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衣飛石猶豫是否讓衣長安出來接旨時,龍幼株回來了。

“已吩咐人去久荷山莊。”龍幼株看出衣飛石的猶豫, 提醒道, “蛇醒了。”

蛇醒了, 就不必死守著衣長安的“屍體”不放了。

前來宣旨的鬱從華與百里簡都是自己人, 百里簡私下來見衣飛石, 也正是發現榮繼珍府上氣氛不對,宣旨之前先和衣飛石通氣。

這時候稍微耽擱一會兒, 聽了龍幼株的訊息,衣飛石再做決定,百里簡肯定不會有異議。

“陸氏?”衣飛石問。

“長安侯在臨江畫樓養著一位風塵名妓,名叫褚朵兒。剛剛底下人來報, 這位褚朵兒收拾好行囊,早已變賣了家產, 租了一艘上京的客船,正準備去京城——我那邊正帶著聽風營審著, 估摸著待會就有訊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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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幼株說完之後,從袖中掏出一封折得整整齊齊的狀紙,遞給衣飛石過目。

“這是從褚朵兒貼身小衣裡搜出來的。縫在她內襯裡。”

衣飛石將供狀開啟,身邊下人立刻欲返身提來燈火照明,他搖搖頭,道:“不必。”

如此寒月光照之下, 憑著他的目力, 不必舉燈也能看清這張狀紙上的字跡。

然而, 這張狀紙上所揭發狀告的內容實在太令人膽寒了。涼州名妓褚朵兒, 衣長安的紅顏知己,狀告衣長安在久荷山莊私儲火|藥,暗藏奇毒,意圖伺機上京刺殺皇帝!

火|藥?下毒?伺機上京?狀紙上的詞句一句比一句荒謬。且不說火|藥如何帶進京城,毒|藥如何放進皇帝的飲食中,單單這個“伺機”二字,就顯得太可笑了。

——刺殺皇帝卻沒有完整的計劃,寄望於“伺機”?

伺什麼機?除非,在京城,他還有內應。還有能給他提供“機會”的盟友。

百里簡立刻阻止道:“先生,不能再查了。”

隨著褚朵兒的狀紙被搜出,整件事情已經不再像是單純的謀逆案。它更像是一樁被精心設計過,意圖構陷的陷阱——針對的不是衣長安,而是衣飛石或者衣尚予。

如果褚朵兒上京狀告衣長安“伺機”弒君,供狀公諸於眾,有人會相信衣長安所“伺”的“機會”是衣長寧和謝嫻給的嗎?衣長寧在羽林衛資歷尚淺,全憑祖蔭,謝嫻再得聖寵也握不住一絲兵權,這夫妻倆能給衣長安製造什麼機會?誰又能相信他們三個無權末職的光桿能殺了皇帝?

最關鍵的是,他們就算殺了皇帝,又有什麼好處呢?憑他們的力量根本扶不起任何人。

所以,衣長安“伺機”,只能是等著衣飛石或者衣尚予給他的機會。

一張狀紙,圖窮匕見。

衣飛石不大同意百里簡的想法,他看了龍幼株一眼,龍幼株神色弛然立於一側,並不顯得太緊張。顯然龍幼株也覺得這張狀紙疑點頗多:“司尊怎麼看?”

“褚朵兒去年就開始變賣產業,她脫了賤籍之後,在涼州廣置田產,另有三間手工作坊,有些是她自己賺錢買入,有些直接就是長安侯的產業,記在她的名下。時間,就在太后娘娘回宮之前。”龍幼株說。

“四岸縣曬鹽場案發之前,她就準備上京告狀了。”衣飛石道。

“若她有心算計,自然早有安排。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不足為怪。奇怪的是,她在涼州變賣產業,衣長安卻絲毫不覺得怪異不妥?任憑她變賣?”

龍幼株顯然與他的想法是一致的,結論道:“長安侯知道褚朵兒的‘計劃’。”

“或者,這就是他的‘計劃’。”衣飛石道。

百里簡聽得目瞪口呆。

如果襄國公與龍司尊的猜測是真的,那長安侯還真是在用性命坑害他全家啊!

瘋了吧?

