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內門窗緊閉, 不叫透進一絲風,謝茂吃了藥略有些昏沉,歪在榻上養息。

太后鑾駕親至, 朱雨悄聲提醒了一句,謝茂也不是真的病得起不來,叫朱雨拿毛巾來搓了搓臉就要起身,太后已經扶著大宮女步履匆忙地走了進來, 鬢邊金枝顫巍巍飛舞, 可見焦急:“我兒這是怎麼了?太醫怎麼說?要緊的麼?”

謝茂被她按在榻上不讓起來,無奈地笑道:“不過夜裡貪涼受了風寒,能有什麼要緊的?阿孃寬心,兒臣沒什麼,已宣了太醫吃了湯藥,再睡一覺就好了。”

太后仍是看了他的脈案和藥方子, 確認著實沒有大症候才放下心來。

自下午和襄國公鬧過之後,皇帝精力不濟沒什麼胃口,除了湯藥別的都不肯吃, 一直閉眼休息,朱雨送了幾次吃食都被皇帝無視了。這會兒太后來探望, 皇帝老老實實地起了床,朱雨連忙又把清粥小菜端了上來,太后會意, 親自盯著皇帝進膳。

謝茂吃了一碗香米粥, 幾碟子開胃可口輕油少鹽的小菜都沒動, 就叫撤下去。

鬱從華戰戰兢兢地守在門口,就怕太后問一句昨夜是誰服侍,皇帝都照顧不好,拖出去打死。

——貴婦們特別喜歡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對兒孫的疼寵看重。

左等右等也沒等到太后發作下人,反倒是朱雨收拾了膳桌下來,看見他怕得滿臉發白的模樣,說道:“咱們主子是聖人,聖人不怪罪,你還怕什麼?快下去吧。”

鬱從華年紀還小,看不明局勢,朱雨卻是再明白不過了。

皇帝這樣唯我獨尊的脾性,只有他伸手去管人家閒事的,誰敢管他的閒事?

能在皇帝跟前上夜服侍的奴婢,哪一個不是積年的心腹?稍微不可心的,太極殿大門都進不了。打著母愛的旗號收拾皇帝的心腹,這不是“疼愛”,是找茬打臉。——普通人家寡居後院的老夫人也得敬著當家兒子幾分,何況,太后的兒子還是天下至尊至貴之人?

太后素來聰明。這些年皇帝威儀日重,太后對皇帝就越發客氣了。

太平初年,太后還會把皇帝當孩子“教導”幾句,此後就是徹底的老太太作派。

皇帝去了長信宮,她就給準備吃食玩物,聽皇帝說話,叫皇帝和襄國公陪著散散步,做做遊戲,皇帝不去長信宮,她也從來不會刻意宣召,每天帶著孩子,召見命婦,有時候還會跟孝帝妃嬪打打葉子牌,自娛自樂。

“累了吧?可要歇了?”太后問道。

她親自來探望皇帝,看了脈案,看著皇帝吃了飯,一句嘮叨訓斥的廢話都沒有。

謝茂做了幾輩子皇帝,最是隨心所欲,是真不喜歡被人從頭管到腳,太后的表現就太加分了,冒著秋雨親自來一趟,顯得關切又慈愛,來了問藥問食,又不板起架子訓斥數落,謝茂心中極其舒坦。

“才眯了一會兒,精神還好。”知道太后此來是為何,他主動說道,“兒臣和衣飛石沒什麼大事,他近日不聽話,當面就敢撒謊,才打了他幾下——不會和他狠鬧,他知道錯了,兒臣就寬恕他了。”

在太后看來,臣下撒謊欺哄君上,莫說打幾下嘴,打死也是活該。

不過,她根本不信衣飛石會跟皇帝撒謊。或者說,她根本不信衣飛石會傻到在皇帝跟前撒謊,還被皇帝輕易拆穿,拆穿之後還死活不認。她認識的衣飛石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單論以臣侍君的生存之道,只怕這世上沒幾個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那樣謹慎的性子,真犯了錯,豈會不認?”

