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雲傳》1月1日上映, 實際上是元旦三天小長假的第二天。

饒是如此, 上映當日的排片率還是沒能撕下來。原因很簡單, 《電影a》提檔了。

和拍得十分吃獨食的《嶽雲傳》不同, 《電影a》是業內幾大電影巨頭聯合投資的親兒子,三大院線撐腰, 拍得不功不過,原本打算去春節檔浪一波, 吃著春節檔的散客紅利。哪曉得一半個月之內,華夏影史票房前兩位老大哥的續集接連定檔春節, 一個大年初一, 一個大年初二,把《電影a》嚇得落荒而逃, 緊急提檔到12月30日上映。

不說剛剛成立不久的第二電影面臨幾大業內巨頭的圍剿多麼無力, 連《嶽雲傳》的營銷方東皇電影也在《電影a》中有一杯羹,撕排片基本上是熊開新哭著上場。小長假次日上映,排片率上不去,為了保晚上的黃金場,還妥協把日場全部讓了出來,下午五點才上映。

首映當日, 票房1.7億。

次日,票房2.4億。

上映第三天,元旦小長假正式結束,撞上了週五,票房2.1億。

大規模上映之後, 口碑瘋狂發酵的首週末,《電影a》始終不吐排片,同期其餘電影吐多少排片,《嶽雲傳》就能吃多少排片。

週六,《嶽雲傳》票房3.8億。

週日,《嶽雲傳》票房4.1億。

……

買不到票的觀眾在影院罵娘,各位《嶽雲傳》的自來水則在網上罵娘。

歸根結底一句話,《嶽雲傳》到處都不好買票,晚上十一點都滿場,勞資想買個非前三排的票重新刷一次都艱難無比。隔壁播《電影a》的上座率還不足10%。敢問各位院線大佬腦子是不是日坑裡了?個豆瓣5.4的片,老老實實混個五億票房鞠躬下臺就行了,打死不吐排片,在這兒釘著膈應誰呢?

然而,不管網上怎麼罵,東皇電影也跟各大院線做了關係,沒有參與投資《電影a》或者投資份額比較少的院線,都把《嶽雲傳》的場次增加了,《電影a》的親爹們則個個雷打不動,寧可吐同期其他電影的排片,也絕不輕易動《電影a》。

接下來五個工作日,《嶽雲傳》都輕輕鬆鬆過了1.5億。

週五,尾牙宴。

因《嶽雲傳》票房火爆,第二電影全體成員提前進入過年狀態,小姑娘們天天抱著手機刷票房。

謝茂與衣飛石到公司已經快十點半了,二人沒有回頂樓辦公室,直接就從員工通道到了製作部,就聽見幾個小姑娘在抱怨:“他們到底行不行啊,現在炒了他們,我們自己接手不行嗎?”

“問問怎麼了。”衣飛石吩咐崑崙。

今天是第二電影舉辦尾牙宴的日子,謝茂他們一車同行四人,除了司機崑崙,還有名義上被第二電影簽約的藝人岳雲。四人俱是身材高挑、形容俊美,走進公司大辦公室,陽光都似燦爛了不少。

埋頭刷手機、聊天的幾個小姑娘刷地抬起頭來,連忙打招呼:“謝總,石董,崑崙哥,英雲哥。”

——小姑娘心裡也有高低。“英雲”雖然領了個網劇劇組,是公司的簽約藝人,可是,和老闆十分看重走哪兒都帶著的助理兼司機心腹崑崙比起來,那就差遠了。所以,打招呼時,崑崙排在岳雲之前。

岳雲和崑崙算不上很對付,兩人性格不合。不過,出於某種原因,岳雲對崑崙還算尊敬,平時相處時都會退讓一步。

現在被小姑娘看低了一眼,岳雲也不計較。

這幾天岳雲都在謝茂與衣飛石的家裡癱著不走,時不時點上一炷香吃著玩兒,正經富得流油。

謝茂之所以沒趕他走,是因為岳雲在幫著衣飛石調理破碎的玄池。

正如同謝茂低估了《嶽雲傳》的票房,岳雲也徹底低估了每天暴漲的信仰。

這些天嶽雲每天都撐得不行,剛開始幾天還說要送點回去孝敬父王,哪曉得嶽王爺那邊也是天天撐得不想說話,嶽雲回了杭市一趟,反而帶了幾個礦泉水瓶子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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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看礦泉水瓶子不值錢,裡面裝的全部都是岳飛溢位來的信仰金光,價值不可思議。

