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停車場裡修復玄池委實太累了, 岳雲撐得住, 衣飛石撐不住。

崑崙很麻利地在酒店開了個房間, 請衣飛石與岳雲屋內安坐, 謝茂就一直站在旁邊陪著。

從下午一直忙到了半夜兩點,衣飛石破碎的玄池依然有大部分豁著口子, 瓶子裡的信仰金光卻用完了。岳雲抹了把不存在的汗,這種精細活兒做下來, 他哪怕是神仙也有點精力不濟。

“我回去一趟。”嶽雲晃了晃空蕩蕩的瓶子,表示要去嶽王廟找親爹索要最近幾天散逸的信仰。

謝茂點點頭。

衣飛石陸陸續續服了不少藥丸, 玄池裡最大的幾道口子也被嶽雲補上了, 情況稍微好轉。

岳雲離開之後,崑崙也找藉口退了出去。

謝茂一直站在旁邊。

適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嶽雲替衣飛石療傷這事上, 顧不上計較禮數。現在屋子裡僅剩謝茂與衣飛石兩個人, 謝茂站著,衣飛石還坐在沙發上,這讓衣飛石略覺失禮,欲起身說話。

謝茂在他身邊坐下來。

屋子裡的兩張小沙發是酒店標配,中間原本夾著一張小圓幾。適才為了方便療傷,崑崙把圓幾抽開, 讓兩張小沙發靠在了一起。現在謝茂坐了岳雲的位置,兩人重新恢復了靠得很近的距離。

坐下來之後,謝茂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拿著喂衣飛石服藥的礦泉水瓶。

那只瓶子已經被徹底捏變形了,多餘地擱在謝茂手裡,使得二人之間的氣氛緊張了一瞬——謝茂不願被人知道自己的失態, 衣飛石也明知道這一點,很擔心謝茂在自己跟前掛不住面子。

所幸謝茂很平靜地把捏得皺巴巴的瓶子放進垃圾桶,沒有任何惱羞成怒的跡象。

此時此刻,他顧不上在衣飛石面前強撐面子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

“要不要睡一會兒?”謝茂問。

衣飛石都認為他必然要問罪。哪曉得謝茂問的是是否需要休息。

“先生,我錯……”

“不說對錯。”謝茂打斷他的道歉。

他側過身,見衣飛石臉色依然蒼白,點漆般的雙眸漾著一點水波。

謝茂知道,那不是單純來自於身體虛弱時的痛苦,更多來源於衣飛石心頭難以言說的秘密。

衣飛石苦苦守著一個秘密。

在衣飛石心中,那個秘密甚至與謝茂的性命安危一樣重要。

小衣為了你的性命,寧願廢了修為,領受羞辱痛責,你還想他為你做什麼?如果他真的想要走,一定有離開的理由。人一旦被自己的慾望控制住心神,就半點不懂得體諒愛惜了麼?謝茂再三|反省。

只要看著衣飛石的臉,謝茂的許多堅持最終都會變得荒腔走板,一觸即潰。

不管衣飛石打算再次摧毀玄池時想的是什麼,謝茂不認為那是對自己的惡意。衣飛石從來不會故意傷害他,不會故意讓他傷心——在謝朝時,謝茂遇刺,衣飛石敲打下屬自領刑杖,都企圖藏著掖著不讓謝茂發現,他故意挑了深夜前往並在受刑後找藉口出了宮。

他對身體的感情沒有普通人那麼深。為了達到目的,身體就是可以犧牲的一種手段。

以前謝茂認為他是被馬氏虐待後留下了心理障礙,如今倒覺得這很可能與衣飛石的出身有關。人為何那麼緊張自己的身體?因為身體受傷了,殞亡了,人也會隨之受損死亡。衣飛石不一樣。他是鎧甲生靈,鎧甲壞了可以補,就算鎧甲灰飛煙滅了,器靈依然可以附體存在。

“我知道你後悔了。”謝茂忍不住心疼的憐愛,在衣飛石額上輕吻,“你知道我心疼你,立刻就吃了藥,讓嶽雲替你療傷。——你不知道我捨不得。”

畢竟相伴了數十年,二人之間很少會有誤解。

只要謝茂願意體諒,他總能明白衣飛石所做的一切。這是衣飛石在君上處從未感受過的體諒。

衣飛石分明就後悔了,他若知道謝茂會痛苦,絕不敢對自己那麼狠心下手。

他心中那麼後悔,只要想起謝茂泛紅的眼眶,就恨不得時間倒轉回去,阻止對自己下手的自己,然而,想要解釋道歉的話,他在嘴裡磕巴了半天,怎麼都說不出來。

這些話說著顯得太兒女私情。

他和君上之間,根本容不下矯情無比、拖泥帶水的“兒女私情”。

偏偏這些話都是謝朝的謝茂與衣飛石的日常。

謝茂喜歡對衣飛石說甜話,慢慢地衣飛石被他帶跑偏了,也習慣對謝茂說甜話。

二人最年少輕狂的時候,最愛做的事就是湊在一起彼此互誇,並自豪“我這麼好才配得起你”。哪怕後來相處的時日長久了,二人皆垂垂老矣,當著小輩兒不好放肆,私房裡還是能互相喂糖吃。什麼我很心痛你,我舍不得你,我此生最得意與你相識相伴……日常張口就來,戲臺上都沒那麼隨便。

恢復了記憶之後,衣飛石始終抗拒著屬於謝朝的這一部分記憶。

在他心目中,那是他設計來的寵愛,是他偷來的甜蜜日子。謝朝的日子有多逍遙快活,他就有多心虛。每一次回想,都彷彿一個小賊在偷看沒脫手的贓物。那是何等稀世奇珍,讓捧著它的小賊那樣心驚膽戰?

