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飛石趕到妙音坊時, 不大的長街已經被圍得水洩不通。

衣飛石來得著急, 帶著二十多個親兵騎著馬就出來了,並未排西北督軍事儀仗。謝範倒是說了讓張豈楨來隨從聽差,然而張豈楨又不在謝範身邊,只得現成著人去找, 衣飛石怕妙音坊出大事,等不及張豈楨就獨自出來了。

殷克家來柏郡自然不會帶太多人, 二百個親兵有大半都在城外,跟進來也就三十人。

如今堵在妙音坊外邊都是穿著衛戍軍服制的人馬, 還有一群不怕死的陳人站在屋頂上看熱鬧。

衣飛石進來看見亂哄哄蹲在房頂上的陳人就皺眉, 命令道:“即刻驅散屋頂百姓!”這要是有不安好心地奸細混跡其中, 隨便衝哪一方放個冷箭, 妙音坊立馬就會亂成一鍋粥。

孫崇得令立刻吩咐親兵去驅趕屋頂上的陳人百姓, 他自己則緊緊跟在衣飛石身邊。

衛戍軍的人是在太多了,隔著這麼老遠, 根本看不清楚裡邊發生了什麼事, 圍在外邊的衛戍軍群情激奮地也就是在湊熱鬧。想著衛戍軍與西北軍一向不對付,孫崇守在衣飛石身邊皮繃得很緊。

——這要萬一有人衝著督帥腦袋上砍一刀, 甭管砍沒砍著, 都是他的失職。

“讓開讓開!”

兩個衣飛石的親兵豎起沒出鞘的單刀開道。

背後十多個親兵則在吆喝著驅趕屋頂上的陳人百姓:“讀過淨街令沒有?快快快滾下來!攀爬屋頂高塔樹木者, 皆以奸細論處!”

這動靜驚動了在圍觀的外圍衛戍軍, 看見幾個神色彪悍的西北軍親衛護著一個錦衣青年走來, 俱是神色一肅, 趕忙讓出一條路來。

自從謝茂御駕降臨長青城之後, 衣飛石就很少穿戴戎裝,每天上差也都是素淨些的常服。

然而,他這樣的年紀,這樣風度,還有頰邊那一道端端正正的疤痕,在西北軍中都是獨一份兒的。不少衛戍軍在襄州往長青城的行軍途中,還見過定襄侯與皇帝並轡而行、談笑風生的風采。

如衣飛石這樣的人品風度,真是見過一面就永生永世難以忘懷。

哪怕他出行沒有儀仗開道,沒有甲冑加身,在場的衛戍軍也有很多認得出他的身份,紛紛退避。

有攝於衣飛石身份戰功不敢冒犯的,自然也就有不知事的莽夫愣頭青。兩個親衛在前邊開道都很順利,越眾行至半途,就有幾個不長眼的衛戍軍昂起頭來,三五個人格住親衛開道的刀鞘,狠狠把人推搡了回來。

孫崇厲聲道:“放肆!”

“放五呢。”穿著衛戍軍兵尉常服的武官雙手抱胸,仰著頭瞥向衣飛石,“你西北軍的督帥,威風抖不到我……”

一句狠話沒放完,孫崇飛起一腳踹他臉上,生生將他踹了個倒退八尺,被背後堆砌的衛戍軍人群擋住了,才沒橫撂在地上。他身邊的幾個同袍急欲抽刀,衣飛石的親衛已背起單刀,赤手空拳殺了進去,三下五除二,幾個挑釁的愣頭青被摔了一地。

能在衣飛石身邊隨侍的親兵,那都是數千人裡甄選出來的高手,個個以一敵十。

這動靜就更大了。

衛戍軍全都愣愣地看著。畢竟衣飛石在西北名聲太大,敢招惹他的人委實不多。

“你們張校尉即刻就到。”衣飛石騎在馬上豎起銀質的馬鞭手柄,遙遙指著地上挑釁的兵尉,“讓路。”

