迷藥,現在過了一會也已經開始清醒了,他一聲咳嗽拉回了謝縈懷的思緒,謝縈懷看了他一眼,吩咐,“將他看押起來。”

“是!”

“皇上!捉住的令狐胤的同黨逃走了!”

謝縈懷皺眉,在令狐胤之前,他確實還抓了一個人,但想到令狐胤已經落入他手,那人對他來說,已經沒用了。想到此,謝縈懷緊皺的眉又舒展開來。

南鳳辭此刻正在離城牆不遠的小巷裡,他望著城牆,臨安的城門已經緊閉,城牆之上,弓箭手全副戒備,他若想要出城,恐怕不是易事,但是若是不離開,困在城中,被謝縈懷的精兵搜出來,也是遲早的事。

他早在動身來臨安之前,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但是他還是義無反顧的來了。至於理由……記不清了。

“相爺,我們該如何?”

南鳳辭收回目光,退回了黑暗處。

……

燕城肩胛骨被鋼釘所穿,他強行掙脫的結果,就是整條手臂不能動彈。為了不讓血滴在雪地上,暴露蹤跡,他這一路都是用皮革包裹著手臂,擠壓著傷口,不讓血淌到地上。現在,該去和將軍會和,再……

前面又是一隊搜人的士兵,燕城反身躲了起來,他看到浩浩蕩蕩的禁軍從面前走過,而後他在最末尾,看到了囚車裡,被重重鐵鏈困住的令狐胤。

將軍!

燕城差點抑制不住衝出去,但是他現在這副模樣,衝出去也只是送死。他按著自己的傷口,又退了回來,直到那一隊禁軍從面前走過,才緩緩走了出來。將軍落入謝縈懷之手,便是死路一條,而如今臨安形如鐵桶,從裡面逃出,只是妄想。現如今,將軍又被抓住,他只能……即便違抗軍令,也不能棄將軍於不顧。

燕城哆哆嗦嗦的從胸口逃出一支信號彈來,他另外一條手臂已經麻木了,血肉和衣服凍在了一起,但他現在沒有空管這些。當初將軍退居山野,跟隨他的將士被他趕走,但實際真正歸心於他的軍隊並沒有遣散,他們駐紮的營地,離這裡並不遠,現在一試,還有一線生機!

天色漸暗,煙花自天幕炸裂,謝縈懷於南鳳辭同時抬頭。

……

臨安城已經叫謝縈懷翻了一遍過來,但仍然沒有南鳳辭蹤跡的下落。城中巡邏越來越頻繁,連周府都叫士兵來來回回的搜了兩遍。謝縈懷心裡已經隱隱有些焦躁,明明就在城中,為什麼抓不住?

前來稟報的人看到地上倒著的那具屍體,匍匐在謝縈懷面前的身體,越壓越低,“皇上……”

“找到南鳳辭了?”

“尚,尚且還沒有……”

“那你來做什麼?”謝縈懷的金刀入鞘,血跡從嵌刻的寶石紋路中淌了下來。

“臨安城外!來了一隊兵馬!”那人趴在地上,手上沾滿了從地上流過來的溫熱血液,“他們打的是令狐的旗號!”

南鳳辭昨晚看到那煙花,猜就是信號彈一類,那時他以為是南鳳辭向外面傳信,現在看來,卻是令狐胤了。想不到他退隱一年,手下卻還有些兵馬。

“大約多少兵力?”

“一萬。”

嗤笑一聲,一萬對十萬,又失去了令狐胤的統率,當初那戰無不勝的軍隊,到如今也只是散沙一片。

“城中搜尋繼續,剩下人隨我迎戰。”今日他不光要殺了令狐胤,他還要擊垮他殘存的軍隊,拔出這前朝的餘孽。

“是!”

猩紅的斗篷展開披在了肩膀上,從門外出去,狂風捲來,直吹的獵獵飛舞。

……

謝縈懷登上城牆的時候,看到了那一支軍隊,因為太久沒有受人統率,已經失了當初令人望而生畏的戰意。謝縈懷按著城牆上的積雪,冷冷俯視著。

這一萬人馬的統帥,就是肖時卿,令狐胤有五萬舊部,但離得最近的,只有他,昨晚看到臨安城的訊號,他連夜趕來,臉上都凍裂了一塊。他不懼謝縈懷,手握長槍和城牆上的謝縈懷對視著。

謝縈懷抬首,他將胸前斗篷按的更緊一些,“如今天擎已亡,你們這些殘兵舊部,回來是歸順我這個新皇的麼?”

肖時卿騎著的戰馬,打著響鼻在雪地裡來回踱步,他聽到謝縈懷的話,長槍一指,“我等只效忠於令狐將軍。”

“若我說令狐胤已經死在了我的手上,你待如何?”