岳雲是受了重傷,需要信仰金光恢復根本,就這樣還是每天都被撐得不行。嶽王爺一直身體康健,猛地鬧出來這麼多信仰,那是真的吃不下去。如嶽王父子這樣的正神,都很懂得節制,絕不會貪圖信仰之力。信仰金光的數量一旦超過了臨界點,祀神就容易被繁雜的信仰所控制,反而失去自我,所以,他們絕不會來多少信仰就吃多少。

岳雲和謝茂有契約,拿了老爹多出來的信仰金光,主要是想給謝茂補益。

岳飛信仰之力首字曰“忠”,岳雲一直認為謝茂為了特事辦出生入死,對家國怎麼也稱得上一個忠字吧?哪曉得謝茂與岳飛的信仰金光半點不相容,觸之即散。

反倒是衣飛石雖不以“忠”封神,神格中卻有忠字視訊記憶體,岳飛多出來的信仰金光,衣飛石能用。

因此,這些天嶽雲一直蹲在謝茂與衣飛石家中,幫著衣飛石控制嶽王爺的信仰金光,緩慢地修復著玄池,謝茂也沒有嫌他瓦數太亮。幾日金光大補之下,玄池重建卓有成效。

——因此,謝茂心情挺好,這才打算出席尾牙宴,給公司大小職員發年終福利。

“要炒了誰?”謝茂帶著笑隨口問。

他在公司裡一貫顯得脾氣好,反正比一直冷臉公事公辦的衣飛石“脾氣好”,小姑娘們都吃他這一套,見他笑眯眯地問話,林微雨立馬找他告狀:“東皇的美工啊!太可氣了!您看!她們剛剛交的稿,二十億票房海報,就這麼一坨屎!”

華夏電影圈有個很有趣的傳統,票房過億要在微博發慶祝海報。

諸如十億,二十億這樣的整數,慶祝海報則一定要做得有誠意,否則粉絲肯定不答應。

林微雨把電腦顯示屏轉過來,是負責營銷總代理的東皇電影發來的稿子,等待確認。

“嗯,言過其實了,也沒有到一坨屎的程度。小衣你覺得呢?”謝茂側頭問。

第二電影內部都知道謝茂與衣飛石未婚夫夫的關係,二人在公司裡隨便秀恩愛,從來沒人拆臺。反而是這一群小姑娘看謝茂隨便什麼事都要問衣飛石,都不約而同地露出微妙的笑容。

衣飛石認真看了一眼,說:“定妝照加了背景和花字?”

“就是!這也能叫海報嗎?沒有任何設計師的創作在裡面!你看這背景,還是在宣傳片花裡截了個空鏡!這花字不要說創意,它連手寫都不是!我大學時學了三天ps都做得比她好!”

“我們給她打電話說要調整一下,這樣肯定不行,她說什麼?她說本來她們公司就負責全程營銷,出街的稿子都不用給我們稽核,發個微博我們還要指手畫腳,她又不拿我們工資。見過這麼吊的乙方嗎?吊炸天啊!”

林微雨氣得不住嗶嗶,“謝總,你說這種乙方是不是應該炒掉?”

坐在旁邊的江語覺得林微雨都氣昏頭了,這種時候和營銷方撕逼能有什麼好處?她建議道:“謝總,我覺得就她們這個態度——扣尾款。”

幾個小姑娘氣得跳腳,謝茂幾人的心情卻都不錯,情緒自然很溫和。

《嶽雲傳》這種型別的電影,實際上在華夏電影史上並未真正出現過。它不能算戰爭片,也不能算武俠片,連動作片都有點似是而非。若說是史詩片,又帶了點戲說的意味。很難界定。

——在華夏電影圈內,古裝片是有票房天花板的。

華夏影史上,從沒出現任何一部票房超過十億的非魔幻類古裝片。哪怕《嶽雲傳》拍得很考究,一幀一畫都可以當做宋史教材,可誰也不知道餃子包好了,花錢來吃餃子的,到底是人還是豬。