自從黎王執掌衛戍軍之後,曾經凋零一時的衛戍軍衙門又重新抖了起來,這叫湯耀文的兵尉就是剛被家中長輩塞進衛戍軍鍍金的高門庶子。中軍與邊軍的關係本來也談不上很和諧,剛開始這湯耀文還以為自己等人是要隨皇帝御駕親征打西北“平叛”,就現在衛戍軍也沒解除對西北軍的防範。

湯耀文自從軍以來一直吹噓自家的家世身份,在衛戍軍裡隱隱是個受追捧的頭頭兒。現在被衣飛石的親衛一腳踹臉上,牙齒都掉了兩顆,臉是丟盡了。

要他灰溜溜地爬起來讓路,他辦不到!湯耀文梗著脖子盯著衣飛石:“有本事你踩死老子!”

衣飛石目光冷靜地盯著他,衝他背後的衛戍軍揮手示意,命令讓路。

這兩年加入衛戍軍的確有不少鍍金的高門大戶子弟,從前衛戍軍那衙門就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冷板凳,貧家子弟少有毫無意義的自尊心,衣飛石軍官極高,身份極尊,被他眼神示意一下,本來堵在湯耀文身後的一群人轟然散開。

湯耀文心裡發寒,仍舊死撐著面子:“你來!”

衣飛石輕夾馬腹,胯|下神駿的烏騅馬就小跑起來,輕鬆地從湯耀文頭頂躍了過去。

帶著糞臭味兒的馬尾掃過湯耀文的腦袋,臭而駭人,湯耀文嚇得面無人色。眼見身邊的同袍都看著自己憋著笑,湯耀文自覺丟極了臉面,爬起來猛地抽出腰間單刀,就要朝著衣飛石背心擲去。

孫崇一把拉住他手腕,幹淨利索地往他手肘猛擊一拳,咔嚓一聲,他胳膊就斷了。

這本是一件極微小的事。

衛戍軍低階軍官挑釁西北軍督帥,當場打死都不為過。何況,他在衣飛石背後擲刀,孫崇也只打斷他一條胳膊,這已然是記得衣飛石的鈞令,要求再三禮遇衛戍軍的結果。

孫崇丟下湯耀文就要追隨衣飛石而去,哪曉得湯耀文直愣愣地癱軟在地上,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衣飛石已經一路越眾而去,抵達了妙音坊門前。

這裡顯然經過了一場廝殺。門前的茶湯果子攤子亂七八糟散落一地,地上潑灑著大篷大蓬鮮血,衛戍軍這邊地上躺著八具屍體,妙音坊半掩的木門內,顫巍巍地探出幾張連弩、長弓,人則躲在各種掩體之後,藏得非常嚴實。

躲在妙音坊裡邊的,很顯然就是殷克家所帶的人馬。衣飛石站在門前看了看,那小小的妙音坊顯然已經被佈置成一個小小的堡壘,有弓手藏在屋脊下佔領了高處,連弩與長弓在門前、屋後設下了前後三道箭陣,輕易是闖不進去的——除非拿人命填。

殷克家本就是攻堅的高手,要他這樣的老將來擺陣禦敵,自然也是尤其地精通。

相比起訓練有素的殷克家親兵,這群衛戍軍就太吃虧了。

衣飛石騎在馬背上粗略看了一眼戰場,就知道剛一交手,衛戍軍這邊就被放倒了四五人,仗著人多,大約是反殺沖壞了殷克家一方的陣形,所以殷克家倉促逃入妙音坊設障拖延。

衣飛石見過謝範操練衛戍軍,什麼都訓,然而,沒有實戰,訓多少都是虛的。

“此地何人做主?”衣飛石問。

此時衛戍軍與殷克家的人已經陷入了僵持,衛戍軍不甘再拿人命往裡填,可也絕不想輕易放殷克家走。殷克家那邊勉強能守住陣腳,可也只能守得住這麼一點兒安危之地,想要突圍逃走,也是絕不可能。

當蹲在死去幾個衛戍軍身前的黑袍軍官轉身站起時,衣飛石就知道,這事兒不好辦了。

因為,轉過身來的那個人,就是謝範打算讓他來平事的衛戍軍校尉,張豈楨。

“張校尉。”衣飛石從馬上下來,走近兩步,低聲道,“黎王在我處兵衙。”

——你家王爺不好出面,所以才叫我來主持大局,你要冷靜一些,給你王爺面子。

張豈楨一向是個識時務的人。這回卻一反常態地沒有向衣飛石妥協,冷冷地說:“便是王爺親臨,卑職也是一樣的道理。”

孫崇又大喝:“放肆!”

