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金鑫被抓住的時候, 池映雪正在喝荷蘭水。

今天是老太爺成殮入棺的日子, 應九卻讓福壽會的這幾個兄弟滿程家大院地溜達。明面上像是幫苦主看家護院, 暗地裡卻和他們下令, 不能放這大宅院裡的任何一個人跑掉。

池映雪有預感要出事,便把這一情況和推理分析的任務都交給了前院的自家軍師, 而後怡然自得地逛起了程家大院, 逛著逛著,還讓他弄來一瓶荷蘭水。

其實就是帶著點薄荷味的汽水,不算十分好喝,但有一種甜甜的清涼。

人是在後花園牆根底下逮著的, 池映雪也正好逛到附近,聽見騷動,就過來了,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被三個福壽會弟兄圍在中間。

“小五爺——”見他過來,三個兄弟畢恭畢敬喊了一聲。

“嗯。”池映雪淡淡應。

這位同學當爺那是有天賦的,不用拿腔拿調,擺出最真實的自我, 就是少爺樣。

被三人圍住的少年,模樣很普通,扔人堆裡就沒的那種, 只一雙眼睛挺大挺圓,看著透亮。就是那身衣服極醜,不知哪淘換來的, 和圍牆一個色系,往牆根一杵,自帶隱形功能。

這樣都能被發現,福壽會弟兄也是火眼金睛。

池映雪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三個福壽會弟兄:“想跑?”

應九讓他們“不能放走一個”,故而池映雪很自然認為,小孩兒是程家院裡的,正因為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準備翻牆落跑。

不料一個福壽會弟兄卻道:“他在牆根鬼鬼祟祟半天了,不像程家的人,剛問了幾個丫頭、雜役,都說不認識。”

另一個則煩躁地插嘴:“我早說了,根本不用問,這一看就是個小毛賊,趁亂進來想撈點油水……”

池映雪原本一點心思沒放這兒,準備直接押了人交給應九,順帶再把這插曲告訴吳笙,至於人怎麼發落,這個支線是不是有用,是那二位操心的事兒。

可一個“賊”字,觸動了他的神經。

【錢艾說看見一個賊可能是他,但沒逮住,人就跑了。】

池映雪再次看過去,卻是第一次認真打量少年。

不看別的地方,就看眼睛。

那雙眼睛也在看他。

有點慌,但沒有害怕,反而是一點點盤算,藏在那慌張後面,有條不紊,循序漸進。

池映雪眼眉舒展,淺淺地笑了。

就是了。

別人都覺得小四金單純沒心機,其實才不是,他鬼著呢,只是他鬼得很安靜,很無害,輕易不帶殺傷力,所以在徐望的跳脫和吳笙的張揚裡,成功隱形,就像他現在穿的這身衣裳。

“我押他去見九爺,你們再在周圍找找,看還有沒有同夥。”池映雪笑得淺淡,收得悄然。

況金鑫跟著抓了他的這位小五爺,走了一段路,眼見越走越偏,四下無人,他猛地用肩膀往旁邊人腰側一撞!

腰側肉薄,最不扛撞,如果頂寸了,直接拉傷都是有可能的。

況金鑫怕把人真撞壞了,所以沒用發狠的力氣,只想著爭取點時間,脫身就行。如果這一撞不夠,他還會用文具——總之,脫身計劃已想得很周全。

師父讓他放風,他照做,但現在失敗了,他就得先保全自己——他的安全,是軍師順利交卷的條件之一。

況金鑫自認這一撞出其不意,可對方像早有預料,竟然躲開了。

況金鑫撞了個空,整個人往前踉蹌撲去,可在馬上要倒的時候,又被人拉了回來,還沒站穩,手裡就被塞了一瓶汽水。

不,是半瓶。

況金鑫拿著汽水,在淡淡薄荷味裡,茫然看著面前的人。

從被抓到現在,他光想著逃跑了,壓根沒真正看過這位。

可目光剛落上去,對面人就開口了:“醜。”

況金鑫愣住:“嗯?”

對面人皺眉:“你這身衣服,太醜了。”

況金鑫恍惚了一下,然後,眼裡浮起一點不太確定的、小心翼翼的欣喜:“小雪?”

