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朝閣臣無定數, 或三人, 或五、七人,爭議事件方便投票。遇見朝中無事或閣臣兇猛的時代,獨一人輔佐皇帝也有先例。自文帝起,謝朝對外戰事頻仍, 內閣大臣就保持在五到七人之間。

孝帝時,內閣以林附殷為首, 吳善璉、陳琦、紀默聲、季擎皆次輔。趙良安資歷差一截,然而他的出身、人品、才幹都讓朝野為之傾倒, 被上下視為儲相, 在內閣見習。季擎意外身故後, 趙良安直接遞補為次輔。然而, 皇莊血案, 紀默聲與趙良安遇刺,剛攆了一個林附殷, 又死了一個未來的首輔, 內閣損失慘重。

謝茂的意思,是照前朝舊例補齊五人, 以陳琦為首輔。

——他在廷推之前, 把“病休”的林附殷送回了老家, 就是給陳琦騰位置。

也就是說, 此次廷推, 共有三個入閣的名額。

京城官場一番龍爭虎鬥之後, 在正式廷推之前, 陳琦與吳善璉先把擬好的名單交給皇帝過目。

所謂廷推,是群臣舉薦,然而決定權還是握在皇帝手裡。

兩位閣老遞來的名單中,總共也只有五個人。

排在第一位的,是禮部的文老尚書。

文老已近八十高齡,雖說能吃能喝,閒來無事還能給皇帝寫扇面什麼的,可明眼人都知道,這位不可能禁得住內閣動不動值班的折騰。把他列在第一位,是代表著尊敬與禮遇,入閣這事兒,沒道理小毛毛都進了,卻不舉薦這位歷經五朝的老大人吧?

——不過,這就是個湊數的,專等著皇帝把這位否了。

排在第二位的,則是吏部尚書單學禮。

六部之中,吏部最貴。吏部尚書又稱天官,謝朝吏部主管四品以下文官任免,而上至一品大員,只要沒有開府的權力,一樣要被吏部的考功司議敘考評。可謂掌握著大部分官員的仕途前程,權力極大。

單學禮能做上這麼終於部門的尚書,其出身自然不簡單——他是前首輔林附殷的堂妹婿,正兒八經的林黨中堅。不過,在林附殷“病休”之前,他就很識時務地轉投向太后那一方了。

排在第三位的,是前戶部尚書黎洵。

這位是陳琦的老對頭。

當年二人在戶部擔任左右侍郎,黎洵還比陳琦隱約高一級。他是左侍郎,陳琦是右侍郎。

然而,黎洵仕途多舛,當年老戶部尚書姬牧原獲罪下獄時,黎洵母喪丁憂,陳琦撿漏升任戶部尚書。

等黎洵守完母喪重新起復時,文帝本來有意招他入閣。又不幸的是,黎洵的老座師,當年的內閣首輔齊建雲突喪長子,打擊之下直接死了。取而代之的,是林附殷在內閣風頭漸勁。陳琦作為林黨順利飛昇,黎洵這個標準的齊黨又跟在陳琦背後吃屁,憋屈地回戶部,當上早就該是他的戶部尚書。

這其中黨爭的門道自不必說,黎洵在戶部尚書位置上背了無數黑鍋。

眼看林黨一家獨大,他心灰意懶,乾脆就乞骸骨回鄉逍遙去了。

排在最四位的,則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

蔡振也是一位老大人了,身為九卿之一,歷經四朝。

他是謝朝第一位連中三元的狀元郎,殿試被皇帝點中頭名時,只有二十二歲。當時在位的還是仁宗皇帝,想把他留給文帝,就擱在翰林院養了幾年。

偏偏這位和文帝不對付,自求外任多年,這也是一位出身大族的豪傑,千里當官只為爽,不貪汙不受賄,連女色都沒什麼心思,一門心思搞建設,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一路上官聲鵲起。

文帝愛才,蔡振照樣青雲之上,後來被文帝召回京,叫他去當時最有前途的樞機處效命,他倒是也去了,不過,見天上書罵皇帝這不對那不對,罵得文帝頭大如鬥。

後來文帝裁撤了樞機處,就把這個罵架的秧子丟去都察院了。

物盡其用嘛!

