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跟在殷牧悠身邊多時, 褚也漸漸懂得思考許多事情了。

他因齊家而丟了一條命, 卻因齊嵐而撿回了一條命,從此恩過相抵,誰也不再虧欠誰。

這些日子齊夫人總送東西過來,都是由褚來經手。

她總是眼帶渴望看著自己, 話也不敢多說,除了託他將東西送給殷牧悠,便只剩下沉默罷了。

褚在她的眼裡,看到了愧,看到了悔。

逐漸年老的身軀, 在今後要撐起偌大的齊家。等到自己百年歸西後, 齊家便會徹底消失在世間, 淹沒在泛黃的紙張之中。

齊家的興盛衰亡, 竟然這樣輕而易舉。

褚小跑出去找了齊夫人, 將布匹還給了她:“郎主說藥材他留下, 布匹就請齊夫人帶回去。”

幽深的小巷之中, 青苔肆意橫生, 周圍的房舍年久失修,顯得破損。

齊夫人走到了簷下,緩緩轉過頭去:“溫亭侯收下了藥材, 那以後我是不是可以送他這些?”

褚沉默在那裡,猶如頑石:“不,郎主讓你不要再送了。”

齊夫人眼底的光暗淡了下來,身邊的丫環將褚手裡的東西接了過去。她低眸看向丫環手裡的布匹, 一時窘迫難堪,手也不知該怎麼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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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疑惑道:“齊夫人,你這般討好郎主,是否想讓郎主再引一次魂?”

齊夫人紅了眼眶:“最初的時候,我的確有這個想法。然而後來聽聞他身體不適,我便在想,是不是當時強人所難,讓他失了元氣……”

褚緊抿著唇,幾乎成了一條線:“郎主既然選擇幫你,便不會介意這些。”

天邊那一抹斜陽穿透了雲層,灑下點點金色的光。幽深的巷子旁種了許多青竹,鬱鬱蔥蔥,偶爾吹過來的清風,都帶著清新。

他說這話時,語氣冷硬,卻不帶任何惡意。

齊夫人心頭微微一動,終究被熱氣侵染了眼眶,落下豆大的淚水來。

“能否勞煩你一件事……”

“請講。”

“我往日對他多有得罪,還信了外人的話,對他動了武。他不僅不計前嫌,甚至還幫我見到了嵐兒,我欠他一句道歉。”

褚點了點頭,正打算回頭走去,齊夫人又喊住了他。

“褚!”

褚的腳步一頓,朝她望去:“齊夫人還有話?”

她哭得撕心裂肺,痛苦瀰漫在心頭:“是我錯了,不該聽信天命,不該對你下了狠手。我無論怎麼贖罪也不為過,但嵐兒救了你,別恨他,別恨他……”

她是個母親,寧願那些罪過都自己揹負,也不肯讓齊嵐受人誤會。

這些年,就是齊嵐揹負得太多太多,才會讓他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齊褚張了張嘴:“他永遠都是我的兄長。”

齊夫人脫力一般的跌坐在地,淚水沾溼了她的衣襟。

“以後莫要來了。”

褚轉身時決絕極了,只留下一個背影罷了。

這是齊夫人最後一次見到他,那個背影筆直挺立,彷彿要撐起周圍的一片天地。

他像是那顆頑石,固執己見,卻明淨純善,一生都守著自己的本心。

褚回到了院子時,已經漸至傍晚,暮光染透了雲層,天便呈現一片絢爛的橙藍色,碎石小徑蜿蜒至隱處,猶如丹青濃墨重彩的一筆。

堯寒就抱著殷牧悠,自從他化了形,整日以人類的姿態出現,殷牧悠在他懷裡,反而顯得小巧些許。

這幅畫面尤為溫暖而靜謐,褚不由看了許久。

直到快至晚飯時分,殷牧悠才打了個哈欠醒來:“褚,客人送走了?”

“郎主……”

“這吞吞吐吐的,可不像你。”

褚深吸一口氣,脫口而出:“我想冠以齊姓。”

殷牧悠睜大了眼,本以為褚會十分介意,沒想到他竟主動要求。

見他久久未答,褚的肩都搭慫了下去,低聲說了句:“……不可以嗎?”

殷牧悠無奈道:“這件事情你可以自己決定,不用問我。不過你為何突然間有這打算了?”

褚甕聲甕氣的說:“這條命有一半是兄長給的,姓齊不是為了旁人,而是為了他,讓他九泉之下能夠得以安心。”

殷牧悠想到齊嵐,心中也升起了幾分懷念來。

“這樣也好……”

褚下了決心,大聲說道:“我會為他撐起門楣,讓齊家流芳百年。”

殷牧悠並未笑話他的狂妄自大,面露欣慰的看著他,忽然有種老父親的慈祥感。

兒砸長大了。

殷牧悠擦了擦眼角的淚花:“該的。”

“那從今往後,我便是齊褚了!”