池映雪對於自己這麼晚才被認出來,有點不太開心,但看見況金鑫眼裡的喜悅,又覺得自己還挺重要的,於是“我很重要”蓋過了“我不好認”,池映雪的心情也跟著輕快起來。

“隊長他們也在這裡嗎?”況金鑫四下張望。自己和池映雪都出現了程宅,怎麼看都不像巧合。

“都在前院。”池映雪給完肯定答案,又簡明扼要逐一介紹,“隊長唸經,軍師查案,老錢守靈。”

“……”況金鑫想第一個去見錢艾,送不了溫暖,搭把手也好。

“汽水。”頭頂又傳來池映雪的聲音,就像急著示好的小孩子。

他們面對面站著,原本就近,是個講悄悄話的合適距離,可池映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靠得更近了,況金鑫魂穿這位比貓五矮了太多,近到這種程度,他就非得仰起頭才能看見池映雪的臉了。

可他沒仰。

只是很配合地喝了一大口汽水,然後呼出一口涼氣:“薄荷味的。”

池映雪沒等來抬頭一笑,有點失落,連帶著剛剛相認時,對方眼裡的那點欣喜,都好像成了幻覺。

況金鑫好幾天沒衝他笑了——就在那晚之後。

被拒絕的是自己,被數落分不清喜歡和寂寞的也是自己,結果被人躲著的,還是自己。

而且況金鑫不是明躲,他還會和他說話,討論戰術,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異樣,但如果只有兩個人,每次聊不到幾句,他就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跑掉,溜得比泥鰍都快!

池映雪從來沒執著過什麼,他只拿抬手就拿得到的,伸手就碰得著的,輕鬆省心,想留就留下,不想留再鬆開,事實上他也從沒真正想留過什麼。

最開始況金鑫也是在他面前的。

他都不用伸手,抬起眼,就能看見那人衝他笑。

但是那人衝誰都笑,他就想把他扣在自己身邊,只看自己一個人。

……

池映雪還想和況金鑫多說會兒話,哪怕只是聊聊他為什麼來程家這種乾巴巴的支線,看況金鑫以“抓緊時間”為由,讓他帶他去前院找吳笙,到時候一起說。

池映雪找不到理由反駁,只得綁了個下人,扒了褂子,套況金鑫身上,蓋住他原本的衣裳顏色,然後一併趕往前院。

哪知道一進院,就撞上一場大戲——做法事的一個小和尚,被程老太爺鬼上身了。

院裡已經圍得裡三層外三層,事情雖然驚悚,但仗著“人多陽氣重”,一點沒打消下人們看熱鬧的熱情。

池映雪和況金鑫扎進人堆裡往前擠的時候,小和尚正在靈堂裡,指著程嘯南的鼻子罵。

“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畜生——”

“毒害親爹……咳咳……畜生不如啊——”

“老二啊!你在哪裡啊!爹來找你了啊——”

罵得聲嘶力竭,涕淚橫流,壓低的嗓音無比滄桑,再配以密集的咳嗽畫龍點睛,別說看不見只能聽的外圍人群,就是看得見的,盯著小和尚那張臉,也生生盯出了程老太爺的音容笑貌。

何況老太爺的屍體還在旁邊,進行音容笑貌的印象加成——儀式剛開始,程老太爺就還魂了,屍體還沒來得及入棺,仍躺在靈床上。

程嘯南的臉已經白了,他本來就是強撐著過來參加儀式的——逝者成殮入棺,要孝子親自抬——來的時候已然腳步虛浮,這會兒被一頓痛罵,又怒又懼,哆嗦著嘴半天,愣是說出一句話。

誰也不敢出聲勸,更別說上前攔——鬼上身啊,誰瘋了敢插手。

就連應九爺和海雲隆,都只在旁邊看著,一個眉頭深鎖,一個眼神慌張。

嚴一法師也在,全程神情未動,只專注默唸經文。

小和尚罵完一通,忽然轉頭,深深看了嚴一法師一眼。

嚴一法師的經文,有一瞬間的停頓。

小和尚“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像是魂魄抽離,徹底昏迷。

混在圍觀最前線的下人群的錢艾,歎為觀止。

還用附體?自家隊長根本是戲精本精。

整個靈堂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動。大約過了兩三分鍾,程嘯南像緩過來一口氣,臉色慘白地衝下人們嚷:“來、來人……把他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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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膽大的下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戰戰兢兢上前。

剛走兩步,昏迷在地的小和尚忽然一個鯉魚打挺,起來了!

這一次,他精神奕奕,雙目放光,一陣風似的衝到程老太爺的靈床旁,嚎啕大哭:“爹,我回來了!老二回來了啊——”

上前的下人,紛紛癱坐在地。

圍著靈堂的人群倒吸一口冷氣。

程老太爺的鬼魂,還真把自己二兒子從陰曹地府叫回來了!

