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了最後那點決心,胸中硬是提著一口氣的梁生就這麼繼續一人坐火車南下了。

這時候,他出來已經快七八天了。

這個過程中他沒給留在y市的金萍他們打電話報個平安,只想著一切等找到人再說,其餘便什麼也不想去多想。

他這次的目的地是河西茅村,傳言中遠近聞名的貧困縣,因本地人酷愛生小孩,往往一家有七八個閨女還都叫招娣盼睇想睇聞名全國。

而這個由七八個大隊共同組成的村委會的實際情況也是梁生親自找到這兒之後,才發現遠比他想象中要大和複雜的多。

首先,這裡的村子並不是和大多數地方一樣按祖上姓氏劃分的,因為有兩個村子是有私人煤窯的,所以幾年前便湧現了不少外地戶口的來這定居。

贛南警察當初給他的就只是一張證明和一個模糊地名,其餘的關於王自強哥們兒家的線索則還是需要他一個人挨家挨戶的找。

梁生不確定那個和王自強關係聽說不錯的人到底是不是本地人,更無法從這些少到可憐的線索中推測出他的人際關係。

可這種大海撈針式的尋人找法,不僅浪費他本就緊巴巴的時間,而且很有可能會再次錯過此刻也許還停留在本地,還在一直等著自己去救他的小梁聲。

關於這點,梁生自己趕火車來的路上顯然也想到了。

尤其他在火車上也聽一位瞭解到他目前情況的湖州老鄉說,這裡的本地人其實信用不好。

家裡條件不好就愛貪小便宜,要是貿貿然找上門說不定人找不到,還得被敲一筆竹槓,這絕不是上策。

加上這裡不少人家都有那種非法轉賣和收養的男孩子女孩子,外人上門來找從來沒有承認過的,得先找到究竟是哪戶人家最近真的多了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才好方便下手找人。

所以這次吸取教訓的梁生沒再一昧地先去找派出所或是政府部門苦等,亦或是一戶戶拿著照片去找到本地人家庭詢問是不是有孩子被送到這兒來了。

而是根據那名湖州老鄉描述的情況在鎮子上租了輛三輪車,自己寫了個‘蓋手印收雞蛋’的牌子放在車後頭,又買了個擴音器就繞著被他初步鎖定目標的七八個村子附近開始轉悠。

“‘蓋手印——收雞蛋——’!家裡一口人的手印就幫忙收五個雞蛋!兩塊錢一個,包賺不賠!拿自家戶口本核對後,立刻結算——”

這句錄在三輪車前大喇叭裡的聲音被梁生故意放到了最大音量,一遍遍地天天在這幾個可疑的村子前迴圈播放。

兩塊錢天價收一個雞蛋,蓋一個家裡人手印,拿上自家戶口本核對後就能立刻拿到錢。

這樣說出去都讓人以為是在開玩笑做美夢的‘好事’就這樣一時間在河西幾個條件貧困的不得了村子間都瘋傳開來了。

開始本地人還有些不相信,只當這是哪來的傻瓜騙子弄出來的讓人笑掉大牙的騙局。

可後來,好多各村膽子大,先去拿雞蛋換過錢的人回來都說,沒錯的,這就是真事。

這兩天真有個外地年輕人在踩著三輪車收雞蛋,兩塊錢一個,拿戶口本和手印去換就對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大夥立馬也就激動了。

於是乎一時間,半個河西茅村的人都把家裡的雞蛋和戶口本抱出來換這天上掉下來的真金白銀了。

那些家裡孩子養了四五個的更是笑的合不攏嘴,只興高采烈地在那幫先前笑自個家豬玀生一窩的同鄉們面前,就好好地炫耀了一下自己蓋在白紙上的紅手印。

“八塊,我家今天換了八塊呢!”

“哈哈我家也換了十二塊!六個雞蛋十二個!真是發了發了!”

“我家也是!要不是得查拿手印戶口本,真想和我媳婦再生一個!這可都是活生生的鈔票啊!”

來自金錢和利益上的莫大刺激把這些多少年靠種地為生的河西村民們一個個給高興壞了。

雞蛋和手印換現金鈔票的事越傳越廣,整個當地幾乎就沒有人不知道這件奇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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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討巧的方法顯然比一個人單槍匹馬,挨家挨戶的去每個村子裡被動的找人要效率快了許多。