而且,《嶽雲傳》從故事角度來說,它是個悲劇。

不管劇本和導演立意如何,在片尾如何表明了星火呈遞、冬藏春生的想法,觀眾未必吃這一套。

這是個觀眾把壽終正寢都當be看的年代!主角都被狗皇帝砍了頭,哭死我算了嚶嚶嚶。

綜上所述,作為《嶽雲傳》的營銷發行總代理,東皇電影真的不怎麼看好它的票房。

情況好能擼個六七億吧,情況不好,也就是兩三億頂天了。就這個數字,還是在《嶽雲傳》前期點映口碑發酵之後,東皇電影給的內部預測。

所以,東皇電影外包給廣告公司a的業務裡,只包含了十五張票房慶賀海報。

——華夏影視第一、第二位的老大哥,都曾經經歷過票房瘋狂重新整理,微博破億海報跟不上的窘境。到最後兩位的美工都直接放棄了治療,粉絲也是一邊笑一邊充滿了自豪。

鑑於此,東皇電影在外包業務的時候,還把預算放寬了一點,預計六七億的票房,預算了十五張破億海報的工作量。

那邊美工認認真真做了十五張破億海報,上映三天就用掉了六張,趕緊加班加點做。

然而,真的趕不出來。美工手裡還有別的業務,緊急把業務分給同事之後,自己專門忙《嶽雲傳》的海報,一天一張已經是極限,一天兩三張?我可去你媽的吧!就是個微博慶賀海報而已,放出來好看有屁用,給你們加票房嗎?——睡眠時間減少的美工心情狂躁。

“覺得她們做得不好,咱們自己做也行。段總監的團隊是不是有擅長這方面的美工,來做個兼職,拿著海報找吳總監結算工錢,咱們酬勞肯定比市場價高。”謝茂提出解決方案。

他大概知道對方的難處。

東皇電影對《嶽雲傳》的評價很高,市場預期卻很低,這不奇怪。

新型別的片子,沒有投入市場之前,誰也說不好它會悶死在土裡,還是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巨樹。連謝茂自己都沒想過《嶽雲傳》的票房這麼火爆。

“小安跟桑哥出差了。”江語說。

“加上預售已經19.2億了,估計下午六點前就能到20億,馬上聯絡小安做也來不及。”林微雨嘆氣。

“既然這樣……”謝茂想說,交給我吧。反正娛樂套裝在手,生成海報分分鐘的事。

“我試試。”衣飛石說。

自從恢復記憶以來,衣飛石就對一切都表現得很淡漠,只有逃跑和策劃逃跑時認真些。

這些日子,謝茂什麼事都問“小衣覺得呢”,也不是非要沒話找話,實在是因為衣飛石太安靜溫順了,謝茂不主動問他,除了日常起居問候,他一個多餘的字都不會有。

剛剛被斬前塵時,謝茂對衣飛石沒有感情只有慾望,他這種不呱噪的狀態很讓謝茂滿意。

日久生情這事兒真是沒法說,隨著二人相處的時間越長,謝茂一點點地重新燃起瞭解衣飛石,與衣飛石交流的渴望。他想聽衣飛石說每一句話,想看衣飛石做每一件事,衣飛石卻顯得太安靜了。

謝茂也沒法兒怪衣飛石態度有問題。他自己一通瘋狂折騰,把衣飛石教訓得老老實實,就在幾個月前,他對衣飛石的安靜溫順還非常滿意,現在突然換了心情,就要逼衣飛石在自己面前言笑自若,這事兒流氓如謝茂也幹不出來。

這是衣飛石第一次主動攬活兒,他做海報既然不是最頂尖的,原本也不必做這件事。

他還是出聲要求了。甚至截了半句謝茂的話。這可相當不一般。

謝茂心中警惕,面上笑道:“行,讓你們石董試試。這事兒都不操心了,大夥兒收拾收拾,去樓下吃飯。今日尾牙宴,石董發福利,快去快去,都去。”

自從第二電影搬入辦公之後,這棟宋老太太送給衣飛石的寫字樓就不再續租,已經陸陸續續收了十多層回來。整理裝修之後,一部分撥給辦公區,一部分撥給活動區,還有兩層是酒店,上層充作員工食堂,下層對外營業,不大不小還成了個京市網紅店。

今天是尾牙宴,兩層樓都不對外營業,擺上傳統席面,邊吃邊玩,老闆還要發年終福利。

沒有老闆發話,所有人都老老實實坐在工位上等下班。現在謝茂親自來放人,打扮得喜氣洋洋的同事們都拎起早就收拾好的包包,呼朋喚友下樓準備參加尾牙宴。

謝茂坐在江語的工位上沒打算動,崑崙與岳雲也識趣地轉身下樓。

“你畫的手稿和海報製作不一樣。”謝茂說。

江語與林微雨的工位靠在一起,兩個女孩兒很親近。現在衣飛石就坐在林微雨的位置上。

衣飛石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大好解釋。

謝茂秒懂。是他又想岔了。面前這人不僅僅是來自謝朝的襄國公,也是來自天外的陰天子。他腦子裡那些屬於虛偽未來的各種修真黑科技,說不得還不如衣飛石記憶中的一切先進高階。