鬼上身2.0,場面比1.0更大,因為“程家二少”哭完親爹,忽然衝向靈堂大門!

那裡本來已被圍觀群眾堵得水洩不通,見人衝過來,尖叫四起,譁一下全散了。

“程家二少”衝出靈堂,轟然大亂裡,沒人注意到一個家丁正悄悄舉手。

而“程家二少”則直奔那家丁方向而去,最終準確撲倒了他旁邊的一個福壽會弟兄!

“為什麼害我!還我命來——”“程家二少”叫得淒厲,雙目通紅!

一直跟蹤鎖定這人順便看熱鬧的錢艾,悄悄混入人群。軍師交代的任務已完成,現在可以專心看熱鬧了。

“啊啊啊——”那人一邊蹬腿,想把撲身上的“惡鬼”弄下去,一邊叫得聲嘶力竭,“別找我!別找我!我是綁了你,可我沒害你啊——”

正往這邊擠的應九爺,聞言腳下一頓,臉徹底沉下來。

既定目標達成。

徐望掩住喜色,正準備開啟針對嚴一法師的第三part,整個程家大院上空,忽然一聲槍響。

徐望心裡一驚,對危險的本能讓他立刻趴到那個福壽會弟兄身上,不動了——殺青,收工。

吳笙混在人群裡,看著一大隊警察從外面衝進來,轉瞬就將整個前院圍了個水洩不通。

帶隊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放槍的也是他,一臉橫肉,雖然穿著警察制服,但怎麼看都有土匪氣質。

見局面穩定下來,他環顧人群,朝某個方向迅速的、不易察覺的輕點下頭,之後才看向程嘯南這邊,對著程家眾人道:“有人報案,程老太爺是中毒而亡,程家大爺昨夜也遭人蓄意投毒,還有杜錦年在程家失蹤——”

吳笙看得清楚,對方是在和應九爺隔空頷首。

這邊,程嘯南已在丫鬟攙扶下,上前來招呼,他臉上賠著笑,可眼底驚懼還沒散,又泛起焦躁:“魯隊長,是不是弄錯了,我們沒報案啊……”

魯隊長笑:“程大爺,總歸是有人報了案,人命關天,您家這白事,可能得往後推一推了……”

“魯隊長。”海雲隆上前來。

魯隊長佯裝驚訝:“少幫主也在啊。”

海雲隆懶得寒暄應酬,今天這陣勢必然是衝著程家來的,衝程家,就是不給海幫面子,他和他們客氣不著:“既然要查,何不把我妹夫的事一併查了。”

魯隊長沒想到他提這茬,程既明被綁架撕票是去年的事,到現在都還沒個結果,這事兒上他們也的確硬氣不起來,但一碼歸一碼:“程二爺的案子,我們還在查,其實已經有些眉目了,只是還不方便透露……”

海雲隆耐心等對方打完太極,轉頭朝旁邊使了個眼色。

很快,“昏迷中”的徐望被扒拉到一旁,壓在他身底下那位福壽會的弟兄,就被擰著胳膊送到魯隊長面前。

“正巧,我這裡也有些眉目了,”海雲隆笑,目光陰冷,“這位福壽會的兄弟,剛剛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面,承認是他綁的程二爺,魯隊長看,是繼續讓這位小兄弟講一講,還是——”他抬眼,目光越過人群,準確找到應九,“九爺給個說法?”

這變故不在吳笙的計劃之內,不過,他喜聞樂見。

對於僵局,亂,才好取勝,他讓徐望演鬼上身,也是這個意思。更重要的是,警察把“杜錦年失蹤”的案子,明確提出來了。

先前連上的所有線索,終於和主線任務,合上了。

……

吳笙和錢艾,趁著全場注意力都在海雲隆和魯隊長身上時,冒充熱心群眾,把徐望輕輕扶起。

徐隊長隨之“甦醒”,一臉懵懂無邪地看四周:“嗯?我怎麼了?”

況金鑫看了一場恐怖片轉懸疑片轉警匪片,腦袋有點跟不上。

池映雪藉著人擠人,特別自然攬著況金鑫肩膀,心思壓根沒走劇情,管你眼前鬼上身還是手槍響,我自清風徐來,末了還拿回已經送給況金鑫的荷蘭水,認認真真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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