而與此同時,梁生也透過這種高價收雞蛋的行為將這些原本零散的不得了的本地戶口資訊給一一收集了起來。

並硬是在三天後,從這將近八個村四百多戶人家中真的找出了一戶他覺得萬分可疑的,並本身就存在著很多疑點的人家。

之所以說這家人可疑,是因為梁生曾親眼見過這家的一個親自抱著大盆雞蛋過來的女孩子。

看著像是十五六歲的,小眼,大臉,長辮子,沒帶戶口本卻硬是拿了張印著七八個手印的白紙。

梁生讓她拿自家戶口本出來,她就撇撇嘴說她家有孩子沒戶口,政府不給上。

而梁生再多問幾句吧,這膀大腰圓的野丫頭就立馬瞪圓了眼睛又拿家鄉話對他破口大罵了起來。

“啊,你說的是這河西村北村的孫虎閨女吧……哦,確實聽說當年是外地來的,以前是在省城打工的,他家有三個閨女吧,但沒聽說有什麼男孩子啊……他老婆前兩年死了,他就一個人帶著三個姑娘過呢,給隔壁村的煤窯燒煤,其餘的就不知道了……”

“……”

“一個月前有沒有見他自個出門過?好像是沒有,但他家像是來過什麼人吧?開著那種大摩托車來的,說是外頭打狗隊的,車後頭還放著幾個的麻袋子呢,說是從外地的偷來的小貓小狗,但也聽著沒什麼瞎叫喚的動靜……”

這就是後來覺察出這事不對的梁生自個從本地人那裡親口問到的線索。

因為這兩天他一直在村子外面收雞蛋的緣故,所以有些當地人得了他的好處也就順口把有些事告訴他了。

而打從聽到打狗隊,麻袋子,嘴巴不會叫喚的小狗這幾個關鍵字開始腦子就開始一片空白了。

再等急的額頭上都是汗珠子的梁生飛快地拿著自己的證明聯絡上本地分局的警察,又一塊連夜帶著人找上這具有重大嫌疑的孫虎家,時間已經是他來到河西的第四天了。

2002年7月23日凌晨三點。

孫虎的家被根據線索連夜驅車趕到的河西分局幹警一舉搗毀。

梁生作為線人沒法跟著出警,到到差不多五點多,他終於接到了警察那邊的電話。

說是在他家反鎖上的小廚房裡警方找到了一個被拴著腳的十一歲男孩子,和另外兩個已經空了的鐵籠子。

而據孫虎的大女兒說,一個月前,他爸爸的朋友王叔叔把三隻小狗送到了家,兩個已經便宜送人了,就剩一個瘦巴巴不好賣才留著。

哦,對了,那個孩子還說自己叫聲聲,要等著他哥哥來。

警察最後在電話裡這樣對梁生說著。

瘦巴巴坐在派出所長凳上的男孩子沒穿褲子和拖鞋,光著兩條小腿套著條卡通三角褲,頭髮,腦袋,臉蛋和兩隻手沒有一處不是烏黑烏黑的。

一整宿沒睡的梁生在看著他,可是他竟不敢開口說話。

熱心跟過來幫忙的民警小孫同志隱約在擔心地詢問他什麼,但急的後背額頭都是汗水的梁生卻什麼也聽不見。

可眼看著那孩子鼻子下掛著邋遢的鼻水,肢體動作也透著股僵硬和怯弱。

一雙本該亮晶晶的眸子也和鎮子上的其他孩子似的愣像是被活活養傻了,他竟也不敢開口隨便認自己了。

“……聲聲?”

手上拎著大堆東西的梁生緊張地開口叫了一聲。

二十五天了,整整二十五天了。

明明兩人之間沒差著幾步,那臉頰和脖子黑的和煤球似的,臉上表情也有點麻木呆滯的孩子聽見了卻低頭沒應。

風塵僕僕拎著行李袋子的梁生見狀心裡一涼,加上有點怕認錯人家孩子,趕緊有點著急地就拉住他又想再問上一句。

可他的手才輕輕一觸碰到那埋著頭小的孩的手,兩滴滾燙的眼淚就滴在他的手背上。

滴答,滴答。

眼淚順著那小孩從孃胎裡帶出來點著小痣的鼻子往下滑落。

半天,一陣和小蚊子似的聽著讓人心酸的動靜才在他耳邊帶著茫然害怕地響了起來。

“……你為什麼才來啊……”

這一句像是輕輕埋怨著大人般的話,可把發瘋找了那麼多天的梁生的心都給喊酸了。

但他按著人家地方派出所的警察給的線索坐大車熬了個四五個晚上,帶著那麼一點行李和乾糧從y市跑到贛南,又從贛南親自趕到河西茅村就是為了這一刻。

他的嗓子,眼眶甚至是心裡此刻只有一種酸脹的,憤怒的,卻又釋然歡喜的情緒在蔓延。

那就是眼前的這個孩子。

他的靈魂,他的童年,他的另一條生命,終於,終於被他拼盡一切地給僥倖找回來了,沒被他給弄丟在這個荒唐糟糕的世道。

那這世上,便再沒有比這更好,更開心,更值得……他跪下來磕頭感激老天爺垂憐的事了。

“聲聲……?”