殷牧悠知曉他的結局,褚往後會成為大禹的不敗戰神,憑他上等武脈的資質,就算這一天遲了些,也不會太遠。

殷牧悠想起自己會給身旁的人帶來厄運的事,方才的笑容全都收斂,心都一下揪了起來。

在之前,他又曾聽徐常林提起過,褚說若非被他收留,他的志向便是去邊關參軍的。

“褚,你過來些,我有事跟你說。”

齊褚慢慢靠近,跪在了他的面前,一雙眼睛忠誠而堅定的看著他。

“只要是郎主的命令,我必回遵從。”

殷牧悠露出一個笑容:“很好,我要你去參軍。”

齊褚睜大了眼,一時間忘記了言語:“……參軍?”

“是,離開我的身邊,越遠越好。”

齊褚臉色都蒼白了起來,聲音微微顫抖:“郎主,可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我這條命都是郎主的,郎主莫要趕我走!”

他一個八尺大漢,竟哭得跟個孩子似的。

殷牧悠的聲音柔和:“你是齊褚,而並非褚了,不要在我身上白白浪費時間。”

他的時間該是朝前走的,會有光明的未來。

而自己的未來卻和堯寒交融在一起,遲早有一日同他一起長眠。

“齊褚和褚,都是郎主的護衛,我不明白,到底有哪裡不同!”

殷牧悠沉默了下來,晚風習習的吹拂在他臉上,他的髮絲也逶迤散開,露出了那張格外病白虛弱的臉。

殷牧悠硬起心腸:“褚,我的命令你都不聽了嗎?”

齊褚捏緊了手,身體微微發顫。

他跪在院子許久,久到已到了晚膳時間,容緹抱著白禹都走出來看他們,齊褚都還沒有起身。

白禹從容緹懷裡跳下去,一步步跑到齊褚旁邊:“溫琅,你怎麼跪著?誰欺負你了,我給你出氣!”

一句話,徹底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殷牧悠忍不住笑出了聲:“白禹,我在這兒。”

白禹:“……”

他又又又認錯人了?

殷牧悠把他抱在懷裡:“知道我為什麼不敢讓你一個人出去嗎?”

“……為什麼?”

“萬一你被拐跑了,我上哪兒找你去?”

白禹極為不屑,朝他吼了一聲:“誰敢拐走我?再說了,堯寒都可以外出,我為什麼不行?”

“你能跟堯寒一樣嗎?他不高興了,隨時可以咬別人幾口。”

白禹生性高傲,才不屑做那種動輒咬人的事。

他被殷牧悠問得沉默了下來,瞬間不發一言。

殷牧悠哈哈哈的笑了好久:“容緹不是經常騙你說他是我,然後讓你幫他做了好多事?”

白禹眼中露出震驚:“……我被騙了?”

殷牧悠:“……”完,看來是沒發現。

殷牧悠耐心的教導:“聽著,鮫人善詐,尤其是容緹這種一肚子壞水的,往後可得留個心眼!”

這句話所有人都同意,就連堯寒都忍不住點了點頭。

容緹忽然有一種被針對的感覺,哭唧唧的朝殷牧悠道:“主人……你還教他們孤立我,我不服,嗚嗚嗚!”

鮫人容姿上佳,刻意的裝著柔弱的姿態也覺得美得足夠入畫,美人的眼眸綴著一抹細密的淚珠,楚楚可憐的模樣。

旁人見了這一幕或許要上前去安慰,然而殷牧悠毫無同情心,甚至還想笑。

“看清楚了嗎,他就是這樣騙人的。”

白禹看了容緹一眼,始終分不清他的表情。

人臉和數種表情於他而言,可是極難的東西,甚至比修煉還難。

白禹緩緩的點了下頭,硬著頭皮說:“看清楚了。”

殷牧悠抱起了白禹,又對齊褚說:“該用晚膳了,別總在院子裡跪著。”

齊褚卻死死的低著頭:“我想陪在郎主身邊,倘若郎主不答應,我便一直這麼跪著。”

殷牧悠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為人執拗,也不知變通。

這,不知又是哪裡學會的惡習。

然而這一次殷牧悠的心比他更硬,他淡淡低頭望向了他:“那你便跪著吧。”

殷牧悠朝屋子裡走去:“走,吃飯去。”