不過,很奇怪的是,在文帝朝後期,蔡振一反常態安靜得很,常年藉口足疾不理事,近乎神隱。

排在最末位的,居然是黎王謝範!

這個人選讓謝茂驚訝極了。

就算你們要找人湊數,也找一個正常一點的啊!這樣不是顯得太欺負皇帝智商了嗎?

內閣只進三個人,你們送五個名字來,必然要剔掉兩個。頭一個文老尚書明顯湊數,最後一個黎王也明顯湊數,這是逼得朕不得不取中間這三個?完全不給朕選擇權?好歹你第五個弄個文臣吧?黎王他是宗室也罷了,朕還讓他領著衛戍軍呢,把他添在這名單裡算怎麼回事?

“老尚書年紀大了,這樣的國之瑰寶,朕還想留著他多鎮幾年呢。”

文榮老尚書可謂是當代書聖,皇帝都恨不得把他供起來。真把他弄內閣熬更守夜夙夜辛勞,那還真是沒弄對專業。

謝茂一邊說著,一邊用硃筆把單學禮的名字圈出來。他不反對單學禮入閣。

單學禮人品上沒有太大的瑕疵,辦事也還幹練。他是林黨,與同為林黨的陳琦有共事的默契,然而,二人私底下卻不怎麼對付。陳琦會挑選這麼一個人入閣,顯然也是頗有深意。

然後,他把黎洵的名字也圈了起來。

黎洵也是有才華的,可惜跟錯了老大,只能黯然下野。

黎洵以前所在的齊黨早已煙消雲散,不過,他和吳善璉都是盧縣人,同鄉之間不可能不抱團。此次黎洵的名字能出現在廷推的名單上,大約也是吳善璉的手筆。

然後,謝茂看了蔡振的名字一眼,撂了筆,說:“蔡老大人恁大火氣,叫他好好養著足疾吧。”

一副還在跟蔡振耿耿於懷的孩子氣模樣!

當初謝茂杖斃都察院御史餘標麗,被蔡振上摺子罵得狗血淋頭,謝茂火起來命羽林衛灌了蔡振一碗下火藥,這件事至今還在坊間傳得風生水起。

五個人,文老尚書與黎王不必說,本就是不可能入閣的。蔡振也被否了。

蔡振被否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陳琦與吳善璉都知道,小皇帝看似萬事不懂,其實主意正得很,內閣想要替皇帝做主,根本不可能。如蔡振這樣愛嗶嗶名聲在外的大臣,皇帝絕不會讓他入閣。

這是吳善璉與陳琦的策略。他們都有想要舉薦的“自己人”,然而,資歷是要比目前這一批次一等的。

等到皇帝把這第一份名單上的人剔出之後,他們再送第二份名單。

哪曉得皇帝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他把單學禮和黎洵圈出來之後,無所謂地說:“那就這樣吧。前不久內閣也是四位週轉,多一人少一人也差不離。明日朝會,就照著這個推吧。”

陳琦與吳善璉皆是目瞪口呆。

說好的補三人入閣呢?我們的人還沒上呢!好歹選一個啊!

不說新晉這兩位閣臣與自己的舉薦人之間是否暗潮洶湧,至少,在大利益面前,單學禮算是陳琦一黨,黎洵算是吳善璉一黨。二對二,這內閣到底誰說了算?

