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方天至陷入深思。

這已經不是頭一回有和尚送上門了。

看來這江湖上的惡客, 還都不懂得在洞心寺勞改的苦處!

實在是太天真了!

青女言行間很是尊重方天至, 既未擅自做主喝止銀龍,也未叫人將他拉下去, 只安安靜靜等在一側,頗有聽憑方天至吩咐的意思。滿船白衣僕眾亦都束手低眉,於風中一動不動站定, 海浪拍舷聲外,便只剩銀龍兀自不知疲倦般的砰砰磕頭。

方天至心中有數,便問:“施主莫非不願離開中原,這才託辭要出家為僧,實則要伺機逃走, 誆騙於我?”

銀龍不慌不忙, 懇言道:“在下絕無此意, 但口說無憑,恐怕寺主也不肯相信。只要寺主肯收留我,待時日久長, 自能明辨我心誠與否!”

方天至淡淡道:“山中艱苦, 生計不易。你若來了, 便是佛前贖罪, 屆時再不能下山還俗了。”

銀龍瞧見有門兒, 立時答:“自此青燈古佛一生, 又何來還俗一說?”

方天至微微笑了。

笑罷, 他道:“好, 貧僧就成全了你。”

於是銀龍便獨自過了船。

路過前主子殷妙身邊時, 他目不斜視,彷彿並未覺察她陰冷的注視,更彷彿從來都不認識她。如此微垂著眼簾,他神態恭謹地走到方天至身後,面目莊嚴寧靜,已儼然似一個沒剃頭的老實和尚。

綠眉鳥船又一次掛起了白帆。

帆動船動,白玉京的樓船、蝙蝠島猙獰灰白的石山,都漸漸消失在了海波之外。

但方天至仍有幾個疑惑存在心中。

留一線向來知情識意,見他要問,忙乖覺道:“屬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方天至便開口坦言:“二月初二,是指一個人?”

留一線笑道:“二月初二既是一個人,也是一個組織。”他娓娓說罷,又拿指頭朝自己一伸,“正如四月二十六既是本壇,也是屬下本人。”

方天至道:“看來蝙蝠公子的父親正是白玉京的分壇壇主了……而他之所以得知那麼多江湖秘辛,也是仰賴於此。”

留一線道:“是,也不是。”話音未落,圓廳門口簾外侍立的兩個水手便不敢再聽,一併極默契地並肩走開,腳步輕得幾乎像貓一般。待他們人影不見,留一線才自然而然地續道,“蝙蝠公子的父親是二月初二的壇主不假,但他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就是白玉京的壇主。”

方天至眉頭一動,問:“他怎會不知道?”

留一線笑了笑,語焉不詳道:“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便有三百六十五座分壇。”他面色恭謹,抬手向東方遙遙一拜,“白玉京仙成海外,兩代教主均乃不世英雄,如是勵精圖治數十餘載,已將分壇設至中原大江南北,這些壇主自然大多並非玉京中人。他們雖知曉自己身受一個龐然大物的統轄,卻不知這龐然大物不過也是為人蓄養罷了。這件事麼,他們本也不必知道。”

方天至怔了一怔。

片刻,他才緩緩道:“……阿彌陀佛。”

留一線的話還沒有說完:“至於江湖秘辛……”他說的很慢,透出些意味深長的味道,“蝙蝠公子得知許多人的秘密,固然是仰賴了他的壇主父親;可他父親之所以能成為壇主,也正因為……他本就知道許多人的秘密。”

話到此處已很明白——

蝙蝠公子的父親或許本就是一位江湖名宿。

可方天至卻又有了新的不明白。

一個已盡享人間富貴權勢的人,年及半百,又為何選擇成為壇主,反受他人轄制呢?

是白玉京的人暗中找上了他,脅迫了他?

還是他本就心甘情願?

方天至並沒有追問。

他甚至不想知道那人究竟姓甚名誰,只道:“那麼九月初一大約也是一樣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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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一線笑道:“九月初一是誰,寺主方才已親眼見過了。玉京在中原神龍見首不見尾,島上許多客人都曾驚鴻一瞥,或本就是九月司屬之人,或曾受過玉京恩惠、或與咱們結過仇怨,又或做過買賣……他們雖不知道九月初一便是青女,青女便是玉京樓主,但卻知道關於九月初一的訊息,一定是極重要、甚至關乎身家性命的訊息。”

他說罷,語氣轉淡道,“二月初二大抵得知九月初一要換龍頭,才暗中來賣這個訊息。但這訊息他本不該賣,而該爛在肚子裡。也是怪他運氣不好,若非寺主此次來到蝙蝠島上,屬下也不會知道這件事了。”

方天至已沒有問題了。

他合十一禮,“多謝施主解惑。”

留一線忙避開不受,反過來深深一揖,“屬下不過一知半解,亦有許多不能吐露的難處。教主念子心切,寺主若能回家一趟,屆時定能知玉京之全貌。”

方天至沒有回答,只容光淡淡道:“阿彌陀佛!”