太后左右看了一眼,又問道,“怎麼不見襄國公?為何不來給我磕頭?——你把他攆出去了?”

提起這個謝茂就沒好氣,說道:“他謹慎?便沒有見過比他更狂妄的了!阿孃,他說替朕煎藥,出去就沒進來。這世上豈有這樣服侍皇帝的下臣?朕今日是沒力氣和他計較,待朕好了,哼。”

太后就更驚訝了,狐疑地看著謝茂,說:“你和他爭執什麼了?他那樣乖乖的樣子,被你打得都不肯進門了,可見是你冤枉了他。”

謝茂本來看著太后冒雨前來探望的份上,不欲計較她給謝芳舊黨、給黎王謝範打掩護的事了,現在她又一心替衣飛石說話——那衣飛石不就是趕去保護謝範的麼?沆瀣一氣!你們都是一夥的。

他往後靠在軟枕上,掖了掖透風的被角,眼角斜垂就是一個冷漠拒絕的姿態,冷笑道:“朕和襄國公爭執什麼,阿孃真不知道麼?他在阿孃面前自然是乖乖的樣子,阿孃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阿孃叫他去黎州給謝範送信,他不就撂下宮禁安危,披星戴月趕到黎州把謝範保住了嗎?”

謝茂這純粹就是毫無道理地惡意揣測,剛剛太后替衣飛石說話,他就現想出來這麼一個念頭。

事實上,謝茂至今也想不透衣飛石為何要背叛自己去保謝範。就因為這些年與黎王共事的情分?就因為他天性裡不願多事的悲憫?還是因為兩家聯姻的情面?——他想不透。

但是,他更不會相信衣飛石的說辭,什麼去保黎王都是為了他。

——小衣就不是喜歡多管閒事的人,能讓小衣親往黎州的理由,肯定不會是為朕著想那麼簡單。

太后侍奉兩代帝王,又和皇帝這個親兒子相安無事多年,聽聲識趣的本事比什麼都強。

將謝茂言辭間的要害處提出來一掰扯,再想起前不久,皇帝揣著謝範在黎州的奏摺,故意到長信宮問她謝範的事,太后此時仍不知道謝芳舊黨之事,不過,她馬上就知道黎王在黎州壞了事,衣飛石也牽扯了進去,皇帝還疑心是她背後指使。

這就不是兒子“兒媳婦”吵嘴,兒子氣病的小事了。

牽扯至此,若不即刻澄清,任憑誤會發酵下去,她這個兒子就要丟了!

太后杏眼圓睜瞪了皇帝許久,吩咐道:“去把襄國公傳進來。”

她這是要當面對質。

謝茂自己審得衣飛石,卻絕不許別人審他,皺眉道:“你叫他做什麼?”

“我自然要問問他,我叫他去黎州給謝範送什麼信了。他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是他離間我與皇帝母子骨肉,使我與皇帝母子離心。我倒要去長公主府問一問馬氏,她是怎麼教兒子的?”太后道。

謝茂覺得太后簡直不要臉,說道:“他為您連朕都敢叛了,您就這樣對他?”

太后覺得皇帝簡直腦子有坑,挺直脊背,坐在一側的軟塌上,目無表情。

衣飛石就歇在太極殿側殿的東間,聽說太后來了,他就穿戴整齊了,只是和皇帝鬧得不甚愉快,怕進門又惹皇帝生氣,所以,他是準備在太后離開時再去拜見。

這會兒太極殿傳召,他也不必準備什麼,拿冰帕子捂了捂還腫起的臉,鎮定片刻,很快就進來了。

“臣拜見陛下萬歲,娘娘千歲。”衣飛石恭恭敬敬地伏在毯子外邊磕頭。

“你近前來跪著。”

