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冰冷從心臟溢位, 劇痛包裹了所有神經,沈清弦明明連喘氣的能力都沒有了, 但是大腦卻異常清醒。

他想不明白, 他怎麼會把他給忘了?這個在幼年時將他推入絕境的人。

心臟被刺穿,普通人會立刻死掉, 但修士不會,尤其像沈清弦這種不依靠心臟而活的修士更不會輕易死了, 只是也會元氣大傷,動彈不得。

一股腥甜湧了上來, 沈清弦嘴角溢位鮮紅的血液, 他盯著眼前人, 說出了他的名字:“車玉澤。”

面色蒼白的男人, 勾了勾唇,譏諷道:“難道不該叫一聲師兄嗎?”

沈清弦道:“別侮辱了師兄二字!”

車玉澤冷笑道:“不用拖延時間, 和你同行那小子救不了你。”

這話反而提醒了沈清弦, 的確不能拖延時間,不能讓顧見深看到。車玉澤喪心病狂, 如果顧見深前來阻攔,只怕會有生命危險。

沈清弦忍著劇痛故意起身, 裝作要反抗的模樣,他是想激怒車玉澤,果不其然,車玉澤猛地將長劍拔出,讓沈清弦再也使不出丁點兒力氣。

沈清弦嘴角溢位更多鮮血, 他的神識也有些模糊了,可這模糊的同時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冒了上來。

當年的車玉澤是否也這樣偷襲過,他是否心臟也被刺穿過,是否也曾九死一生?若是有的話,為什麼他丁點都不記得了。

雖說過去了這麼長時間,但這麼重要的記憶,哪裡是說忘就忘的?若是當年車玉澤沒有機會傷害他,那這幻境中又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顧見深絕對不知道的車玉澤,可這個人卻出現了,這說明是和他有關……

沈清弦思考不了太多,失血和心臟被刺穿的劇痛,讓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他心裡一直期盼著,盼著顧見深沒有回頭,沒有看到他。

他希望顧見深能平平安安的回萬法宗,千萬不要捲入危險中。

但這註定是不可能的,因為在沈清弦中劍的一剎那,顧見深便猛地抬頭看到了……看到從他身後貫穿而出的劍尖,看到染紅衣衫的血跡,也看到了他逐漸倒下的身體。

巨大的恐懼霸佔了整個胸腔,此時此刻他彷彿也體會到心臟被刺穿的劇痛!

顧見深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一躍而起,直追了而去!

沈清弦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記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候他剛剛開始修行便展露了驚人的天賦,他師傅本就疼他,寵他,見他如此天資卓越,更是喜愛,時常帶在身邊親自教導。

那時的沈清弦不過是一總角小童,哪裡知道天高地厚?

他雖是孤兒,但卻享盡了師父給予的厚重父愛,難免有些驕縱。

平日裡修行,對他來說又極其簡單,修行成果卻比得上師兄們辛苦許久才能得到的。

因為太簡單,所以不夠重視,他越發憊懶貪玩。

可他如此不務正業,還是比其他師兄修行的效果更好。

沈清弦年幼,哪懂得藏拙?他偶爾來了興致,為討得師父歡喜,只用短短幾日便把師兄們鑽研數年的法術給學會了。

如此天資怎能不惹來嫉妒,年長些的師兄們還好一些,只比他大八九歲的車玉澤卻是忍不了了。

當時他也不過十六七歲,正是最衝動的時候。

他本是最受寵的小徒弟,也是天資最好的,一直受盡誇獎和寵愛,可如今卻全沒了。

他心中不甘,恨不得沈清弦快些去死。

沈清弦那時還很喜歡車玉澤,畢竟和相差幾百歲的師兄們相比,只差八九歲的十八師兄算是他的同齡人了。

車玉澤藉著沈清弦對他的親近,將他關進了“枯井”中。

事實上,那哪裡是什麼枯井?區區一個枯井又怎麼可能困得住沈清弦?

車玉澤喪心病狂,竟將這般稚嫩的孩子引進了只有窮兇極惡之徒才會被關押的惡獄!

在這裡面法術全然使不得,靈氣也會被快速吸收,等靈氣透支便會吸食生命力。

沈清弦虧了是罕見的萬靈之體,否則在被丟進去的一瞬間就死掉了。

可即便活了下來,他也受到極大的傷害,上信峰主辛苦給他調養許久才終於將身體補了回來。

車玉澤如此殘毒同門犯下重罪,上信峰主廢其修為,將他逐出師門!

誰成想他不知悔改,反而怨念更深,徹底恨死了沈清弦。

他為了報仇步入邪道,用壽命來換取修為,只為了拖著沈清弦一起死!

沈清弦睜開眼時,發現周圍一片漆黑。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努力睜大眼也什麼都看不到的黑。

緊接著如毒蛇附體般的潮溼湧進毛孔,心底極深處的恐懼蔓延上來,像泥濘的沼澤般拖著他墜入。

如今的沈清弦尚且能夠自持……可真正的十四五歲的沈清弦面對此景,哪裡能保持冷靜?