“你要花多長時間?要什麼東西?需要幫忙嗎?”謝茂問。

“我要先生的娛樂套裝。”衣飛石說。

謝茂本以為他要出什麼么蛾子,哪曉得衣飛石就是很認真的要做這一張海報。

他在林微雨的桌面上找了一張a4紙,一支圓珠筆,很快就勾出了岳雲的背影。——是真正岳雲的背影,而不是他在《嶽雲傳》內所扮演的角色背影。畫中的岳雲被他穿上了劇中的戲服。

岳雲的氣質和衣飛石演繹的岳雲並不全然一致。

衣飛石所演繹的岳雲,帶著謝茂所創造的藝術形象的氣質,被衣飛石完美無缺地展現。

可正如岳雲所說,他沒有那麼多和奸細的對手戲,他也沒有一個叫嶽銀瓶的妹妹,他的人生經歷和謝茂所創造的岳雲有著微妙的不同,這就讓他成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直到現在,兩個岳雲在衣飛石寥寥幾筆勾畫的畫稿中,合二為一了。

畫好岳雲的背影之後,衣飛石借了謝茂的娛樂套裝,迅速生成了一張海報。

海報中的岳雲穿著劇中的戲服,行走在一條漫長的路上,肩上扛著亙古輪迴的歲月。仔細看,才會發現那是隱隱綽綽地一個20億。這種對時間的描繪,從構圖到色彩都幾乎接近心理學,就謝茂所知,大概還帶了點玄學概念——娛樂套裝來自修真時代的未來,有點玄而又玄的元素,很正常。

生成海報之後,衣飛石終於有點為難了:“先生。”

謝茂還警惕著他要出么蛾子,笑容帶了點虛偽:“怎麼?”

“您知道怎麼才能傳到手機上嗎?”衣飛石問。

謝茂幫他把海報拷貝到林微雨的電腦上,說道:“走吧,尾牙宴。”

製作完成這一張海報,前後也不過花費了一個小時。主要用在了衣飛石勾畫岳雲的小像上。

謝茂始終不知道衣飛石為何要親自製作這張海報。

衣飛石的玄池因信仰金光在逐漸恢復,如今已經有真元在玄池中盤旋。他對衣飛石的“信任”完全是出於感情,而非理智,行事上信任衣飛石,心裡始終疑慮重重,而且,他一直在提防著衣飛石再次想辦法逃跑。

以謝茂對衣飛石的瞭解,他認為衣飛石在沒有達成目的之前,都不會輕易妥協。

做這張海報有什麼用呢?是為了娛樂套裝?到底海報和娛樂套裝,哪個才是障眼法?還是此二者都是障眼法,他趁著我的注意力都在海報上的時候,私底下做了其他的事?——謝茂一直在不停琢磨,總認為衣飛石在使什麼陰謀詭計。

衣飛石才是第二電影的正經老闆,尾牙宴上,衣飛石親自發福利,所有人都興高采烈。

普通職員所有人都發十二個月工資,根據級別,還有各種手機、電腦、健身器材發放,人人有獎,都不落空。小組長髮小汽車,熊開新與段筱這級別發豪車,吳悠直接拿了京市二環邊上一套房。

樂得吳悠上前抱住衣飛石:“石總,石總,我要為了公司肝腦塗地……”

段筱出差在外,這會兒也全程網路連線,笑得前仰後合。

只有熊開新不在。

在這個公司上下分豬肉齊歡樂的日子裡,他勤勤懇懇找某院線老闆給《嶽雲傳》撕排片去了。

一場尾牙宴,吃到下午快四點才散。

晚上還有一場,請了圈內幾個出道不久的小明星來唱歌跳舞玩遊戲,年輕人都挺開心,岳雲也留下湊熱鬧,謝茂與衣飛石則提前一步回家——做老闆的就是得懂眼色,這種時候還賴著不走,下面怎麼玩得開心?