太后也失去了往日的慈愛,硬邦邦地吩咐。

衣飛石便以為是皇帝向太後痛斥了自己的“失職欺上”,使太后也厭惡了自己。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身份,於太后而言,他不過是愛屋及烏的那一隻烏。皇帝說自己好,太后未必會高興,皇帝說自己不好,太后就必然會討厭自己。想想又覺自己誠為可笑,皇帝再生太后的氣,他們也是親母子,自己一個外人卻擔心他們母子關係好不好?何其可笑。

他遵懿旨上前幾步跪下,低頭恭敬地說:“聽娘娘訓示。”

往日謝茂與太后關係融洽時,叫衣飛石聽太後吩咐也罷了,現在他覺得太后簡直惡毒,哪裡還肯叫衣飛石被太后肆意擺佈,沒好氣地說:“你膝傷不要治了麼?還不給朕起來!朱雨,給襄國公搬椅子來,賜坐!”

衣飛石心說我哪裡來的膝傷?不過,皇帝這就是明晃晃的維護,又把衣飛石弄懵了。

剛才叫朱雨傳話,說病好了要拿鞭子抽我的人是誰?前半個時辰還氣得要把我打死下場,這會兒就改主意了?——不是陛下說我做錯了事,太后為何如此恨我?

朱雨硬著頭皮搬了個椅子進來,衣飛石也不敢坐。

太后冷冷地說:“襄國公既有膝傷,坐吧。”

衣飛石看了謝茂一眼,謝茂正在冷笑。

實在弄不明白這母子倆是在唱哪一出,既然兩位都開恩賜坐,衣飛石也不好乾站著,斜簽著身子坐下,姿態十分謙恭謹慎。

“召你來也沒旁的事,就想問一句,你說我差遣你去黎州辦事,可有憑證?若是手諭,手諭何在?若是口諭,證人何在?”太后問。

明明是皇帝說她派衣飛石去黎州,她不問皇帝要證據,反而問衣飛石要證據。還把這句來自皇帝的“誣告”,順手栽在了衣飛石頭上。——看上去是欺軟怕硬,柿子挑軟的捏,然而,只看皇帝嘴裡兇狠,其實把衣飛石護得那麼嚴實,就知道太后的策略何其切中要害。

“臣不敢。黎州一行是臣自行其是,與太后娘娘無涉。”衣飛石忙跪下辯解。

他其實是三人中所知資訊最多的一人,他知道皇帝因何對太后不滿,也知道自己去黎州的事根本和太后無關,太后才問一句,他就知道太后是真的急了,也是真的在替自己解圍。配合太后絕不會錯。

“你便是有什麼花言巧語,哄得皇帝以為都是我差遣了你?翌日我與皇帝生了嫌隙,與你有什麼好處?我這些年可是虧待你了?挑剔你了?如此害我!”太后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謝茂被她這假惺惺的做戲逗得不行,說道:“阿孃豈不是欺負人麼?他是什麼人,阿孃深知,朕也深知。阿孃對他有授藝之恩,這些年又賜衣賜食關懷備至,您吩咐他辦什麼事,還需要手諭?就算真給了他手諭,他難道會拿出來?”

這話簡直偏心到了極點,太后被他噎了個七葷八素,衣飛石也心虛得很,他真沒皇帝想得那麼好,太后支使他做別的事也罷了,若是要他背叛謝茂,親爹親媽且支使不了,何況是太后?

“陛下,真不是太后吩咐臣往黎州。若太后給黎王送信,隨便差遣一個宮婢宮監也夠了,何必要臣親往?”衣飛石解釋道。

衣飛石要親自去攔謝範,是因為他派出的下屬身份無法取信於黎王,達不到震懾的目的。

太后與謝範關係遠非常人能比,她若要提醒謝範什麼,自然有特殊的渠道,哪裡需要拐彎抹角費盡心思說服衣飛石親自走一趟?

