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你以前聽說過‘龍宮號’嗎?”

大半夜的,蔣新文這個問題,令下意識身形一頓,也從某些記憶中抽離出來的梁聲明顯有點沒想到。

在此之前,他其實只從上次還在清華大學時,梁生所透露的隻言片語中瞭解過,這艘未來在國家軍事方面佔有重要地位的軍用輪船的名字,其餘的東西他還真的不太瞭解。

但大概是之前幾次三番都與這’龍宮號’有過邂逅,他身邊的人也彷彿一直在圍繞這件事展開,所以想了想,梁聲也只這般實話實說道,

“聽說過,但瞭解的不多。”

“嗯,這是艘到目前為止,還沒結束出廠試驗的國家級巨型輪船,但你不知道,當下這艘船技術困難點就是咱們廠子裡一直以來都在試圖解決的那個問題吃水深度。”

“……”

“這一個月來,你和老丁老丈他們兩個算是分享和瞭解了我這些年來最核心關於底艙機動輪組的研究內容,從科研角度而言,我心裡把你當半個自己人,所以現在事關嚴肅的科學技術研究問題,我也想問問你,如果是你遇到我現在面臨的問題,你會怎麼辦。”

而蔣新文雖然目前不知道他的真實家庭背景和與梁生的實質關係。

但猜想他以前就讀的專業也不太可能關注到這方面後,所以這老博士當下只皺著眉拍了拍自己的膝蓋骨,又緩緩將自己一路上回來心頭淤積的煩惱道來道,

“你來了都快一個月了,我看你年輕,總對你大呼小叫的,你心裡估計也怪怨我,但有時看到你這小子,我又老想起我年輕的時候,我當年上大學的時候,差不多就是你這個樣子,一門心思只想著純數研究和學業深造,到頭來四處碰壁,搞得被人嘲諷書都白讀了,而嵊泗縣,就是那時候我失意不得志時重新接納我的地方。”

“……”

這話說著,一副陷入回憶當中的中年人的手緩緩舉了起來。

他手指向的方向,就是不遠處的舟山群島。

夜晚,天邊入目所及都是灰藍色的,唯有那海水洗滌的地平線的地方帶著不同於以往其他地方的深藍,橙黃,煙青。

可這一切又都因大自然這個天然造物的恩賜而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這就是他的家鄉,在他的心中遠有比外面世界的人還要重要而深刻的意義。

那裡有礁石,有礦產,有大海,有輪船,同樣也有一代人始終難以企及的夢,而一時間不由得望著這隱沒於夜色中的舟山,雙眼依稀映照出海洋的蔣新文這才往下繼續道,

“就像你現在看到的這樣,這裡幾十年了,都還是這個樣子,縣城地方小,環境破,無論是你眼前的船廠,還是廠裡的人都比不上外頭那些動輒百萬千萬堆起來的國家研發中心。”

“……”

“從國家角度出發,每個中國人都該在這時候為這海軍事業付出自己的心力,我要是年輕個二十多歲,是個剛畢業的年輕學子,我也一定有你如今這樣的自信擔當,有滿腔熱血赤忱,有了不起的宏圖壯志。”

“……”

“可我已經歲數大了,我的手再握住筆的時候,腦子都可能已經控制不了具體的誤差失誤,我現在於科研所能貢獻的只是杯水車薪,這些年也一直是閉門造車,沒成得了什麼氣候,我現在別說是為國家,就是為了我的家鄉,眼前的這座小縣城都都太多……那邊一次次來請,我都裝的十分傲氣總說不願意過去,其實說到底我是心裡有愧,覺得以我這點能耐,難成大任,有負於咱們的國家……”

這一席話,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就差沒拍胸膛保證的蔣新文說的顯然發自肺腑。

他素來不是個脾氣好的人,發起脾氣罵起人來來更是沒半分道理,要不然也不會落到都這個歲數了,老婆孩子的關係還能和他鬧僵成這樣的地步。

但與此同時,這樣一個在從人格上或許並不道德完滿的人,在心底卻也對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家鄉,甚至於祖國建設有著豐富的考量和感情。

這放在一個經歷過上世紀高考,中國經濟快速崛起,對國家和人民發展有著太多感悟的人身上無疑是矛盾卻又莫名合理的。

而一時也不知道,具體該怎麼從自己的角度開解這位這段時間對自己照顧有加的老前輩。

年輕到尚未完全脫離校園,卻已經透過這一個月的舟山之行體悟了太多的梁聲沉默了許久,眼見兩人腳邊的那個大手電照亮著水泥地前的一塊空地。

他作為年輕人那挺拔高瘦的影子,和蔣新文已經顯出年邁疲憊卻依舊腰板挺得很直的影子的影子,各自在這黑夜中丈量出舟山地面的寬度與高度,許久,他還是緩緩張口用平淡的聲音如是道,

“我其實也一直有一個問題,您當年讀書的時候,選擇學數學是為了什麼?”

“……你問這個幹什麼?”