數日之後,船歸中原。

方天至告別留一線,身後則綴著二十餘個女子、一個小徒弟,並一個未剃度的帶惡人。瞧這情形,也不好再在外悠遊,便徑直取道回天生山。所幸銀龍是個有錢人,便花錢僱了一隊車馬,方便這些身嬌體弱的目盲女子乘車趕路,也恰好免去了許多不必要的流言蜚語。

只是待回到天生山下、無名湖邊,方天至叫停車馬四顧一望,幾乎懷疑自己走錯了路。

他抻頭站在車隊最前面,卻見那少有人至的野渡已修葺一新,而湖邊扁舟如梭,往來不絕,其中雖也有運雜貨的,但大多卻盡堆了些石頭木料。瞧了片刻,他忽在人堆兒裡捉見一個熟人,正是自兒時起便載他過湖的船伕王虎。

這王虎也機靈得很,稱得上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一會兒便察覺到方天至的視線,側頭一瞧,他臉上一驚復又一喜,船竿一撐便揮手向方天至使勁招呼,熱情道:“小師父,你出門回來了!”

方天至心底暖和,左右捎上無傷銀龍,走到近前先施一禮,微笑道:“王施主別來無恙!”又瞧瞧左近船隻,和聲問道,“這是怎麼了?何處要大興土木?”

不料王虎聞言,竟詫異道:“小師父難道不知?正是寺裡啊!”他說了還嫌不夠,猶自張手比劃描述,“修了好氣派一座山門,好長一條山道,還有好大一座禪院!唉喲,可了不得!”

什麼?!

寺裡哪來的銀錢大興土木!!

方天至急匆匆率人渡湖上山,果然瞧見好氣派一座白石山門矗於竹柏之間,過門仰首一望,一條盤山石階足有四尺之寬,曲折如虯龍般高探入雲山深處,層層綠影之間,還能瞧見未曾見過的幾抹白牆、幾角烏簷——想來便是那好大一座禪院了。

一路攀行,又見山路尚未完工,往來駝料的腳伕絡繹不絕,愈往高處,愈能聽到叮噹磋磨的鑿石鋸木聲,果然是道旁有人正在動工鋪石。再行數百步,野生竹林不見,入目則是一片已長成的桃花林,鬆軟泥地上猶有民夫正三兩一群,栽樹入土,想來這整座花林都是從別處取木移植來的。

方天至默默穿林而過,才終於瞧見了自己認識的那扇寺門。

原本樸舊窄小的寺院仍棲在舊地,便連門上長匾也陳舊如故,越過門扉,籬旁老杏猶在,幾畝菜畦外,仍是熟悉的那片竹林。只是竹林外不遠,大慈大悲兩人沒有老實勞作,而是叉腰站在滿地竹竿之間,向不遠外新起且尚未完工的禪院牆圍指指點點——

那白牆跟下,正蹲著一群吃午飯的民夫。

方天至覷了半晌,推門而入。大慈大悲隔得遠,沒有聽著,仍在那聚頭咬耳朵,但院裡掃地的有錢卻立時拄著掃帚抬頭看來。四目相視間,有錢仍冷冰冰、木呆呆的,而方天至則張口問:“你發財了?”

有錢冷冷道:“你雖是我的少主人。但我便是發財了,也不會如此掏腰包貼補給你。”

方天至聞弦歌而知雅意,“那麼是誰掏腰包貼補了我?”

有錢道:“一個老婦人。”

方天至道:“老婦人?”

有錢用自己的話,樸實地轉達道:“她要見你,我說你下山去了。她便說,她家小姐不忍心見你這麼寒酸,願意給你修一座體面些的地方住住,錢已都付過了,只要等人上門來動工就行。”

方天至倏而明白了過來——

是燕夫人。

他這麼想著,心底微微一嘆。

有錢道:“我想你可能不喜歡別人動這座寺廟。於是我請他們到別處去修院子。”

方天至聞言又認真注視了他一眼,道:“多謝。”

有錢瞧著仍然無動於衷,只道:“地已新翻了四畝,種了些豆麥。你交代的事,我都已做到。”

方天至點了點頭,思忖道:“這許多人吃喝拉撒,都在山上,新地可以澆得很肥了。”

有錢聽到這裡,不由沉默良久。

再開口時,他卻問:“你帶回了很多人?”

方天至回過神來,道:“不錯。這些女子有病在身,輒待醫治,就姑且住在新起的禪院裡。她們的眼睛不太方便,可以請些婦人來照顧她們。至於這個人麼……”他側首瞧了瞧銀龍,銀龍則仍老老實實垂著頭,一副聽憑安排的模樣,“這個人是新來的和尚,法號就叫做發財罷。”

有錢對那些女子不關心,對銀龍也不在意,只道:“我們並沒有請僕婦的錢。”

方天至緩緩道:“沒關係……發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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