謝茂本來就是現想的一個念頭,被衣飛石一句話戳中了漏洞處,他也覺得這事兒說不通。

這就有點尷尬了。被打臉的皇帝目無表情,輕輕撫弄身上覆蓋的錦被。

“平白對我嚷嚷了一場,總得告訴我究竟出了何事吧?黎州如何了?謝範如何了?”太后也不指望皇帝能給自己解惑,目光挪向衣飛石。

每當皇帝離京出巡,太后都會留在京中監國,並不是真正不理事的深宮婦人,她若問政,絕沒有什麼“後宮干政”的顧忌。衣飛石見皇帝心不在焉,也沒有特別強烈反對談及此事的意思,便將事情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

太后算了算日子,果然皇帝帶著謝範奏摺到長信宮問她時,謝範就涉嫌徇私包庇了。

她哭笑不得,不過,當著衣飛石的面,她也不會再打皇帝的臉,說道:“你先下去吧。”

謝茂還記得衣飛石剛才鬼攆一般跟著趙雲霞逃出去的背影,瞥了衣飛石一眼,也不想理會他。衣飛石被他不冷不熱的態度刺得心疼,抿嘴低頭磕了頭,黯然退下。

“皇帝怪罪謝範不曾坦誠求告,自行包庇,我也想問一問皇帝,”太后站起身,走到謝茂榻前,看著他的雙眼,“那日陛下已經知道謝範故意拖延其事,又懷疑我與謝範一樣庇護東勝黨人,為何不曾坦誠一些,明白問我?”

“黎州鬧事的都是東勝黨的後起之秀,我久居深宮,豈能個個認識?”

“若當真是我下手庇護,此事豈會前後拖延數月之久?該死的早就死絕了,哪裡還有人證能活著回京?縱然陛下不相信我這一顆慈母之心,總該相信我的手段。”

她說到這裡,眼角微微泛紅,面上卻無一絲狼狽傷心之色,鬢上金枝依然展翅欲飛,在秋雨晦澀的屋內閃爍著璀璨金光,“皇帝這些年……越發像文皇帝了。浩浩天子,巍巍帝儀。前朝後宮皆無事,也不必阿孃時時看顧。冬至之前,哀家便出宮往天壽山修行養息,陛下珍重。”

“阿孃!”謝茂倏地從被褥中爬了出來,想要拉住太后。

太后卻已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背影仍是那樣瀟灑好看,行動時鸞鳳裙上米珠流光,就像是一朵綻開的牡丹花。

然而,她又走得那麼快。匆匆而去,無心掛懷。跪在殿內殿外的奴婢都伏首在她腳下,哪怕背後皇帝呼喊,也沒人斗膽攔住她的去路。一直到太極殿門前,長信宮的奴婢撐起華蓋儀仗,她才多看了手足無措的衣飛石一眼,說道:“我雖不在宮中,你有何難處,儘管來尋我。”

言下之意,服侍這樣的皇帝,哪怕是衣飛石也難以自保平安。真到了涉及生死之時,她還願意用皇帝生母的身份,庇護衣飛石一回。

衣飛石跪下給她磕頭,眼中含淚:“是臣牽累了娘娘……”

“與你何幹?”太后伸手輕撫他頭頂,揮揮手,登上鑾車飄然而去。

太極殿內。

謝茂穿著寢衣,獨自坐在錦被上,漸漸地才覺得身上有些涼。

他一向不把太后當作“母親”看待。

前幾世他誤解太后,鄙視太后,自然談不上感情。

今世雖感懷太后一片慈母之心,可他已經是活了幾百歲的老人,再看太后時,總覺得太后是個小姑娘,很難生起一絲孺慕之情。他對太后諸禮不缺,恭敬榮養,是敬重太后對兒子的一片慈心,可是,他自己很清楚,這是報恩,不是兒子對母親的感情。

他已經活得足夠久了,也習慣了高高在上,再不會對任何人產生子體對母體的依賴和崇拜。

如今太后決然轉身而去,他才突然發現,原來他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不在乎太后,原來他知道太后要舍他而去的時候,他也會覺得悵然若失,心中生起濃濃的眷顧與不捨?