衣飛石舉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問張豈楨:“那你就和我說說道理。”

他平平的目光在騷動又激憤的衛戍軍身上都掃了一遍,聲音放大了些,“整個西北都知道,我衣飛石是講道理的人。”

陳朝剛剛被打滅,衣飛石這三個字,無論在西北,還是在整個謝朝,都是響噹噹的。

儘管眼前的素袍青年看上去年輕,俊秀,可是,沒有人會懷疑衣飛石在西北的權威,更沒人敢質疑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張豈楨倏地單膝跪下,上稟道:“求督帥做主!”

衣飛石絲毫不為所動,冷冷地說:“說你的道理。你有道理,我給你道理,你沒有道理,我給你的仍舊是道理。”

張豈楨就跪下將事情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原來他本是出身罪奴,被罰沒時家中還有一姊兩弟,全都賣作奴婢。他運氣好,被黎王買下之後極其賞識,提拔到身邊做了近侍,立功之後更是消了奴籍,藉著黎王的門路,堂堂正正混進了錦衣衛。

這些年他一直在尋找姐姐和兩個弟弟的下落,弟弟沒找到,意外地在長青城遇到了姐姐。

他姐姐張豈楠被輾轉賣了幾次,意外地被一個陳朝商人典買為奴妾,一直在長青城生活。西北軍攻破長青城之前,商人攜家帶口逃了,張豈楠與她的一雙兒女被拋在了城內。躲過幾日亂相之後,無以為生的張豈楠在妙音坊賣藝餬口。

因張豈楠會唱謝朝的京黎小調,就常有思鄉的西北軍來妙音坊聽她唱曲,聽了她的遭遇也很可憐她,多多少少會額外多給一些銅錢——張豈楠已不年輕了,所以,並沒有多少人打她主意。

既然名聲在外,初來乍到的衛戍軍也難免慕名而來,一來二去,就驚動了張豈楨。

姐弟二人的名字就相差一個字,有心人自然會聯想。

前兩日,張豈楨才和姐姐相認,本要立刻接張豈楠出來,另外找地方安置。然而,這會唱京黎小調又是謝人的張豈楠,已經成了妙音坊的護身符和臺柱子,掌櫃的苦苦哀求張豈楠再留幾日,等他重新尋個接替的歌姬來了再走,念著掌櫃的施捨粥飯的恩情,張豈楠就答應多唱幾日。

昨兒就有與衛戍軍不睦的西北軍故意到妙音坊找茬,調戲張豈楠以達到羞辱張豈楨的目的。

若不是張豈楠性子好,團團勸架,昨兒晚上衛戍軍與西北軍就打起來了。

張豈楨是謝範心腹,最重要的職責是保護皇帝,哪兒能時時刻刻照拂親姐?張豈楠要回妙音坊收拾行李,特意挑了個妙音坊還沒開張的白天,由弟弟安排的幾個同袍兄弟保護著到小心翼翼地到了妙音坊,哪曉得就碰見了殷克家。

殷克家他是個色中餓鬼啊!

張豈楠固然滄桑年老、姿色全無,可是,她一雙兒女端的生得好樣貌。

殷克家喝了兩盅酒,想著自家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正是得意無比的時候,路過妙音坊時,看見張豈楠帶著一雙如花似玉的兒女從妙音坊裡出來——妙音坊那是什麼地方?說好聽點,那是聽曲兒消遣的風雅之地,說不好聽,那就是個賣肉的妓寨!

從妓寨裡出來一雙美人兒,這就勾去了殷克家的全部心神,哪裡還顧得上其他。

就算他看見了站在一旁的幾個衛戍軍,他也不會放在眼裡。

幾個大白天逛窯子的小兵,他犯得著多看一眼嗎?他這樣身份的老將軍,麾下幾萬部卒,整個長青城能讓他多看一眼的丘八都數不上五個數!

