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眾人順著地道返回糧鋪, 老僕威伯在前引路,方天至則與楚留香並肩斷後。一行十人迤邐如線, 數盞白絹燈籠放出幽冷的光, 密道中生著黴斑的青石板隨著搖曳的燈籠忽明忽暗的發亮。

這密道修得並不很深,大約只在地面九尺之下。眾人顧忌敵人可能會到海侯府搜檢新娘, 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點了新娘的啞穴,行走之間也基本閉口不言,只偶爾才聽到壓抑的咳嗽, 或幾句竊竊私語。

走了許久, 前方密道上空終於漸漸亮起一方光芒下洩的洞口,顯然來時那間糧鋪已到了,眾人加快腳步前進, 而楚留香則在此時輕聲向方天至道:“這條密道大約橫跨了幾條長街, 想在如此人煙稠密之地修成這樣秘密而牢靠的工程, 可是很了不起。”

方天至微微點頭, 應道:“海侯府畢竟底蘊不俗, 辦成這件事倒也不算駭人聽聞。”

楚留香目光閃動, 他彷彿想說什麼,但最終收住了口, 問:“你通不通水性?”

方天至答:“貧僧水性尚可。”

楚留香便只笑了笑:“誰也不知道玉壺山的湖底寶藏裡有什麼兇險,屆時可要小心一些。”

方天至見他有關切之意,便也投桃報李, 意有所指地溫聲道:“多謝好意!危險想來總在暗處, 香帥亦請好自珍重。”

二人不再交談, 等攀上洞外,便聽那糧鋪掌櫃正袖手弓腰,向藺王孫低聲彙報:“已備齊了各色物件,只是不知具體,恐有不盡如意之處。侯爺還需要什麼,儘管吩咐屬下,屬下儘快著人去辦。”

方天至見藺王孫手持一帖清單默讀,四下高高壘起的糧袋之間,則多出了十數個褡褳,各個都塞得滿滿當當,隱約能看到十數只浸了焦油的火把、不知數目的油布包、還有許多細長頸口的鯊魚皮囊,瞧著彷彿像鼓漲的水袋。

藺王孫讀罷清單,又忍不住咳嗽起來,他的臉色瞧著不大好,慘白的臉孔上兩顴潮紅,眼中也似泛著淡淡的血絲。他微微蹙眉,將清單遞給楚留香,道:“楚兄,你瞧還有什麼缺的?”

楚留香接過,先不忙看,而是問:“藺兄,身體無恙罷?”

藺王孫微微擺了擺手,苦笑道:“幾年前練功落下的病根,已是宿疾了,不礙大事。”

楚留香便飛快垂頭望了眼單子,讀罷道:“我瞧沒什麼遺漏的。藺兄的屬下辦事體貼細緻,連糧食清水都備足了,只是東西太多,未免有些累贅。”

糧鋪掌櫃聞言有些為難,道:“這……”他小心向藺王孫看去,“侯爺看該少拿些什麼?”又補充道,“我已命人在城外備下十幾匹健馬,這些東西有馬力馱負,已是頗為輕簡了。再少的話,恐侯爺辦事會有不便之處……”

楚留香已明白,恐怕替藺王孫傳話的威伯口風很嚴,並沒將眾人要去何處細細說給這掌櫃的聽,也難免他不知該如何備辦。藺王孫也和煦地拍了拍他的肩,道:“火把用不上了。叫威伯去取些蠟燭,用油布包好便是。”他忽想起什麼,情不自禁地看了眼沈眠,“既然要將這新娘子留在外面,那沈姑娘……”

他話有未盡之意,顯然是不放心將手無縛雞之力的心上人與不知底細的人質一起留在岸上。

沈眠一直有些失魂落魄般,此時驀地回神,輕聲道:“我留在岸上也好,免得給你們添麻煩。不如我就呆在這裡好了,也好幫忙照顧一下章公子。”

藺王孫似被說動,但還是否決道:“不行。你得跟著我們一起。萬一給人查到此處,我在外面鞭長莫及,豈不要痛……”他自知失言,忙改口柔聲道,“你不用擔心,也不會拖累我們。”

沈眠聞聲兩目盈盈似有淚光,慌忙垂首不語。

楚留香見了,道:“臘月水寒徹骨,沈姑娘身骨柔弱,恐怕也吃受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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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王孫向糧鋪掌櫃一看,那掌櫃忙道:“庫裡收有鯊魚皮水靠,屬下已備下十餘套,貼身穿著隔水隔寒。”

藺王孫果斷道:“只能如此了。多熬些薑湯來,我等飲了再去。”他又來回逡巡幾步,斟酌道,“這一趟兇險未知,非同小可,最要緊的就是行動秘密,否則一旦走漏消息,被敵人堵在下面,那就萬事皆休!”說罷,他看了眼在旁瑟縮不動的新娘子,改主意道,“不行,不能將咱們這位城主夫人留在外面,她得和我們一道下去!”