“陛下?”朱雨見皇帝身著單衣坐在被子外邊,嚇得臉都白了,“陛下,如今已是深秋,外邊還在下雨,求您千萬保重龍體……”說著就要把皇帝往被子裡塞。

“排駕,朕要去長信宮。”謝茂如夢初醒,折騰著要下榻。

“是,是。陛下,求您先覆上被子,奴婢這就給您燻衣裳……”朱雨一句話沒說完,就看見正在蹬鞋的皇帝往後一仰,沉沉地倒在了綿軟的被褥之中,“來人!宣太醫!快請太后來看!”

第一個衝進來的是衣飛石,他迅速將皇帝抱回榻上躺好,將手搭在皇帝頸上試了試脈搏,還沒聽著脈象就發現皇帝渾身滾燙,氣得他大罵:“霞姑是怎麼開的方子?陛下風寒不見好,倒燒了起來?”

他一手匆忙替皇帝覆上錦被,一邊催促,“去把吳醫正、楊太醫、陸太醫、張太醫、李太醫都宣來!速速地來!”

半下午地驚動了整個太醫署,連內閣都驚聞皇帝發了熱病,陳琦與黎洵聯袂來探。

本也不是多兇險的症候,半個太醫署的太醫都來了,一碗藥喂下去,又用了些旁的降熱手段,皇帝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衣飛石全家都是受傷不生病的猛人,拽住太醫不肯放,連問陛下怎麼昏過去了?吳醫正無奈,說:“陛下精力不濟,夢中恰好養息身體,是臣等在方子里加了安神的藥物。”

衣飛石也知道睡覺養人,這才把太醫放開,又問朱雨:“不曾去給娘娘送信兒麼?”

朱雨低聲道:“娘娘那邊知道了,只不肯來。”

太后在返回長信宮的途中,就收到了皇帝發熱昏睡的訊息,不過,她絲毫不為所動。

皇帝自有太醫奴婢服侍,早年就不需要她這個娘守在床邊噓寒問暖,此時就更不需要了。她的鑾駕如常地抵達了長信宮,趕在宮門下鑰之前,太后就把幾個養在長信宮的郡主全部送回了家。

隨後,長信宮宣佈,即日起,停止所有內外命婦覲見,宮權直接移交六尚二十四司。

——只等著收拾好箱籠,太后就會前往天壽山修行。在此之前,長信宮封宮謝客,不見任何人。

謝茂燒到夜裡才退熱,昏沉中,被衣飛石用口哺了半碗米湯,又沉沉睡去。

這一夜,太極殿自然燈火通明。趙從貴、朱雨、銀雷、鬱從華都守在殿內外,五個太醫有三個都在偏殿歪著,另兩個清醒地守在殿內,時刻盯著,一個時辰輪一次班。這些人都輪班,唯有衣飛石不輪,他始終守在皇帝床邊,輕輕拉著皇帝的手。

次日清晨,天還沒亮,謝茂就昏沉沉地睜開了眼,下意識地說:“幾時了?”

“寅正。”衣飛石答應一聲,見皇帝面容憔悴不甚精神,遠不是從前意氣風發的模樣,心中就難受,“陛下,您歇了半夜,昨兒也沒吃什麼東西,臣服侍您進些粥飯吧?”

寅正是謝茂上朝日起床的時辰,哪怕生了病,生物鐘也是神準無比。

他也覺得胸腹空虛,餓得有些難受,不吃飽了哪有精力去上朝?一坐就是半天呢。

謝茂伸手揉了揉自己眼睛,哪曉得揉了滿手的油,嫌惡地說:“朕先洗漱。”想了想,又說,“叫膳房蒸兩個揉了霜糖的白饅頭,端一碗白粥來。”

突然發現衣飛石穿戴整齊地守在床邊,很意外地說:“你怎麼不睡?”