一方要搶,一方要護,瞬間就是一場混戰。

殷克家是沒想過在西北居然還有小兵敢跟他老人家動手,這不是反了天了嗎?衛戍軍?衛戍軍不也是小兵嗎?衛戍軍的小兵到西北就變將軍了不成?——在謝朝,哪怕分屬不同軍籍,照樣是官大一級壓死人。

張豈楨派來保護姐姐的這幾個衛戍軍也不認識殷克家啊。

殷克家是很低調地來商量兵權換爵位的事,也沒穿戎裝,看上去挺普通一中年人,倒是他身邊的親兵穿的都是西北軍的兵服——衛戍軍又分不清哪個是襄州本部的兵,哪個是殷克家的兵,都是西北軍,還以為是昨兒鬧事的混蛋又來找事了。

甫一交手,下手沒輕沒重地殷家親兵就殺了兩個衛戍軍,衛戍軍也拼了命,一陣廝殺之後,混戰中張豈楠被摔死,她的女兒也被射死了。只留下一個兒子,被踩斷了一條腿。

皇帝在行宮很安分,很少出門溜達,所以很多衛戍軍都在輪休,在長青城裡廝混。

這邊才一打起來,馬上就有附近的衛戍軍前來增援,更有人立馬去找張豈楨來。這人來得兇猛迅速,殷克家二十多個親兵也折了好幾個,趕緊縮回妙音坊佈置防線,勉強擋住了衛戍軍的人海戰術。

聽起來是個誤會。衣飛石看了看地上的屍體與鮮血,說:“如你所說,此事必給你公道。”

張豈楨很驚訝地抬頭。

西北軍在西北的作派,他在錦衣衛時就有所耳聞,攻下一地之後,肆意擄掠婦人並不犯禁。這些日子在西北的見聞更讓他見識了西北軍的兇殘。張豈楨其實也知道這是個誤會。可是,死的是他的姐姐侄女,死的是他的袍澤兄弟,他怎能善罷甘休?

現在衣飛石居然大包大攬,說要給他公道?——這可不是禮讓幾板子的事情,這是要命的!

“你所說的是一面之詞,我要再聽殷將軍的說法。”衣飛石說。

這裡頭的門道就多了去了。同樣一件事,張豈楨是一種說法,殷克家就可以是另一種說法。說到後來還是得撕扯誰先動手——兩邊打起來,都是友軍,罵架的固然無理,先動手的絕對理虧。

張豈楨臉就青了。

衣飛石也不怕妙音坊裡豎起的連弩|弓箭,在門前站了站,那扇半掩的門就稍微拉開。

衣飛石孤身一人走了進去。

上午還春風得意的殷克家這會兒看著狼狽極了,半個脖子上都是鮮血,他懷裡還抱著一個昏迷的童兒,約摸十三四歲,一張粉面生得雌雄莫辨,顯然就是張豈楠僅存於世的兒子。

“小石頭!嗐!小石頭,你說老叔這是多晦氣!”殷克家暴躁地捶了一下牆,懷裡的小童被他顛了一下,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地上,用身上的裘衣墊著童兒的頸下,動作很小心。

衣飛石見他動作還算善意,就有些意外:“外邊說話您聽見了?您怎麼說?”

“我能怎麼說?”殷克家霍地站起來,暴跳如雷,“叉他娘的,一個半老徐娘穿得又風騷,帶著兩個漂漂亮亮的孩子出來,正是梳攏的年歲,這門口還叉他娘的掛了個妓館牌子,我這是跌坑裡了!”