容緹看了看齊褚,又看了看殷牧悠,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

他大約知曉了殷牧悠要讓齊褚離開的原因,在兇獸身邊,定會厄運纏身,不得好死。他們這樣的妖獸尚且抵擋不了,何況齊褚這樣的凡人了。

“你別跪了。”

齊褚不理。

“真傻,最受不了你這樣子了。”

容緹很快就走到了屋子裡,幾隻妖獸是不會做飯的,殷牧悠僱了廚娘,只管一日三餐,做晚飯就走,也不在小院過夜。

他盡量減少著和旁人的聯絡,生怕自己又害了別人。

顧遙的事,已經給了他警覺。

菜色簡單,兩菜一湯是給殷牧悠和齊褚準備的,其他妖獸吃的無非都是生肉,只有白禹早已修到化神期,什麼都不用吃。

屋子裡燭火暗淡,堯寒啃著碗裡的東西,忽然間又惦念起殷牧悠那邊了。

“我也想吃。”

殷牧悠剛夾起一筷子肉,便被堯寒握住了手,筷子轉了個彎就到了他的嘴裡。

堯寒彎著腰,和他離得很近,整張臉都放大在眼前。

濃黑的眉看上去猶如山峰,眼眸仿若寒星,冰冷間帶著三分不羈和霸氣,看著俊美至極。至少……不說話的時候是這樣。

殷牧悠的心跳有些加快,怔怔的看著堯寒。

哪知道他臉上的表情馬上就變了,可憐的說:“好燙。”

嘖,貓舌。

這一說話,整張臉的霸氣都毀了,如果堯寒真是他所知曉的那種結局,以後的嘍囉們看到未來魔主竟然這麼蠢萌,也不知是什麼想法。

“吃不了還跟我搶?”

堯寒理直氣壯,毫不臉紅:“我就喜歡跟你吃一雙筷子!”

殷牧悠剛剛才平息的心跳,如今又止不住的紊亂起來。他耳根都染上了薄薄的紅,厲聲喊了句:“吃飯。”

堯寒瞥到了他的耳根,這約莫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薄紅色,尤其是在殷牧悠身上浮現時。

堯寒笑了起來,甜蜜的滋味無法抑制,在心裡溢了出來。

真的好喜歡。

喜歡到心臟都快炸裂。

堯寒又一把從殷牧悠身後抱了過來,笑得燦爛:“你上輩子就是我的恩人了,我們的緣分看來是老天爺給的,你理應是我的。”

殷牧悠咬著筷子:“什麼老天爺給的,我給的。”

只否認這一點,卻沒否認後面的話。

堯寒不如容緹機靈,沒聽明白,反正就是賴在殷牧悠身上不離開。

容緹都忍不住瞥開了眼,繼續啃著自己的吃食。

辣眼睛。

堯寒出生才五十年,現在還小。如果他以後長到幾百歲,知曉了人情世故,明白了殷牧悠對他有多好,還不樂上天了?

容緹在心裡默默吐槽,可轉眼間臉上的表情便凝滯。

他忘了,他們沒有幾百年。

或許,連幾年都沒有。

飯早早的吃完,以前洗碗的事情都是交給齊褚的,現在他跪在外面,只好容緹來做了。

畢竟他在家裡地位低,一隻白虎大佬,一隻兇獸大佬,全都惹不起、惹不起!

外面夜已經漸漸深了,殷牧悠沐浴過後,便懶懶的躺在了美人榻上昏昏欲睡。

明明下午才睡了那麼久,此時卻睏倦至此,他強打起精神,快要抵抗不住睡意時,還是容緹叫醒了他:“主人,褚還跪在外面呢。”

殷牧悠醒來,才發現手上的書已經落到了地上。

他彎腰撿起,唇色蒼白:“你想為他求情?”

“呸,他是個傻子,我才不想給他求情。”容緹語氣也沉悶了下來,“再說了,我知曉主人的意思,不會多言的。”

“那你來做什麼?”

“獻計。”

殷牧悠來了點兒興趣,託腮望向了他。

燭火跳動在他臉上,呈現著溫暖的暖色調,他鴉羽似的長睫薄如蟬翼,眉目豔麗,神態卻清冷淡雅,那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在他身上融合得極好。

容緹本是要來獻計的,卻一時看愣了眼。

想起自己在溫宅時一眼相中了殷牧悠,他此時都覺得自己的眼光極好,真真好看,看多久都不會膩。

奈何,他身側有白禹和堯寒護著,怕是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容緹頗為可惜的嘆著氣,朝殷牧悠說道:“褚不肯離開,無非是覺得主人身側無人照顧,再加上主人這段時間一直病著,他更加擔心罷了。硬的不行,那便來軟的。”

“說說看。”

“強行命令,只會造成如今的結果,褚和主人都僵持著。但若把主人的病情誇大再告訴褚,表明這是主人最後的命令,他或許會遵照。”

殷牧悠想了許久,覺得的確是自己的做法太強硬了些。

殷牧悠扶額:“我近來些許是有些急躁了。”

一方面,是害怕齊褚也出事。

而另一方面,則是怕他沒那麼時間護著齊褚了。

容緹把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跟在殷牧悠身邊的幾人之中,也唯獨他心思剔透些了。

“那主人是同意了?”