衣飛石這樣好的身體,熬上三天五夜也能神采奕奕,然而,他實在心焦如焚,這才半天時間,他就生出了滿嘴撩泡,皇帝還問他為何不睡——他苦笑了一下,低聲道:“陛下睡不安穩,臣不放心。”

這幾日朝中都在吵南邊的事,無事謝茂不願輟朝,這就沒什麼時間耽擱了。

他想洗澡,守在一邊的兩個太醫都連呼不可,只得叫朱雨打來熱水擦了身子,漱了口,膳房端來皇帝指名要的霜糖饅頭和白米粥,謝茂餓得狠了,兩口就掃了個精光,還想再吃一點,又覺得分量足夠了,不能貪圖口腹之慾,就叫服侍更衣,準備上朝。

恰好昨夜在內閣值班的黎洵也趕了來,本是來看一看,皇帝病可大安了?今日是否要輟朝?

就被謝茂拉住了,賞了他一碗米粥,半斤饅頭,待皇帝穿戴整齊,黎洵也吃完了這頓蹭來的早飯,君臣二人同乘一輦去了玉門殿,準備朝會。

一直到謝茂散了朝去內閣準備開小會時,他才從陳琦小心翼翼的試探中,得知太后停了內外命婦覲見,把謝團兒三個都送回了家,連宮門都封了!

——這事兒做得這麼絕,朝野上下都在揣測,宮中究竟出了什麼變故?!

謝茂本想著今日一定要去長信宮,好好給太后賠罪,說些體己話,求太后息怒……

他這些年也就哄過衣飛石,可是,衣飛石也從不會叫他低眉順目地去討好。他肯下定決心去給被他看作小女孩的太后屈膝低頭,已是不易。

哪曉得就聽到太后封宮的訊息。他氣得肋下生疼,臉上仍帶著一絲病容,無所謂地說:“太后在宮中半輩子,偶然也想出門散散心。這也不行麼?若有人拿什麼宮規祖法說話,只管遞摺子上來,朕一個一個慢慢教他敬母尊親的道理。”

朝裡關心的是皇帝到底幹了什麼事,把太后氣得要去天壽山“修行”,皇帝卻倒打一耙,作出“朕就是大孝子啊,朕要放太后出宮隨便玩隨便耍,不服你來找朕,朕教你做人”的樣子,誰還敢吭聲?

謝茂本來也沒有多少哄人的耐性,太后趁著他生病時,在宮中一番發作,徹底坐實了皇帝與太后母子不和的事實,他昨日生起的一點兒眷顧不捨之心,都盡數埋在了朝臣閃爍試探的目光之中。

太后封了宮,難道還要他貼上去吃一個閉門羹?還是要他差人把長信宮的門拆了,直闖進去?

二者皆是愚蠢至極。謝茂當然不肯做。你發脾氣也得給朕一個賠罪的機會,這樣就把事情做絕了,可見是真的不願再見朕了!他自認除了衣飛石,這世上也沒什麼不可捨棄之人,再去找太后賠罪的心思就淡了——在宮裡捂了半輩子,想出宮也好。

心情不大暢快的謝茂從內閣回了太極殿,覺得內殿捂了病氣不舒坦,便挪到了東偏殿暫住。

進出服侍的都是朱雨、銀雷,等到傍晚上燈,始終不見衣飛石過來,謝茂問道:“襄國公呢?”

他才問了一句,衣飛石很快就進來了,可見不是不在,而是候在外邊。

看著輕衣簡飾行止恭順的衣飛石,謝茂撂下手裡的摺子,“你也同朕置氣?”

衣飛石錯愕地抬頭,半晌才明白皇帝所指為何,忙解釋道:“陛下還在病中,臣有事說不明白,怕陛下見了臣生氣,是以不敢進來。陛下,求您暫不問臣的錯處,待養好了身子,臣再聽候處置。”

“朕不過是一場風寒,不是要崩了!”謝茂想起太后趁他發熱昏睡時的佈置,就氣得不行。

衣飛石只得給他跪下,賠罪道:“是,是。”

“你又跪下做什麼?朕訓斥你了麼?罰你跪下了麼?”謝茂問。

衣飛石被訓得無所適從,猶豫著站了起來,走到皇帝身邊,低頭道:“臣……是怕陛下生氣。”

昨日皇帝與太后決裂,又病得一塌糊塗,衣飛石總覺得全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自作主張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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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直哄他,說與他是夫妻,是自家人,他就真的相信了。可他信了皇帝,皇帝卻不肯信他。這讓衣飛石對自己的信心降到了極低處,哪裡還敢行差踏錯一步?