風騷?衣飛石默默記下這個詞,“您說說,具體是怎麼回事。”

殷克家的說辭與張豈楨又不一樣了。

據殷克家說,他喝多了兩杯,怕騎馬不安全,就讓親兵牽了馬,散著步在長青城街頭閒逛。他這樣好色的性子,當然也是想尋個美貌婦人殺殺火氣。

逛到妙音坊門口,就看見了大冬天還故意露出半個胸脯,外邊裹著厚毛皮衣裳的張豈楠。

這張豈楠儘管年紀大了,面目滄桑,可是她身段婀娜,行止間自有一股風流,殷克家被她媚視煙行的步履吸引了目光,這才發現她身邊帶著兩個宛如金童玉女的孩子。

“叉他娘的,那娘們還給我比了個數。”殷克家常年在西北混,對陳朝的風氣也很熟悉。

這邊賣孩子都是明碼標價,鴇母媽媽向恩客比個數,若恩客同意,就上前喝一杯酒,交一半定金,可以先驗貨,驗完了貨,把剩下一半錢也給了,就能把孩子帶走。甚至還有鴇母不肯賣孩子,專門賺“驗貨錢”的。

這可就絕對不是誤會了。衣飛石不相信殷克家會說謊,還是重複了一遍:“她對你比了什麼數?”

殷克家左手比一個勾起食指的九,右手比一個勾起食指的九,兩根手指勾在一起,豎在左胸前。嘿然怒笑道:“九十九兩黃金!”

這個價絕對不便宜。然而,張豈楠身邊的兩個孩子確實太漂亮了,殷克家也不缺錢。

這麼複雜的手勢,絕不可能是看錯了,或者是殷克家誤會了這個動作的意思。衣飛石問道:“這時候那幾個衛戍軍在她身邊嗎?”

殷克家在被圍殺之後,已經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想了一遍,答得很快:“離著七八尺的距離。”

他冷笑道,“一個陳朝鴇母,幾個聖京來的衛戍軍,我哪兒知道他們是一夥的?”

這話也很對。誰會想得到,衛戍軍的中層軍官有一個姐姐,剛好就在長青城裡賣唱呢?寫書也沒有這樣的巧合。

衣飛石心裡大概有數了,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誰先動手?”

殷克家咧嘴一笑,指向門外:“他們!”

衣飛石出門之後,就對孫崇吩咐:“請黎王殿下來處置。”

張豈楨心知這就是要大事化小了,冷冷轉身,他背後的衛戍軍都紅著眼睛準備抽刀。

衣飛石手持馬鞭孤身站在場中,一邊是團團圍攏的衛戍軍,一邊是坐困妙音坊的殷克家,他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站著等待。有他站在這裡,衛戍軍就算想衝擊妙音坊,得顧忌他的身份,殷克家想放冷箭,照樣得顧忌他的身份。

“頭兒!咱就這麼算了嗎?”張豈楨背後的黑麵男子悲憤地喊。

張豈楨看著衣飛石。

他是少數在京城就見識過衣飛石厲害的人。當日衣飛石孤身一人闖上聖安門甕城,在徐子連弩亂箭齊射中誅殺所有陳朝探子,那一份身手膽識,已經超出了他對高手這個詞的認知。

所以,張豈楨很清楚,只要衣飛石站在這裡,他有多少人也殺不進妙音坊。

“您說您是個講道理的人。”張豈楨問。

衣飛石淡淡道:“你信不信我都沒關係。”他指向遠處,“黎王殿下總會對你講道理。”

那黑麵男子怒罵道:“我們王爺自然講道理。可是你這個挾功自重、目無君父的畜生!仗著你爹你兄的聲勢,藉著西北軍的軍威,你……”

張豈楨反手一耳光抽在他臉上,怒斥道:“閉嘴!胡咧咧什麼?”

立刻就有兩個人把那黑麵男子拖了下去,捂住他的嘴小聲勸:“你不要命了?!”

衣飛石恍若未聞,仍舊氣定神閒地站在中間。

以他西北軍督帥的身份,確實不太好判罰此事。畢竟衛戍軍是皇帝的衛隊。若此事殷克家理虧,他二話不說就砍幾個殷克家的親兵給張豈楨賠罪,問題是,現在的情況比較復雜,這其中只怕另有隱情。

他只能請謝範來安撫衛戍軍。

謝範還沒有來,遠遠地就有一個聲音大喊:“湯耀文死啦!督帥府的親兵把湯耀文打死啦!”