謝茂微微一笑。當然是朕說了算。

陳琦與吳善璉都是才受了皇帝給的恩惠,明知道皇帝擺了內閣一道,這兩人也都只能苦笑。

廷推結束之後,聖命召仍在盧縣養老的黎洵進京,單學禮即刻入閣。

鬧得無數人心思浮動的入閣廷推結束了,如今朝廷又空了兩個尚書的位置,其中吏部尚書權力極大,為眾人所垂涎,刑部尚書也在空置,照樣有無數人打破頭地想要伸手夠一夠。

謝茂暫命兩部左侍郎代掌事務,打算自己慢慢挑個忠心(抱他大腿)的補上。

——朝廷的尚書之位,與其讓給閣臣們施捨給其黨羽,何不如自己來施恩?好歹朕也是堂堂天子。

這邊謝茂重新熟悉內閣,理順朝廷關係,大理寺堆積的重案也在一一清審。

裴露生被判腰斬,戶部尚書裴濮以養子不教自請下野,皇帝罰了他三年俸祿,繼續任用。

兩個月後,謝灃謀逆案也結案了。

謝灃謀逆罪坐實,被判絞刑,涉案一干人等計四百七十餘口,斬立決。

接下來,大理寺主審的就是西河商賈資敵叛國案。

這案子審得非常艱難,哪怕有羅家私賬為證,前往西北查證也耗費了大量的精力,聽事司直接派出了麾下最精幹的直奏千戶宰英前往西北督事協助,事情還是非常難辦。西北,那是朝廷力不能及的地方。

“可否請定襄侯策應一二?”龍幼株跪在太極殿前懇求。

她才死了十八個心腹,最得用的宰英也在暗殺中險些斷了一條腿,她是真的受挫了。

說到底,聽事司在朝中的地位都來自於皇帝的權威。皇權至高無上的地方,聽事司就能無往不利。到了西北那個勢力犬牙交錯的地界,“皇帝密使”的身份就不管用了。

密使?把你殺了往坑裡一埋,皇帝哪知道你去哪兒了。

宮婢太監臨時搭建起來的班子,就算吸納了一些江湖上的能人異士做爪牙,畢竟是野路子。和西北那一堆刀山血海里殺出來的丘八爺們相比,殺傷力就差得遠了。

謝茂盤膝坐在御榻上活動頸椎,他是在看摺子的中途抽空接見匆忙來見的龍幼株。

脖子嘎嘎地響,謝茂就有點懷念衣飛石溫柔舒適的揉捏。

自從小衣去西北,一晃就是五個月啦。又到了幾年前與小衣初逢的季節了。

他對龍幼株一向還算禮遇,笑道:“這案子是大理寺主審,要派人去西北,也是大理寺和刑部差遣人。你要讓人去看,看著就行了,不必太賣力。”

資敵罪是重罪,羅家、馬家都已落網,現在案子查到西北那邊去了,這就不僅僅是案子本身的問題了。

西北現在情況很複雜。

舉旗造反的米康成是被拿下了,衣飛石才抵達襄州半個月,米康成的人頭就送回了京城。

這功勞自然是算在了衣飛石頭上。

因為衣飛金玩了一個“陣前慘敗”的把戲,全靠衣飛石“力挽狂瀾”。

所有人都知道這兩兄弟在推讓軍功,可是人家衣飛金願意給弟弟攢功,又不是搶了部下的功勞,誰敢吭聲?然後,衣飛金就藉口重傷纏綿病榻,難以起身視事,向朝廷報備之後,讓衣飛石坐鎮監理西北督軍事行轅諸事。

衣飛石此前從未真正領兵,滅米康成部的功勞是哥哥給的,就算西北各部老卒都是看著他長大,對他沒什麼壞心的,難免也要心裡嘀咕,二公子多虧有個好爹,這還有個好大哥。

代衣飛金掌軍之後,衣飛石的戰功就不再是撿來的了。

當日米康成與蘇普合謀陷害傅淳,致使傅淳部缺糧、屠了三江城,衣飛金又斬傅淳以正軍規。

相比起被衣尚予一道命令就嚇得豎旗造反的米康成,蘇普是個極其狡猾忍耐的老將,在衣飛金征討米康成的同時,蘇普悄無聲息地投了陳朝。等衣飛金收拾完米康成之後,蘇普在西隅已漸成氣候。

——蘇普投敵,這件事的性質太惡劣了,比米康成豎旗造反還要動搖軍心。

衣飛石接掌兵權後面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掉蘇普部。

這件事被襄州瞞得死死的,並未奏報朝廷。一直到十七天前,衣飛石率兵攻下沛吉城,親手砍下蘇普首級,衣飛石才密奏京城,祈求皇帝恕罪。

京城不知道衣飛石在西北幹了怎樣一件大事,西北駐軍則都不敢再小看大將軍家的二公子了。

那可是蘇普啊!