被他這麼一問,蔣新文頓時也是一愣。

“一直都覺得有點好奇,所以想現在親自問一問。”

一副一本正經提問的冷靜樣子,咱們這位年輕的書呆子也沒給老書呆子任何逃避問題的機會。

“學數學……是為了什麼,自然是因為喜歡數學,喜歡計算了,不然當初也不會像個傻小子一樣一次次從農村跑去讀書,參加那一場場競猜,最終因難而上考上大學,背井離鄉……當然就是因為發自內心地喜歡數學,熱愛數學了……”

“那現在呢?”

梁聲又追問道。

“現在?”

“嗯,那您覺得,過去的情況有比眼前這一切還要難嗎?”

“……”

聽青年這麼問自己,蔣新文這本來內心還無比沮喪的老家夥也是突然沉默了,這顯然是個有點扎心的問題,也不太好回答,而並不打算就此放棄的梁聲見狀也是醞釀了下語言才繼續往下去道,

“您比我年長,好的不好的都已經看過太多,這些話我本不該說,但過去能因難困難也要堅持學數學,現在沒有太大的難關,卻也會還沒嘗試之前就選擇退縮,我覺得還全心熱愛著數學的人不太有這樣的想法。”

“……”

“這一個月來,我從您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您是前輩,不同於我過往的恩師們,您教的東西更像是學術鑽研方面的,更實質性地能為實業做出貢獻的事,而您可能不知道,就在我一個月前離開校園之前,我的心裡也曾經對自己未來是否要繼續數學的學習產生過懷疑。”

這話,梁聲並沒有撒謊。

關乎於個人未來,他一度曾經有過迷茫期,儘管在外人看來,他的優秀不足以匹配這樣的問題,但是這種顧慮顯然也是真實存在的。

如果不是舟山,不是眼前的嵊泗。

不是這一次大難臨頭下他不得已做出的這番選擇,他不會說有時間靜下來思考這個問題的機會,更不可能說現在站在蔣新文面前說出接下來這番話。

“我以前就聽說過一句話,數學是最硬的學科,博士是最高的學位,哲學,數學,藝術類專業拔尖的人才最終往往能成為科技貢獻方面的創造者。

“……”

“理論提煉到最後最終都會成為數學模型,學數學的人就是有辦法能插隊快速成長而且快速有力,能到產業界做預研演算法,能將自己腦子裡這份大智慧變為最拔尖的人才。”

“……”

“因為人類,思考方式和思維狀態是相同的,數學邏輯,基礎架構,這世上的所有問題在最清晰清楚的上層邏輯中都可以迎刃而解,而科研的關鍵,或者核心問題常常可以歸納或者歸結為數學疑難問題,一旦被數學方法攻克,則成功的可能性大幅度提升,小難關難不住高人,數學深奧問題能攻克的人極少,數學博士就是什麼都會幹,什麼都敢去幹。”

年輕人這一句‘數學博士什麼都會幹,什麼敢去幹’就和把火似的。

活生生把蔣新文這個半輩子都鬱郁不得志,早已忘了年輕時候自己那番人生追求和理想的胸膛都給點燃了。

因為他知道這話並不假。

從古至今,數學就是有這個能耐,是無論處於何時何地都相當拿得出手,該生來承載歷史使命的一門學問。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無數前人都因此而在他的腦海中振臂高呼。

而他也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一個二十出頭的窮學生揹著行囊從舟山帶著兩塊餅出發。

沒人能相信他蔣新文真的考出家鄉幾十年唯一的一個博士,讓學校的紅字大榜和鑼鼓親自迎上了家門口。

他曾滿腔壯志,要在中國數學界闖出自己這個貧寒學子的一條路來,卻堪堪走過半生,就不得不面對現實世界的殘酷,掙扎被困在了自己一層層建立起的數學理想世界的枷鎖上。

可他才五十出頭,他真的已經老了嗎?

他又真的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已經拿不動筆,算不了這大千世界他所痴迷在乎的那些數字,公式與運算了嗎?

不,他明明就不甘心,他有這船廠,有手下這百十來號人,有最好的本科生工程師,有一批優秀的專科技術員,測算員們,他怎麼就突然怯了呢。

光是這麼一想,這身體和心靈早已狼狽不堪的老家夥一剎那甚至有些鼻酸。

他並不想丟臉地在小輩面前情緒失控,他自打數日前就一直困在心頭無解的那個答案卻已經自己解開了。

而許久,這一晚確實也需要一個人來拉自己一把,哪怕是給他這把腐朽的老骨頭裡給加一把火的老頭才動容地抖著聲音笑著開口道,

“行……就憑你這句話,我明天都要……見見那人……不管成不成,我不躲了!咱們舟山人都不躲了……”

“……”

“不過,你這小子,哈哈……我今天也記住你這句話了,看來早晚我這小船廠裡還得等到另一個數學博士,我就等著看你這小子哪天給我什麼時候堂堂正正也拿一個數學博士回來了!聽到了沒有!”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