聽事司問供的功力素來深厚,許多錚錚鐵骨的漢子進了聽事司也哭不出來,老老實實地交代了口供。然而,衣飛石與龍幼株左等右等,半宿時間過去,眼看天都要亮了,褚朵兒仍是不肯改口。

她一口咬定,她就是不忿衣長安要害神農老皇爺,她要去京城狀告衣長安弒君謀反,沒有其他內情。甚至還反駁嚷嚷,指責聽事司諸人皆是附逆者,抓她嚴刑拷打是為了替衣長安滅口。

嬌滴滴的小姑娘,熬刑時會害怕地哭泣,一張櫻桃一口卻極其嚴實,怎麼都撬不開。

夏採稟報道:“司尊,時辰到了。”

聽事司問供是有規矩的,若要對犯人用刑,何種刑罰施用幾次,都有嚴格的規定。進了監獄的犯人每日過堂不能超過兩次,每次不能超過一個時辰。就是防止犯人熬刑太過,死於堂前。通常不是皇帝下了旨意必須何時出結果的案子,一旦時辰到了,龍幼株就會讓犯人下監休息,另派醫官診治。

龍幼株猶豫了片刻,看向衣飛石。

衣飛石道:“把她和衣長安一齊提來。”

天都要亮了。衣飛石必須讓衣長安出來接旨,再耽擱下去,百里簡也兜不住了。

龍幼株知道衣飛石是想用褚朵兒對衣長安動之以情。可是,她不大看好這個計劃。衣長安如果真的瘋狂到精心佈局,寧願拉扯衣長寧夫妻下水,甚至用自己一條命做犧牲,也要陷害衣家,抹黑衣家,他怎麼可能對一個妓|女心懷感動?——能幹得出這種事的人,根本就沒有心了。

院中榮繼珍已經陪著鬱從華站了半晚上了。

鬱從華身負皇差,聖旨沒宣讀之前,他當然不能坐下優哉遊哉地喝茶休息。

所幸他常在皇帝跟前站班,站半晚上也不覺得什麼,上了年紀還帶舊傷的榮繼珍就很吃不消了,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是散開的沉鐵。好在鬱從華拿著聖旨一言不發,榮繼珍不必尷尬地找話題。

聽說月牙門那邊已經去押書房裡的衣長安出來了,二人都松了口氣。

衣長安被敲暈之後,外人怎麼都弄不醒他,只得把他從書房抬了出來。他就在後院,來得很快。

衣飛石走到衣長安跟前,衣長安昏睡著歪在一張倉促收拾出的小榻上,因手腳頎長,小榻伸展不開,歪歪地垂在地上,看上去很委屈——他有五分長得像衣尚予,還有兩分長得像他的孃親周氏。周氏很漂亮,有了這兩分肖似的秀氣,他那張寡淡的臉就比祖父衣尚予好看了不止一籌。

衣飛石對周氏的記憶已經漸漸地淡去了,只記得大嫂很溫柔,總是笑,每次見面,都會給他帶少年兒郎心儀又昂貴的禮物。

他忘了周氏。衣長安卻從未忘記過母親的“血仇”。

原來安兒這樣恨我。衣飛石蹲下身,指尖在衣長安額間疾點數次。

衣長安猛地驚喘一聲,倏地坐了起來,呆坐不過一瞬,他就痛苦地捂住自己的額頭,翻身開始嘔吐。吐乾淨胃中酸水之後,他又爬了起來:“恭房!”

在場所有人都快瘋掉了,這可是宣旨的地方!皇帝聖旨還在供在天使手上,你就在這兒又吐又拉?鬱從華青著臉假裝沒看見,百里簡負手望天,龍幼株揮揮手,下人們臉色蒼白地衝上來擦地收拾殘局,另有聽風營的老卒把衣飛石架下去解溲。

耽擱這麼一會兒,聽事司下屬就把褚朵兒也抬來了。她不能進院子,留在了月牙門外。

衣長安上過恭房被押著搖搖晃晃過來時,根本就沒認出披著斗篷伏在毛氈上的憔悴女人是誰,奄奄一息的褚朵兒卻在看見他時,眼中閃出驚喜的光芒:“安郎!”你還活著?!

衣長安聽見熟悉的聲音回頭,這才看見褚朵兒那張蒼白又熟悉的臉:“你怎麼……”

褚朵兒的臉是很乾淨的。身上也披著乾淨的斗篷。可她軟綿綿地伏在毛氈上,身上帶著隱隱的血腥味,衣長安也是將門出身,不是沒見過血的貧家子,瞬間就明白了褚朵兒身上發生了什麼。

“是你!”他焦躁地原地轉了兩圈,捂住自己的額頭,“怎麼是你。”

褚朵兒立刻想起自己扮演的角色。一個大義凜然揭發恩客夫主的娼妓,見到了被自己狀告的物件,是不該這麼驚喜的。愛郎由死返生的驚喜之後,她就開始惶恐。安郎沒有死,我卻迫不及待按照計劃上了京,我是不是辦壞了事?我害了他嗎?