衣飛石根本不知道湯耀文是誰。

張豈楨原本冷漠敵視衣飛石的眼神瞬間一變,按住身邊又要抽刀的小兵:“你去,把湯兵尉的屍體抬來,再仔細留意,附近可有什麼陌生可疑的人出沒。”

“頭兒?”小兵驚訝地看著張豈楨。

張豈楨肯定地點點頭。

張豈楨說話聲音很低,卻瞞不過耳力極佳的衣飛石。

衣飛石有些意外地看著他。不愧是黎王的心腹,這心思夠靈敏,意識也夠清醒啊。

張豈楨抬頭與衣飛石目光一碰,見衣飛石眸光清明帶著洞徹,二人莫名其妙就有了一絲默契。

張豈楨悍然抽刀,猛踏一步朝衣飛石砍來,衣飛石彷彿猝不及防,倉促間飛旋而出,二人纏鬥一起,很快衣飛石就佔了上風。張豈楨正在被衣飛石壓著打的時候,二人默契地露出一絲破綻,咻地一聲,一支細箭從屋脊上飛出,直射張豈楨心窩。

——這躲在遠處的暗箭,自然不指望能暗算到衣飛石,從一開始,想殺的就是衛戍軍一方。

哪曉得衣飛石掐向張豈楨的左掌倏地化為爪形,指間一抹亮銀閃爍,當地一聲,就把射向張豈楨心窩的暗箭橫地砸飛了出去。

張豈楨則一拳擊在衣飛石故意脫手的古劍劍柄上,古拙纖細的長劍直射暗箭飛來的方向。

這配合打得恰到好處。

衣飛石輕旋衣襬,施展出冠絕天下的輕功,整個人竟如同一片在風中疾旋的秋葉,追上了被張豈楨擊飛的長劍。他眸光清冷如水,盯著劍尖所指的方向,伸手接劍的瞬間,劍鋒堪堪抵在刺客咽喉之上。

——若他追不上,張豈楨就拿下刺客的屍體。

現在,他追上了。他就有一個活口可以查問了。活人總比死人更好一些。

張豈楨看著他宛如秋葉般飄逸的身影,又一次重新整理了自己對高手的定義。似乎自那夜聖安門之後,定襄侯的功夫又有了一個飛躍。原本,按照他的計算,他們是捉不到這個刺客活口的。

定襄侯總能做到普通高手想都不敢想的事。

衣飛石捉到人就先把這刺客的一口牙齒都抖了下來,再把渾身衣裳全部剝光,連頭髮都給削了。

倒不是他心狠手辣故意羞辱,他這些年在西北和陳朝諸色府的奸細接觸得越來越頻繁,熟知陳朝奸細的手段。牙齒裡藏毒|藥,抵著心窩的衣裳裡有毒針,髮髻靠近百會穴的地方也有木楔子……自殺的花樣層出不窮。

然而,這一次捉到的奸細,又一次震撼了衣飛石。

謝範剛剛趕到,還未來得及與衣飛石敘話,這個老老實實光著屁股縮在一邊的奸細,就吐血死了。

張豈楨連忙上前察看,沒有外傷,臉色青紫,嘴唇發黑,吐出的鮮血中帶著一股淡淡的苦味。顯然是中毒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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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謝範、衣飛石稟報:“來之前就已服毒。”也就是說,這個人根本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左恩,先帶隊回營。”謝範不問多的,先把衛戍軍拉回去。

現場被衣飛石捉出來一個放暗箭的刺客,有腦子的都知道這其中必有蹊蹺了。謝範親自來鎮壓全場,他叫人帶回,衛戍軍沒一個敢吭聲的,有一個算一個,老老實實地回營待命。

張豈楨與他涉案的十多個同袍兄弟,則留了下來,跪在謝範跟前。

謝範解下身上的大氅,覆蓋在死去的陳朝奸細身上。

衣飛石目光驚訝地看著他的動作,張豈楨更是渾身一震,謝範操起馬鞭劈頭蓋臉就抽張豈楨,他抽人時站立不動,就照著張豈楨的頭上抽,一連抽了十七八下,把張豈楨抽得皮開肉綻幾乎認不出面目了,他才深深吸一口氣,指著地上死去的奸細,說:“他本來還有三個月的命。”