直到謝茂今日再次在他眼前紅了眼眶,對他妥協認輸。

……已經斬了前塵。這個世界裡發生的一切,也都不是衣飛石所設計安排。

為何君上還是這麼對我?衣飛石被謝茂親得額頭隱隱發痛,竟有了一絲眩暈。謝茂氣息中帶著的痛苦包裹了他,讓他短暫失神,指尖伸出剛要碰到謝茂的肩膀——

岳雲回來了。

他離開的時候坐在謝茂的位置上,回來時也沒看方位,一屁股坐下來,和謝茂擠成一堆。

“……要不,我再回去拿一瓶?”岳雲抱著七八個金光閃閃的礦泉水瓶子,尷尬地問。

這時候,什麼都沒有替衣飛石修補玄池重要。修復得越及時,重建難度越小。

謝茂深知輕重,起身讓了位置,說:“你先替小衣看傷。”

看看時間,已經是半夜了。雖說衣飛石吃了不少靈藥,這會兒畢竟肉體凡胎,玄池還碎成渣渣。他乾脆把床鋪整理出來,吩咐道:“讓小衣睡一會兒。”

至於岳雲,他又不是人,雖說是個半傷患吧,現在信仰天天把他撐得不行,哪裡還需要睡覺?

衣飛石才要說不用。岳雲不是下人,幫忙替他療傷是情分,哪能岳雲熬著,他自己先睡著了?未免太失禮。

岳雲已滿口答應:“這沒問題。不過,你幫忙看著他,睡覺時不能亂翻身,要不就……”

他示意了一下,表示信仰金光會折斷,啪唧砸在衣飛石的玄池上,後果很嚴重。

謝茂道:“我抱著他。”

“哎,對。”岳雲就是這麼想的。

衣飛石:“……”

謝茂泛紅的眼眶還在他眼前揮之不去,謝茂退讓認輸的兩句話也都烙印似的刻在他的心底,至今都還帶著火辣辣的痛楚。這種情況下,衣飛石不敢拒絕謝茂的任何好意。不讓抱?怎麼敢不讓抱?

惦記著衣飛石的傷,謝茂上床前都沒顧得上用浴室,僅用符紙做了清潔。

他褪了外套上床,背後墊著軟枕,半靠在床頭,讓衣飛石靠在自己懷裡。二人很容易就找到了熟悉的舒適位置。衣飛石稍微有些侷促,謝茂輕輕撫摩他的背心,上半身恰好擋住了燈光,先問岳雲:“可以嗎?”

岳雲做了個“ok”的示意,一縷金光緩慢細膩地朝著衣飛石的玄池,涓滴落下。

玄池被信仰金光撫慰著,整個人都沉浸在謝茂的溫柔包裹中,連光線都變得昏暗,衣飛石很快就變得昏昏欲睡。謝茂一直輕緩地撫摩著他的後背,柔聲道:“睡吧。我抱著你呢,不擔心。”

衣飛石懷著很複雜的心情,輕輕嗯了一聲,終究還是閉上了眼。

謝茂始終輕輕撫摩著他的背心,讓他從緊張惶恐與後悔中鬆弛下來。

其實,衣飛石睡覺很老實,晚上睡著什麼樣,早上起來還是什麼樣,根本不會胡亂動彈。——岳雲是察覺到二人氣氛詭異,故意撮合,謝茂明知如此,答應上床陪著衣飛石也不過是順水推舟。

他後悔無比。

看得出來,衣飛石其實也很後悔。相比起衣飛石對自己下狠手時的淡然,謝茂對衣飛石認輸之後,衣飛石從他手裡搶藥囫圇吞下的模樣,驚慌得近乎可憐。

看著衣飛石倉惶下車尋找岳雲療傷的背影,那一個剎那,謝茂就想,就這樣吧。

他真的認栽了。

不管衣飛石想做什麼,撒謊也好,離家出走也好,他都認了。

他捨不得看衣飛石這樣。

就在謝茂心內默默妥協嘆息的時候,指尖突然有了一絲溼潤的冰涼。

他低頭察看,衣飛石在他懷裡睡得很沉,可遠遠稱不上安穩。夢中的衣飛石不知道遇到了何等苦事,極少哭泣的他,眼角竟有淚痕滑落,淌過蒼白的臉頰,落在了謝茂的手心裡。

那一絲涼意,彷彿落進了謝茂的心底。

又哭了啊。謝茂用手指拭去衣飛石臉上的淚,這次是為什麼呢?又是為了我麼?

幾十歲的人了,還跟孩子一樣夢裡哭,也好意思?

謝茂將青玉簡取出,置於衣飛石手心。他低頭湊近衣飛石耳畔,輕聲哄道:“朕認輸啦。不和你爭了。別哭了吧,不管什麼事,朕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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