二人坐在車上,謝茂突然提及了熊開新:“他是被陶蕾弄怕了,風聲鶴唳。見誰都像要害他。”

熊開新也是倒黴。

第二電影當初就他一個資深製片人,謝茂把《嶽雲傳》全部交給他,那是無比信任。

因為這份信任,《嶽雲傳》方方面面都很尊重熊開新的意見。結果呢?主演挑了熊開新大學同學陶蕾帶的藝人,轉頭陶蕾為了詹鳳儀挖了個巨坑等他跳,差點就把他埋裡面。

負責《嶽雲傳》全程營銷兼發行的東皇電影,也是由熊開新居中牽線。熊開新和東皇電影副總裁姚高是多年好友,合作了很多年。哪曉得《電影a》逃檔到12月30日,幾大巨頭聯手仗勢欺人,《嶽雲傳》首映日是正經吃了大虧,東皇電影因投資了《電影a》完全是出工不出力的狀態。

這種遭遇讓熊開新整個人都不好了,他一度懷疑姚高也挖了坑要埋他,小長假結束之後,東皇電影重新開始認真幹活,熊開新這種猜疑才慢慢地降低——但是,直到現在,熊開新都沒徹底放心。

所以,整個公司上下都歡慶的時候,熊開新依然故我,非要出去給《嶽雲傳》找關係撕排片。

聞聲知意。

謝茂此時此刻突然提起熊開新,難道僅僅是突然想起了,隨口一說?

他說的不是熊開新。

他口中那個風聲鶴唳之人,其實是他自己。

愛上衣飛石不會是一件太困難的事,他從前就喜歡衣飛石,失去感情的方式又那樣突兀,他對衣飛石的愛並非自然消亡。所以,當他和衣飛石相處時間越來越長,他就越來越喜歡衣飛石。

愛消失了,可以重新培養,再次滋生。

信任呢?

這是唯一不可能重生的東西。

正如無論他怎麼溫柔小意,衣飛石也不會相信他仁慈無害,如今衣飛石表現得再是無懈可擊,謝茂依然懷疑他任何與眾不同的舉動都是為了逃跑。

謝茂清楚地看見衣飛石臉上的笑容消失。

他說熊開新風聲鶴唳,就是暗指自己風聲鶴唳,以二人的默契,衣飛石不會理解有誤。

前排還坐著充當司機的崑崙,當著外人的面,謝茂在衣飛石面前對自己使用了這麼一個帶貶義的詞,看上去是警告衣飛石,實際上更像是一種哀求:我無法控制地猜疑你,不信任你,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我想要一個合理的解釋,我不想再懷疑你。

衣飛石從未見過如此示弱的謝茂。

謝茂在他跟前退了一步,他就想找塊乾淨堅硬的地面,跪下一個頭磕下去。

——不是為了求饒謝罪,是不想面對。

可他怎麼向謝茂解釋呢?

說在未來的世界,大地流膿,庶民凋敝,祀神與信仰一起消失,留下的只剩醜惡,世間再沒有道德可言?所以他對岳雲的存在有著很特殊的感情,就像是在地獄中飢渴了千百年的餓鬼見到了香甜可口的米飯,失眠中清醒了三個月的嗜睡者遇見了久違的安眠……

謝茂在《嶽雲傳》的電影中,始終傳遞著前人燃骨照明,後人赴死添柴的承繼之念,死了一個嶽王爺,華夏還有無數個嶽王爺,信仰不死,英靈不滅。

可是,衣飛石清楚地知道。信仰死了啊!

一切都消失了。

哪怕他是異類修行成人,也能為謝茂所鍾愛的世界的毀滅所悲痛,那痛……感同身受。

拍電影的時候,他沒有多少感受。看見成片的時候,他沒有多少感受。

這幾日天天被岳飛散逸出來的信仰金光所沖刷,凝練出新的玄池,感受到那澎湃熱烈或幼稚或成熟的信仰之念,那樣純潔美好,那樣高潔壯麗……只有真正擁有了,才會知道失去地是什麼。

他只是一件衣裳。他都如此難過。

所以,他想去做那張海報。他想把《嶽雲傳》打上它真正主人的烙印。

他把岳雲的背影送到了所有信眾的眼前,他想讓所有人都看看,看,那就是你們所信仰的美德所化身。他因千百年前的前人信仰所甦醒,所成形,他是時間長河另一端華夏先民的信仰所塑造,這麼多年了,他依然在守護著這個民族,如同我們自己守護著自己。

——可他,怎麼跟謝茂說?

那樣慘痛的未來,那麼慘痛的記憶。

以他想來都痛徹心扉的未來,若要謝茂聽到一言半語,會不會就即刻流著淚清醒過來?

從前不能說,現在依然不能說。

衣飛石沉默片刻,伸手在玄池之上輕撫片刻,使力摧破。

我種因,我得果。

想讓先生安心,方法有很多種,不一定非得說話。

——再次摧毀玄池,失去修為,就能放心了吧?只要你不逼我,我真的……從不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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