“錦衣衛安插在長青城的探子,最好的探子。混進了陳朝諸色府,紫級頭目。”

“十五年沒回鄉,爹死了,娘死了,老婆死了,兒子剛剛考上了秀才。”

“半個月前,故陳遺民策劃刺殺陛下,他送訊息出來,身份暴露。你在錦衣衛幹過,你知道陳朝諸色府的規矩。人人皆服毒,半年為期。他前一次服藥是在三個月前。現在回不去了,他只有三個月命。”

“他打算趁這最後三個月,回老家去看看兒子,說不定還能給兒子看個媳婦兒。”

“我給他寫好了文書,準備了盤纏,送了他兩匹好馬,一壺好酒。”

“艹他娘的,喝完酒就給你死這兒了!”

“給你死的!”

謝範紅著眼眶一腳踢在張豈楨心窩,又踢一腳!

“你他娘的認個婊|子姐姐不能好好看清楚?看看是個忠的奸的?給你唱個小曲兒就昏了頭了,你在錦衣衛當了幾年差,當到狗肚子裡去了?奸細都認不出來?”

張豈楨滿臉都是血,被謝範踢傷了心脈,嘴角也有鮮血溢位。

他木著臉跪著,一言不發。

從有人故意當著滿大街衛戍軍大喊“湯耀文被督帥府親兵殺死”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中計了。這是個圈套。有人故意策劃了衛戍軍與西北軍的衝突。還能是誰?陳朝遺民。

他們沒有了軍隊,沒有朝廷,可是,他們並不想對謝朝屈服。

他們的妓|女會故意挑撥兩軍爭鬥,他們的奸細更是處心積慮地策劃了這一次行動。

勝利的驕狂衝昏了謝朝兵卒的頭腦,見慣了街面上唯唯諾諾任憑宰割的陳人,誰都沒有想過這群陳人心中還懷念著天昌帝,懷念著陳氏故國——他們才滅國多久呢?不到半年啊!

親情迷惑了張豈楨的心智,美色迷惑了殷克家的雙眼。

一旦衝突,不管是殷克家死在長青城,還是衛戍軍與襄州本部騎兵發生大規模械鬥,事情都會朝著無可挽回地方向發展——如果,皇帝和衣飛石不是那麼親密的關係,或者,他們彼此不是那麼深信對方——這一次衝突,足以埋下京城與西北互相猜忌的禍根。

今日唯一的幸運是,殷克家是個老練的宿將。他沒有被衛戍軍圍殺在妙音坊,他保住了自己的命。

他和他訓練有素的親兵守住了一小塊安全的天地,拖到了衣飛石前來解圍。

也幸運的是,謝範沒有跟著衣飛石一起來。

他遠遠地聽著訊息,立刻準備了一個假的陳朝奸細,故意在眾目睽睽之下,演了那一場陳朝奸細離間我朝友軍的戲碼,安撫住了議論紛紛的衛戍軍,也安撫住了不知詳情的襄州騎兵。

他用一個為國盡忠一輩子的忠臣餘生唯一的念想,給張豈楨擦了屁股!

長青城行宮。

謝範老老實實地跪在皇帝跟前,將事情詳述一遍。

“張豈楠本是諸色府奸細,奉命策劃執行此次離間任務。兩個月前,陛下巡幸西北的訊息傳出,她就藉口被夫主拋棄無以為生,輾轉在柏、鹿二郡之間,實則緊緊跟隨在侯爺身邊。侯爺於長青城聘請幕僚整理民務後,她擅唱京黎小調的名聲方才傳出——此為有的放矢。”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順理成章了。皇帝與衣飛石感情好,跟著衣飛石來了長青城。

男人多的地方本就容易起紛爭,何況喝了幾盅酒,耳畔又有居心叵測的妓女故意挑撥?衛戍軍與西北軍的關係本就很微妙,再有陳朝妓|女的故意為之,兩邊關係就更火爆了。

此時張豈楠在妙音坊已經薄有名聲,自然會引來好奇同情她的士兵,把她的訊息透給張豈楨。

張豈楨是黎王的心腹。相比起小兵小卒的打打鬧鬧,能把張豈楨算計到事件裡,這件事本身就成功了一半。原本諸色府是想跳起張豈楨與衣飛石帳下內衛或屬下參領的紛爭。奈何衣飛石這些天忙著換防,把差不多身份的中層軍官都差遣出去了!