輕飄飄的話一落地,城牆下的一眾將士,臉色已然陰沉。

“殺——殺——殺——”

令狐胤已退隱一年,手下將士早已散了許多,現在還跟隨他的,便只有那些與他出生入死數十載的忠義之徒。如今他們聽聞令狐胤身死,戰意直壓那天地間肅殺的冰雪。

謝縈懷看著他們,神色也慢慢冷淡下來,而後他抬起手,城牆上弓箭手張弓拔箭,只等他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在這一觸即發的大戰中,南鳳辭仍舊隱在暗處觀察,他如今勢力都不在這裡,與他們正面硬碰硬,實在不是什麼明智的決定,他只等著兩方勢力打起來,自己好趁機脫身。至於令狐胤……蠢的叫謝縈懷抓住,那麼是死了也活該。

就在他準備退去的時候,一道身影闖入了他的視線,讓他的動作頓了頓。

“周公子,這幾日城裡多了好多士兵,哎,不知又是什麼事。”

在巡邏而過的士兵中,兩道身影並肩走著。

一隊騎兵忽然而過,女子來不及閃躲,嚇的大叫一聲,身旁男子攬住她的腰肢,“小心!”而後一個轉身,抱著女子躲在了一旁。

女子受了驚嚇,躲在他懷裡嚶嚶啜泣。

“都說了這幾日城中動盪,你非要出來看什麼梅花,瞧瞧你,嚇壞了吧。”男子溫聲責備。

女子依偎在他的懷中。

“回去吧,等安寧了,我再帶你出來逛,好不好?”說話的自然是周琅,他本來準備這幾日都躲在家裡的,沒想到那流光姑娘,非要吵著看什麼梅花,他又是憐香惜玉的人,自然就帶她出來了。

躲在暗處的南鳳辭,看著兩人,不免有些出神。

剛剛看背影,他差點都要以為,是他回來了……但是,怎麼可能呢。

周琅勸好了流光,準備送她回去的時候,一道破空之聲傳來,而後在前方巡邏的士兵大叫,“攔住她!!”

那一聲戛然而止,馬蹄聲踩踏而過。

周琅看著一匹通體雪白的馬,從他面前疾馳而過,馬上的女子,一身紅衣豔麗如火焰,這滿城風雪,都恨不得叫她一人融化。那女子根本沒有看到周琅,她手握長鞭,凡是攔路的人,都叫她一鞭抽的皮綻骨裂。

周琅一下屏住了呼吸,這一幕,是何其的眼熟。

“滾開!”來人自然是令狐柔,雖然兄長因為父親的事,與令狐家恩斷義絕,但她又怎麼能眼看著兄長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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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鞭沾著的熱血,在空中打了個旋兒,落在了周琅的臉頰上。

冰冷。

等到周琅反應過來抬手去擦的時候,那血已經從臉頰流到了他的唇角。

……

令狐柔一路殺到了臨安城城門,她攥著長鞭的手,因為太過大力都出了血。謝縈懷本來和城外令狐胤舊部對峙,忽然城中又殺出個令狐柔,令他實在煩不勝煩。

令狐胤被關在囚車裡,他胸口已經中了一刀,氣息微弱。令狐柔殺了看守他的士兵,劈開牢車,斬斷鎖鏈,將令狐胤拖了出來。

“兄長!”

令狐胤抬眼看著她,嘴唇動了動,“你……”

曾幾何時,他們兄妹也是這樣縱橫沙場。只是那樣的日子,卻已經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來救你!”父親負了兄長,她又怎麼忍心舍下這世上最後的親人。

“快走!”臨安城裡,到處都是謝縈懷的人,令狐柔單槍匹馬,怎麼救的出他,他死了,只是下去陪周琅,倘若令狐柔再因他而死……

“我不走!兄長你當初敵營救我,現在,輪到我……”

“小心!”憑空響起了一聲驚呼。

令狐柔反身,手中長鞭卷落一支冷箭。

城牆上的謝縈懷已經轉過身來,他本來已經準備放過令狐柔,那是周琅遺孀,但現在,如果她要救令狐胤,那麼兩人都得死,“令狐柔,你若離開,我就放你一條性命,倘若你執意如此,我不光殺了你們兄妹,還要踏平你將軍府!”

令狐柔攙扶著令狐胤,她抓緊了手中的長鞭,“令狐家訓,寧可戰死,不可苟活。”

她是個女子,卻一直被丟在軍營裡,被如同男兒一樣的教養著。

令狐胤看著她,被纏扶住的手,緩緩地,緩緩地握住了令狐柔的手臂,“小柔。”

“兄長。”

他以為他今生都不會再有家人,但現在……他又忍不住慶幸起來。他撿起地上的一柄斷刀,和令狐柔並肩而立,“我們有多久,沒一起上過戰場了?”