——在皇帝跟前,他還能比太后更有身份體面不成?太后都離宮了,他被趕出去就更輕易了。

“朕也不是恨你張狂……”謝茂摟著他在榻上坐了,輕輕撫摸他白皙的頸項,“小衣,朕同你說過了,你去黎州,你想保黎王,朕都能容得你。可你不能騙朕……算了,不說這個了,你別怕朕,朕什麼時候都喜歡你……”

衣飛石昨日還能硬著脖子表示,打死我也不會改口。然而,太后將離宮給他的震撼太大了。

他將腦袋靠在皇帝懷裡,低聲道:“是,我不敢再撒謊了……我,”

他想起太后離開的背影,閉眼違心地承認,“我做錯了事,怕陛下責罰,才胡說都是為了陛下……我知道錯了,陛下……求陛下饒了我……”

“此事與太后娘娘無關,陛下只管懲治我,求陛下開恩,不要讓娘娘離宮,可好?”

衣飛石從不在閨閣相處時哀求什麼,此時卻伸手抱住謝茂,慢慢坐在謝茂懷裡,舌尖輕輕舔舐謝茂的耳垂,“若因我做錯了事,使陛下母子失和,我如何對得起陛下,對得起娘娘?陛下開恩。”

謝茂激怒之下聽不出衣飛石說的是真話,可他幾輩子的經驗,很容易就能判斷出衣飛石此時是在撒謊,說的盡是違心之言。他雖帶病精力不濟,被愛人膩在懷裡親暱愛撫,熟悉的滋味依然讓他覺得安心舒暢,想著這幾日都沒與衣飛石親近,越發渴念起來。

所以謝茂不想放手,就這麼摟著衣飛石歪在榻上,一隻手無意識地在衣飛石背上撫摸。

“那你是為了什麼……”他突然又想起一個理由,驚訝又好笑地看著衣飛石,將身邊服侍的下人都趕了下去,湊近衣飛石耳邊,“你是……為了團兒?”

衣飛石不知道他想到哪裡去了,不過,這時候衣飛石已經不想再犟嘴了。

無論皇帝給他什麼罪名,他都願意先承擔下來。只要皇帝消了氣,養好了身體,理智就會回籠。太后也沒那麼快出宮,屆時再細細哀求一番,總能求得皇帝、太后都回心轉意吧?

——真讓太后去了天壽山,天底下的人豈非都要嘲笑皇帝不孝順?

“這倒是聰明。你若為了謝範吃罪,團兒豈不念你這一份人情?日後必然多看顧你家。”謝茂覺得這個理由才比較合理,謝團兒是為了嗣皇帝的母親,交好謝團兒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不過,你這也太早了些,朕起碼還能活二三十年呢……”

衣飛石本想隨口認下罪名,哪曉得竟然是這麼一個“罪名”?

皇帝竟認為他在皇帝龍體康健之時,就想著曲意結交謝範,賣好給謝團兒,為皇帝山陵崩之後做打算?在皇帝心目中,他就是這樣鑽營惡毒的小人?

衣飛石怔怔地看著謝茂,突然將額頭抵在謝茂胸膛上,痛苦地問:“陛下寧願相信我是為了討好團兒郡主,也不願相信我對陛下確有真心麼?——我就是這樣的小人,不配喜歡陛下麼?”

他實在太痛苦了。

哪怕他沒有眼淚,沒有哭腔,乾澀清晰的吐字聲息中,依然飽含著濃重的痛楚。

“我就沒有真心麼?”

“我是做錯了事,自以為是,想錯了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可是,我就不能是為了陛下嗎?”

“陛下為何不肯信我?”

“為何不肯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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