好在天上掉下來一個殷克家,身份既重要,人又特別好色,所以,諸色府即刻開始了行動。

諸色府臨時撥了兩個堪稱絕色的孩子給張豈楠,換掉了她從前技藝嫻熟卻姿色平平的兩個助手。

這兩個孩子長得雖好,受訓卻沒幾天,所以,被殷克家保護著活下來的那個男孩兒,就說了許多謝範不知道的事。

謝茂本是寫完了今天的指導方針內容,就安安穩穩地準備等著衣飛石回來吃飯睡覺。

突然被謝範堵著說了今日的衝突,他沉默著聽了,只說:“叫什麼名字?”

謝範一愣。

“最後假扮陳朝刺客的那一位錦衣衛,叫什麼名字?”謝茂問。

謝範眼眶紅了紅,說道:“李三十。”

“把屍身燒了,叫張豈楨把骨灰帶回他家去安葬。去打聽清楚了,他家兒子叫什麼名字?哪一年的秀才?叫地方悄悄抬舉起來,若是資質夠了,送來京城,朕要用他。若是資質不夠,賜個舉人出身,朝廷養一輩子。”

謝茂一向不辜負所有忠臣義士,但凡是對得起他的人,他都從來不會苛待。

謝範不意外皇帝會有這樣的叮囑。聽事司的直奏千戶宰英在西北流產丟了個孩子,第二個孩子還不知道在哪兒呢,皇帝已經給這未來的孩子賜了個御前侍衛的出身,也沒怪罪宰英,你怎麼辦差辦出個孩子來了?

就是朝廷內閣裡那幾位,裴濮是皇帝保住的,陳琦是皇帝保住的,吳善璉也是皇帝保住的。

誠然有些事不符合律法,然而,皇權掌特赦、株罰,這本來就是皇帝才能破例施捨的權力。

他比較意外的是,皇帝為什麼讓張豈楨去送李三十的骨灰?

“人都死了,別再憋死一個。”謝茂知道心腹難得,拆了黎王的臂膀,削弱的不就是他自己的實力?他再是暴戾兇狠,對付的都是外人。相對於自己人,只要犯的不是原則性錯誤,不是無藥可救,他都願意多給一次機會。

謝範再次被皇帝的心胸震驚了,他甚至覺得,皇帝是否有一些婦人之仁?

——連他都有將張豈楨殺之後快的心思,皇帝竟然決定赦了張豈楨?

可看皇帝收拾對手那幹脆利索的勁兒,也絕不像是心慈手軟之人吧?這天馬行空地作派,實在讓人有點暈。

謝範離開之後,衣飛石才低頭進門。

他跪在堂中。

謝茂瞭解他。其實,早在衣飛石三下五除二滅掉陳朝之後,他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滅國之戰,不是這麼打的。至少,如陳朝這樣底蘊深厚的國家,不應該像衣飛石這麼打。一個國家對疆域的控制力無法超越它所屬的時代,空間和時間都會無限削弱權力的控制力。何耿龍看似把陳朝所有的軍隊都在一戰之內打光了,其實,陳朝的西十一郡,大部分都是完整的。

完整的官僚體系,完整的士紳大族,完整的上下階層。哪怕執政權名義上歸了謝朝,暗藏在謙卑諂媚之後的依舊是不甘歸順的屠刀——連長青城的妓|女,都在為她的故國盡心盡力。

謝範很心疼衣飛石,很不忍他孤零零地跪在地上,可是,他知道衣飛石需要這樣。

衣飛石跪了足有一個時辰,天開始黑下來,朱雨帶著宮人在廊下點燈時,謝茂幾乎都要忍不住的時候,他才緩緩俯身磕頭,道:“臣知罪。”

是臣狂妄了。

臣應該稟報陛下,與陛下商定決議之後,請得聖旨,再開始這一場滅國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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