怕是無需車玉澤做什麼,他自己便要把自己給逼瘋。

不止過了多久,車玉澤陰冷的聲音響起:“可以啊,長大了,不怕黑了。”

沈清弦保持著冷靜,竭力分辨著車玉澤的聲音來源。

車玉澤又道:“放心,你暫時死不了。”說完他又陰沉道,“我怎麼會讓你這麼輕易死掉?你搶走了我的一切,又毀了我……我定要讓你嚐嚐我的滋味,我要讓你痛苦絕望,要讓你像條陰溝裡的老鼠一樣苟延殘喘!”

他瘋了,從不惜以生命來換取力量的時候,他就瘋了。

他要和沈清弦同歸於盡,他要讓他嚐嚐他的痛苦,他要折磨他,凌虐他,要將他的高高在上踩到泥裡!

與身體上的痛苦相比,精神上的折磨更甚。

饒是如今沈清弦,讓他長時間呆在這種陰暗潮溼毫無丁點兒光亮的漆黑中,他也撐不太住。

修為越高,心魔越甚,若非這只是個幻境,他此刻恐怕已是心魔纏身,難覓解脫。

瀕臨死亡的時候,沈清弦竟有些無力……

他不會真的死,現實中也不會有什麼傷害,可是卻給顧見深造成了極大的創傷。

他是來給他紓解心結的,這樣死了反而是給他造結了。

沈清弦等待著死亡……等待著幻境的結束……

一絲光亮從極遠處升起,沈清弦眯著眼睛看過去,看見了那雙朝思暮想的紅色眸子。

緊接著,麻痺的心臟傳來了驚人的刺痛。

這雙本該代表著光明的紅眸中滿是絕望和悲慟,似乎下一瞬,便會有猩紅的血淚從眼眶中溢位。

別傷心……沈清弦想說話,可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意識消失前他聽到了顧見深的聲音,很輕很溫柔可是卻揪得他心都裂開了:“別離開我。”

顧見深無法想象自己看到了什麼。

漆黑的屋子,發瘋的男人,還有渾身是傷被虐待得體無完膚的沈清弦。

他乾淨的白衣浸滿了血液,成了溼漉漉的血衣!他的面容蒼白,連唇瓣都幾乎透明,他漂亮的眸子沒了光彩,如同枯萎的花朵,失去了一切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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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儘快趕來了,他已經很快很快了……

可還是晚了。

沈清弦怕黑,卻在這樣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被凌虐至此。

顧見深無法想象,沈清弦遭受了何等殘酷的折磨。

身體、精神,足以將人徹底擊垮的痛苦 !

不安、懊悔、惶恐、憤怒……數不清的情緒在血液中湧動,顧見深爆發了超乎想象的力量。

他殺了車玉澤,將他的心臟刺穿,將他的頭顱砍掉,將他的身體炸成一地碎肉。

可是……有什麼用?

這有什麼用?

沈清弦死了……

他的沈清弦死了……

在絕望和痛苦、在漆黑和恐懼、在孤寂和陰冷中死了。

顧見深抱起血泊中的少年,小心翼翼地親吻著他的額頭。

“醒醒吧……求你了。別離開我,求你了……”

沒有人回應他,沒有人同他笑,沒有人再用那般溫暖的眼睛看著他。

血液不再流出……柔軟的身體也僵硬了……

他愛極了的人,終究還是在他懷中離去了。

無法言語的悲痛充斥在血液中,巨大的絕望化作萬千刀劍,將他刺得體無完膚。

顧見深用力抱著他,吻著他的緊閉的雙眼,吻著他蒼白的面頰,吻著他冰冷的唇……

一滴鮮紅猶如血液般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

它滴在了沈清弦的身上,纏住了他的血,似乎在挽留著他。

顧見深哭了,從出生到現在,第一次留下淚水。

紅色的眼睛,紅色的淚,沾在白皙的肌膚上,觸目驚心。

他胸中只有絕望,他心中只有痛苦,他所有的神經血脈都在叫囂著不甘。

為什麼要奪走他,為什麼要失去他,為什麼……他連這僅有的摯愛都守不住。

如此絕望的時候,奇蹟發生了。

他的淚水給了沈清弦生機。

顧見深很快便察覺到了……

他眼中溢位的血淚竟奇蹟般的修復了沈清弦身上的傷口……

他怔住了,緊接著狂喜湧入胸腔,他毫不猶豫地割開了手腕,熾熱的血液湧了出來,他遞到沈清弦嘴邊,努力讓他喝下去。

本來已經徹底沒了生氣的少年竟慢慢地有了生機。

傷口以肉眼可及的速度恢復著,他蒼白的面頰似乎也有了些血色……

顧見深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但他知道自己的血液能夠救沈清弦。

他可以把他拽回來,他可以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他還沒離開他,他還在等他,等著他牽起他的手,等著他去把他接回來!

太好了!

極悲之後又是巨喜,這種心情的轉換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想象的。

顧見深絲毫不在意自己鮮血的瘋湧而出,他不介意用自己的命去換他的。

自要能讓他睜開眼,只要能讓他再看他一眼,只要能聽到他同他說一句話,他便心滿意足了。

活下來吧,如果可以選擇,他心甘情願用自己的生命來延續他的生命。

畢竟沒有沈清弦的話,他活著也是痛苦。

最後……他也沒能看到沈清弦醒來……

顧見深也昏迷過去……

漆黑陰冷的血泊中,兩個少年倒在一起,像開在血海中的鮮嫩花朵。

他們牽著彼此,給絕望添上了希望,給孤寂尋到了溫暖,給死亡續寫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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