“便按你說的來。”殷牧悠沉思片刻,“喚褚進來吧。”

容緹臉上露出笑容,很快便走到屋外將他叫了過來。

屋內薰香嫋嫋,一陣咳嗽聲從裡面傳出。

齊褚撩開了珠簾,徑直的走到了裡面,他見到殷牧悠在燒一張手帕,齊褚敏銳的見到上面一團血色的殷紅。

他睜大了眼,立馬朝殷牧悠望去:“郎主!”

“來了?坐吧。”

齊褚卻並未聽他的話,而是急切的問:“怎會這樣?”

殷牧悠垂下眸:“堯寒和白禹不知上那兒去玩了,得乘著他們回來之前,把這些燒掉。”

齊褚眼眶微熱,喉頭也哽咽起來。

“郎主如此,我更不可離開啊!”

“褚,我想讓你離開,就當做是我死前的請求,可好?”

齊褚心都被揪了起來,像是千萬只蟲子啃咬,痛得身體緊繃,青筋凸起。

他的內心陷入了糾結,無法拒絕殷牧悠的請求,卻也無法遵照他的話而離開。

“郎主為何如此急切的想讓我走?”齊褚紅了眼眶。

殷牧悠緊緊捏住手,背過了身子:“齊嵐是為你而死的,叫我每日看著你,總會想起……”

齊褚朝後退了幾步,身體搖晃了起來。

他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嘴裡唸叨著:“……原來是這樣。”

長久的沉默,於兩人之間蔓延。

齊褚眼眶微紅,聲音哽咽的問:“的確是我不對,竟不想我在郎主面前,竟總是讓郎主勾起傷心事。”

殷牧悠強忍著沒有反駁,只是背對他的時候,身體也僵硬了起來。

齊褚已然明白,不再對殷牧悠的命令有所抗拒。

他朝殷牧悠跪下,一如那個雨天,朝殷牧悠的三個叩頭。

“郎主……請多珍重。”

殷牧悠什麼話也沒說,只發出了一個輕微的鼻音:“嗯。”

一晚上的時間總是過得極快,他為齊褚送行的那一日,正是百日紅開得極好的時候。

漫山遍野的長著,地上也落滿了一片緋紅,彷彿一團火焰。

殷牧悠披著長長的外衣,看見齊褚微紅的眼眶,不由露出一個笑容:“你是去建功立業,撐起齊家的,擦擦眼淚吧。”

齊褚胡亂的將臉上的淚水擦乾淨:“郎主,我走了。”

“嗯。”

“……那藥一定得吃,還有,別總是睡著,忘記吃飯。”

“嗯。”

齊褚說了許多,但不管他說什麼,殷牧悠都微笑的聽著。

直到他終於轉身離開,風吹得樹葉颯颯作響,野外的百日紅也抖動了起來,滿地花瓣散落。

殷牧悠叫了他一聲:“褚。”

齊褚的腳步一頓,回眸望來,卻見殷牧悠嘴角綴著一抹淡淡的笑容,眼底盡是溫柔,彷彿那膩人的菸絲,弄得無法化開。

“若我死了,會託人寫給你家書。我若未寫,便是我在何處活得好好的。”

齊褚緊抿著唇,鼻尖酸澀:“好。”

他頭也不回,徑直的離開了那個地方。

再後來,齊褚成了大禹國戰神,一直都未接到殷牧悠的家書。

他對殷牧悠的話堅信不疑,確定他是真的活得好好的。

直到齊褚老死,才從某處得來那封等了一輩子的家書。

“我這一生過得平安康健,幸福美好,壽終正寢,沒比你早死多少。”

他笑了起來,臉上的褶子擠到了一起,許久沒有這麼酣暢的大笑了。

齊褚終於閉上了雙眼,呼吸也漸漸停止。

齊家傳來痛哭的聲音,他收留了三個義子,個個爭氣,定能延續齊家光輝。

而當年的那一幕,始終藏於心中,多年未忘。

他縱然成了大禹國的戰神,也永遠是郎主身邊的護衛。他活得比他長久些,就不知死時去奈何橋上,是否能見到郎主了。

這麼多年了,他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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