衣尚予帳下就那麼幾個老將,米康成擅奇襲,展怒飛擅衝陣,殷克家擅攻堅,而論及守城,所有人都不如蘇普。何況,蘇普背靠陳朝,還有陳朝名將何耿龍舉兵策應,居然就被衣飛石給打成了渣?

衣飛金能打掉米康成,沒有人覺得稀奇。大公子少年領兵,名聲在外,都知道大將軍虎父無犬子。

衣飛石不一樣。他一直都是跟在父兄身邊跑,隱隱還有個聖父白蓮花的名聲。初次領軍,在全無父兄指點的情況下,居然就把最擅守城的蘇普幹脆利索地推掉了,頓時在西北軍中名聲大噪。

——大將軍的兒子,大公子的弟弟,會打仗很稀奇嗎?

——聽說二公子武功特別好,和大公子打架能讓一隻手!

……

衣飛石踩著蘇普部的鮮血,勉強在西北站穩了腳跟。

他面對的,是剩下幾位不知道心思究竟如何的老叔,以及被他戳得萬分緊張的陳朝。

這時候叫衣飛石幫聽事司去查案子?

這要是萬一查到剩下的幾個老將身上,衣飛石在西北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就不為衣飛石打算,謝茂也得為西北的安穩打算。一個安穩的西北,比什麼都重要。謝朝腹地的蠹蟲——如羅家、馬家,都已經被揪出來了,西北那幾個,謝茂打算交給衣家自行處理。

龍幼株來請求衣飛石幫忙,謝茂直接就拒絕了。

“陛下,恕臣直言,此事衣家涉案。定襄侯策應聽事司行事,恰是自證清白……”

龍幼株一句話沒說完,謝茂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冷冷地看著她,說:“他有什麼不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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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幼株是少數不懼怕謝茂威儀的臣下之一。她如今跪在殿下服侍皇帝,就和當日在胭脂樓裡伺候信王別無二致。換了旁人,看見謝茂的模樣就該三緘其口,自知絕不能再牽扯衣飛石了,龍幼株不然。

她恭敬地將額頭觸地,嘴裡卻很平穩地說:“據臣目前所得證據,衣飛金之妻周氏直接涉案。”

“陛下,若要重用定襄侯,正該讓侯爺策應聽事司嚴查此案。如此,定襄侯才是朝廷之定襄侯,陛下之定襄侯,而非衣家之定襄侯。”她聲音溫柔而平淡,絲毫聽不出話中的險惡。

周氏涉案,而非單純僅僅由周家涉案。這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

若衣飛石幫著聽事司把資敵叛國的罪名查到了大嫂身上,周氏必死無疑。她是衣家冢婦,給衣家生育了長子嫡孫,她死了,她的兩個兒子呢?衣飛金若捨得把兩個兒子都廢了,衣飛石自然無憂。若衣飛金捨不得這兩個兒子,衣飛石不出族也遲早要與長房離心——衣飛石是嫡次子,周氏的長子才是嫡長支。

龍幼株就是勸謝茂趁火打劫,把衣飛石牢牢攥緊在掌心。

——衣飛石是皇帝派去執掌西北的人選,他若與家族離心,對皇帝是有絕對好處的。

“朕很少打女人。”

謝茂其實從來不覺得女人是弱者,所以,他收拾女人半點都不手軟。

然而,這個時代,教男不教女,欺負婦人是極其不體面的一件事。他為了自己的封建丈夫形象,只能稍微忍一忍,“三十個嘴巴子,今日且給你記下了。萬望愛卿以此為戒,從今往後,都不要再做任何試圖算計定襄侯的打算。”

“朕不會准許任何人算計他。任何理由都不准許。”

他重新拿起奏摺,聲音冷淡,“再有下一次,你得死。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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