“三年了。”

“今日……我與你一起。”

令狐柔眼中隱有淚光,她以為她今生都不會得到兄長的諒解,但現在……就是死也無憾了。

謝縈懷卻懶得看他們兄妹冰釋前嫌的戲碼,這世上對大多數人都是溫暖的,但是對於他,卻是……連他最珍惜的,也叫人奪走了。

“放箭。”

輕飄飄的一聲,箭矢如雨。令狐胤與令狐柔兩人攜手,擋住落下的箭矢,但因為令狐胤已經負傷,他一動就有血流出來,他堅持不了太久。而令狐柔,卻已經中了一箭。這樣下去,兩人都要落得個身死的下場。

在城牆上的弓箭手張弓拔箭的時候,一匹馬疾馳而出,連隱在暗處的南鳳辭都跟著一驚。

騎在馬上的人,一身白衣,他衝了出來,到了令狐柔面前時,遞出一隻手來。

令狐柔剛才聽到一聲提醒,但沒有注意,現在看,也是這人提醒她的。但是……她與他,只有一面之緣啊。

周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冒這麼大的險衝出來,他欠令狐柔的,早該還清了才是,但是方才,見到令狐柔策馬而出,記憶深處的東西開始鬆動。

令狐柔臉頰上都是血汙,髮絲散亂。

周琅一身雪白,眼中只倒映著她一人。

好熟悉……

眼前這個人,為什麼會讓她,生出這樣既甜蜜又心痛的感覺。

令狐胤就是被他暗算,才會落入謝縈懷的手中,現在這人忽然衝出來,他竟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令狐柔看著彎身過來的白衣公子,這個模樣,和多年前的一幕重合。換了容貌,什麼都換了,但是……

“你是誰?”

周琅見她遲遲不將手遞過來,稍後城牆上要再有箭射下來,那麼他一條命也要丟在這裡。

“我與姑娘有過一面之緣。”

真的只是一面之緣嗎?

周琅沒有再去看令狐胤的神色,他與令狐胤之間,早已兩清。

城牆上的謝縈懷,勒令弓箭手停止射箭,道,“周公子,你這是做什麼?”

因為令狐柔遲遲沒有動作,周琅只能從馬上翻身下來,他直面城牆上的謝縈懷,“我聽聞令狐姑娘,是我兄長遺孀,懇請謝公子放過她一馬。”

“我已經放過了她,是她自己非要衝出來。”

“今日非要取她性命嗎?”

謝縈懷緊抿的唇,已經顯示出了他的決心。

“城外有一萬兵馬,想來是接應你們的,想辦法出城。”周琅壓低了聲音,對身後的令狐柔說。

令狐柔上前一步,“你……你姓周?”

“周琅是我兄長。”

兄長……嗎?

周琅沒有再看令狐柔的神色,他可能真的是瘋了,回來了還不知悔改。周琅轉過身,一副要離開的樣子,但手卻悄悄鬆開了韁繩,從袖子裡摸出一枚銀針來,在馬背上狠狠扎了一下,“快逃。”

馬的嘶鳴壓過了他的聲音,令狐柔反應了過來,她知道自己若是再在這裡和謝縈懷耗下去,只有死路一條,只有出城,才有活路。她帶著令狐胤翻身上馬,騎著因為痛楚而發狂的馬往城外奔去。

周琅站在原地,望著遠去的她。

令狐柔回頭望了一眼,那站在臨安城裡的青年,不知怎麼,就和腦中的那個影像重合起來。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不……不可能……

令狐胤也回頭望去,那個青年從頭至尾沒有看他一眼,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那樣的一種熟悉感呢。他來不及探尋更深的答案,阻止他們出城的士兵已經包圍了上來,他只能抽身去抵擋他們的攻勢。

周琅仍舊站在原地,城牆上的弓箭手一致瞄準了他。只要謝縈懷一聲令下,他就會死。

但是謝縈懷遲遲沒有下令,他也陷入了某種思緒裡。

“你要殺了我嗎?”

謝縈懷把這當做挑釁,他的手在發抖,“你以為我不敢嗎?”你又……不是他。

周琅還想再說些什麼,一道身影忽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而後堅實的臂彎和胸膛包裹而來。

淡淡的香氣。

“我早該知道是你回來了。”咬牙切齒的聲音,“那天晚上,我就該認出是你。”他入了戲,才會看不清那麼多東西。雖然回來的周琅掩飾的很好,但是他仍然看得出,他藏在眼底深處,對於令狐胤的冷漠和對令狐柔那一絲絲的……憐惜。

周琅回過頭,看到了南鳳辭。

南鳳辭知道現在衝出來,簡直就是找死,但是他沒辦法控制住自己。控制住自己去緊緊的抱住他,不讓他再離開。

南鳳辭在發抖,這可能是周琅和他相識這麼久,他為數不多的失態的舉動了。

“這次,我不會再讓你離開了。”南鳳辭才不管自己現在的模樣,是何等的失態,他早已經入了戲,成了戲中的人,“絕對不會!”

那雙永遠似笑非笑的眼睛裡,浮出了一層閃爍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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