衣長安在謝泓面前裝得高深莫測,又是奪嫡,又是暗示自己另有計劃安排,其實,他自己心中很明白,在皇帝壯年,想要左右皇帝立嗣,根本就是個笑話。——殺皇帝,那就更不可能了。

太平帝御極天下二十年,邊患平了,黨爭息了,將身邊收拾得跟鐵桶一般。何況,他身邊還有一個身手高得神鬼莫測的衣飛石在。想在太平帝這樣將朝中無數老臣玩弄於鼓掌之間的皇帝眼皮底下玩手段,那簡直就是不自量力。

襄國公府可能有一條直通皇城的密道,這件事在衣家不算秘密。

每次襄國公回府休沐,皇帝就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襄國公府,沒有任何人看見皇帝是從哪個門戶出入,甚至都沒人知道皇帝是怎麼離開太極殿的。和衣飛石關係親近的小輩,都會在衣飛石休沐時去他府上拜見——衣飛珀、衣長寧又不是真蠢,這麼多年過去了,一次兩次是巧合,次次都巧合可能嗎?

理論上說,透過襄國公府那條密道刺殺皇帝,這似乎是唯一可執行的方案。

衣長安也確實是用這個秘密說服了謝泓,說動了謝嫻。

可是,那倆沒見過兵權,不知道戰鬥拼殺是什麼樣的長山王府小崽子並不知道,有衣飛石調|教的羽林衛在,有御前侍衛在,甚至皇帝跟前那幾個身手與一流高手僅差一線的內侍在,這道看似可能是破綻的口子就被徹底堵住了。

如果沒堵住,那只有一個可能——皇帝在請君入甕。

衣長安從未想過謀反弒君。

他嘴上嚷嚷得厲害,忽悠了謝泓,拉扯了謝嫻與衣長寧下水,卻沒有在涼州做任何安排。

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個必然失敗的計劃。他只想報復那些被他認為該死的人,並不想牽扯無辜的人一起被株連九族。甚至他的妻子陸氏與兒子,他也想好了讓她們怎麼脫身。

陸氏是他計劃最後的一環。

原本應該是陸氏上京去告狀,揭發他意圖弒君,掀開他藏在久荷山莊的秘密。

他與陸氏拜了天地行了大禮做了夫妻,卻沒有去京中拜家廟、加族譜,等的就是這一天。他想讓陸氏帶著兒子活下來。以妻告夫固然不對,可是,他們衣家是有先例的——他的姑姑寶珍公主衣琉璃,就是憑著忠義告夫的功勞受封追賞。

他也恨衣琉璃。所以,他最後的這一步計劃,既是想要保全妻兒,也想要噁心衣琉璃一把。

你那麼大義凜然,不惜狀告丈夫也要揭發我娘,我今日就做同樣的事,冤死你的二哥,還要藉著你的餘蔭撈出我的妻兒,姑姑,你在九泉之下,可瞑目了?

“怎麼是你……”

衣長安不相信,為什麼他信任的妻子沒有行動,反而是他安排的一著後手動了?!

妓|女妾侍狀告夫主的供詞,與妻室狀告夫主的供詞,份量能一樣嗎?倘若不是害怕陸氏會跟他一起出意外,讓他的計劃不能如願在京中轟然炸開,衣長安根本就不會安排褚朵兒這麼聊勝於無的一著棋。

男人夢想的妻妾和美齊人之福,從來也不可能存在。

褚朵兒嫉恨陸氏日久,見衣長安急躁轉身,似是極其擔心陸氏,咬牙道:“怎麼不能是我?”

“得了你的死訊,你的好大奶奶閉門不出,半點兒訊息也無。京中來人在城裡大肆搜捕,我若不走,只怕就走不出去了。”她掀開自己身上的斗篷,露出沒有一絲好肉的肌膚,鮮血滴滴答答順著衣襟淌出——才熬刑結束就被提了過來,根本來不及清創裹傷,她只有身上的那一襲斗篷。

這恐怖的刑傷將守在一旁的榮府下人都駭得倒退了一步,衣長安卻厲聲道:“你說什麼!”

“我說你那麼信她愛她,她何曾願意為你赴死、為你苟活?”褚朵兒一樣提高聲線。

衣長安恨不得把她吃了。你既然愛我,既然為我熬刑,為什麼要在此時揭破一切?你就該裝著痛恨我的模樣,繼續扮演那個揭發我謀逆的風塵烈女!他緊緊盯著褚朵兒,憤怒的眼神中還帶著一絲哀求。

褚朵兒被他眼底的哀懇示弱刺得心軟,默默流了一行淚,指向院中。

衣長安不肯看。

褚朵兒道:“丹書鐵券。三代免死。”

她在月牙門外待了一會兒,就聽旁邊聽事司的人和榮府下人故意聊著天給她說了。

她是風月場中的老手,豈會不知道這些人就是故意給她知道的?要撒謊是很容易的。

可是,這年月背地裡說閒話容易,拿皇帝的聖旨演戲?那是真沒有人敢。

院子裡陳設了香案,擺起了供桌,黃綾布下放著半枚鐵券,還有天使在一旁捧著聖旨——沒人敢拿這種事作假,一旦傳了出去,主使者必死九族,知情不報者同罪。

所以,這就是真的。

衣長安被她一句話震懾住了。

什麼?

丹書鐵券?

什麼?

三代免死?

……

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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