“……”

“……聲聲,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

“哥錯了……我應該早點來……哥在路上買了烤鴨,熟菜,買了大蘋果,買了汽水,都給你拎著來了……你看看,都是你愛吃的?你還認得我嗎?聲聲,你還認得我嗎?哥一路找了你好多天了,哥哥來找你了……”

這一字一句的,梁生快憋了快一個月了。

他每天都想著找不到人他得瘋,可他從不知道找到人他也能瘋成這樣。

他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這受傷的小家夥看看,看看自己對他那份真心實意的歉意,

而原本還略有些防備地躲著他,可眼看著梁生瘦的下巴都尖了,兩隻眼睛都血紅血紅的狼狽樣,實在忍不了心裡對他的想念,所以扁扁嘴忽然也紅了眼圈的孩子卻是嗚咽著就開了口。

“……嗚嗚,飛,飛龍哥,嗚嗚,我真的好想你……”

“……”

“我好想去找去你嗚嗚,可是找不到,那些天你一直都沒來,我好擔心你,也好害怕,張叔叔和劉秀阿姨要把我送給別人家做小孩了,可……可我走了,就再也不認得回家的路,我走了就再也找不回去了,我就在那個壞人的家門口用粉筆和石頭畫圈圈……畫小魚……你為什麼還不來救我啊飛龍哥,你不是說你一定會來的嗎……是因為我不聽話嗎……”

“……”

“對不起嗚嗚,飛龍哥……我真的錯了,是不是,是不是連你也不要我了……你為什麼現在才來呀……”

“……”

抱著他死活不肯撒手的小孩子情緒失控下的放聲大哭把跪在他面前的梁生的眼睛都弄溼潤了。

這一剎那,他顧不上男人的骨氣,成年人的尊嚴,就這麼一伸手把這自己找了上千公裡的孩子給死死扣在懷裡,一大一小埋著頭一起哭了起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難受傷心和憤怒什麼,可每聽到被送走了那麼天的小梁聲說一句話,他都想打死自己。

他半輩子沒為誰掉過眼淚,真的。

爹媽丟了無家可歸他沒哭,別人罵他壞胚的時候他沒哭,堅持著自己最後的良知和底線丟了命的時候,他也沒哭。

他以為自己的心臟已經足夠強大,現實,堅強,足以挺直腰桿面對這個社會的黑暗,漠然,冰冷和種種未知險惡了。

可他真的害怕,害怕辜負了這樣的等待,這樣的感情,以及這樣來自另一條鮮活的生命對自己的相信和無條件的深愛。

而這般想著,竟也顧不上別的了,情緒激烈的梁生抹著眼角的眼淚把兜裡的身份證和照片拿出來,又抱著他就低吼起來道,

“我來到這世上無依無靠!我只會管你!這輩子我他媽不管你還能管誰!”

“嗚嗚,飛龍哥……飛龍哥……”

“我根本就不叫……什麼飛龍哥,你這小傻瓜……”

“……”

“我的名字也叫梁生,不過我那個生是新生的生,我不是早就和你說過了嗎。”

“……新生的生……梁……生?”

“對!新生的生!這才是我的名字!我們倆生來就是要做兄弟的……我就是不管……我自己了,也不可能不要你……走,現在就跟哥回家去,曹大伯和金阿姨都在等我們回家呢……好不好?”

“……好,嗚嗚……好!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嗚嗚……我跟你回家……梁生哥……我別哭,你也別哭……我們回家……”

2002年7月25日。

這大概是自打梁生離開家後,守在y市擔驚受怕了那麼多天的曹茂才和金萍最開心的一天。

因為才剛吃過晚飯的,正在家裡看節目的他們就在家接到了一通來自千里之外的河西分局的電話。

當時電視裡隱約在放昌平漁村終於迎來四區合併的事,大壩一拆,江水便可造福四方。

幾家歡喜幾家愁,政府的每一項新舉措都讓時代洪流下的小人物連這些天忙於買賣的曹茂才也是摸不準下一步該怎麼辦。

正巧這時,電話來了,站起來接電話的是金萍,可開始她有些茫然,後面卻越聽越眼睛越紅。

而在丈夫的焦急詢問和注視下捂著嘴就又啜泣起來,許久,眼睛裡含滿了激動和欣喜的淚花的女人才如此泣不成聲地開口道,

“老曹!阿生的電話……他說人已經在火車上了,咱們的y市和昌平終於要合併了!咱們的買賣有希望了……他還說,孩,孩子也真的給找回來了!孩子和阿生都要回家了!老曹!他們要回家了!他們要……一起回家了!”

……

‘人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有時,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話就淚流滿面,有時,也發現自己咬著牙走了很長的路。’

——《一生》莫泊桑

——生·篇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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