周昊深以為然道:“不只是她,外面一個人也不能留。知道我們去了哪的,都得一起下去!”

周奇應和道:“大哥說得對!咱們貿然下水,多一個人也多一分底氣!”

他二人的辦法倒很嚴密,只是言語裡頗透露出幾分不信任旁人的意思。

若要仔細分辨,那麼不可信的人只能是楚留香和方天至這兩個外人了。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看來在下若不下水,反倒不美了。”

藺王孫覺得不妥,忙道:“楚兄何出此言,在座各位都是值得性命託付的信人,這件大事只要不再另使旁人知曉,那就萬無一失了。”他又左右作揖,向方天至二人無奈道,“只是水下兇險,多得仰賴楚兄與雪驚兄相助,實在慚愧!”

方天至微微頷首一禮。

楚留香則道:“藺兄言重了。楚某自己也好奇到百爪撓心,便要我留在岸上,我也未必呆得住。只是既然外面不留人,那這許多東西想全帶下去就難了。”

水底行事要講究輕盈靈便,身上掛著沉重行囊與綁著石頭無異,水性再好的人也不會做這種蠢事。

藺王孫正要點頭,忽地章宿哽咽大呼:“阿錦!阿錦你醒了?”

眾人吃了一驚,一齊轉頭望向橫躺在毛褥墊上的章重錦。

而章重錦此時竟然真的睜開了眼,他兩目血絲遍佈,正死死地瞪著倉庫棚頂,喉嚨中嗬嗬作聲,忽地哇一聲吐出一大口淤血來。

章宿幾乎撲在兒子身上,手忙腳亂地撫他胸口,一手緊緊握著他的腕子,迭聲道:“阿錦?阿錦?”

方天至見情形不妙,走近兩步,伸出手來:“諸位散開些,待貧僧為章施主號脈。”

章宿恍若未聞,只老淚縱橫地痴痴望著兒子,不住地喚他。

章重錦艱難地側過頭來,目光渾濁地找尋父親,但他彷彿已不能視物,只瞳孔渙散地嘶聲叫道:“爹!”

章宿大哭道:“孩兒,爹在這呢!”

章重錦如若未聞,又猛地嘶號了一聲:“爹!”

這一聲是短促的絕響。

方天至正要去捉章重錦的脈,他卻口唇微張,血流過腮,徹底沒了氣息。

章宿呆若木雞,死死握住兒子的手腕,像是渾然忘記了一切。

方天至嘆了口氣,只試了試章重錦的頸脈,見人確已沒了,便也不再去和他爭搶,合十低念道:“阿彌陀佛——”

眾人齊齊靜默了一瞬。

周昊唏噓語塞,半晌才道:“章大哥節哀,咱們遲早給侄子報仇雪恨。”

周奇道:“沒錯,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章宿愣了好一會兒,忽而陰冷地哼笑了起來。

不等旁人再勸,他豁然起身,目光怪異地四顧一望,絮絮道:“該走了。我倒要看看,他們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寶藏。”

藺王孫彷彿心中不忍,嘆道:“章世伯……”

章宿猛地回頭盯住他,冷聲問:“你想說什麼?你放心,我沒有瘋。我好好的,不會拖任何人的後腿。”他一字一句道,“我們該走了。”

玉壺山頂的湖很美。

海侯城外多山,峰巒連綿十數裡,玉壺山山接兩峰,於起伏綠嶺間聳立如壺口。眾人登上山頂時,朝陽出岫,霓裳萬里,白霧湧動間閃爍著斑斕的異色。而山頂中央那一孔湛藍湖泊正匍匐在玉碗般碧綠的谷口中,波光迷人恰如西域絕色美姬的深邃眼瞳。

眾人顧不上欣賞這湖是多美,只是松了口氣——

因為它並不算一口大湖。

藺王孫掩嘴咳嗽了幾聲,斷續道:“咱們得先下水找寶藏入口。”

他伸手拍了拍身後馬匹上的褡褳,從中拿出一隻鯊魚皮囊來。

在場八人騎馬而來,每人的馬褡褳上都裝著幾個這樣的鯊魚皮囊,算是眾人帶得最多的東西。這皮囊鼓漲飽滿,裡面裝的不是水,卻是空氣,正可以供人在湖底吸用。

藺王孫續道:“章世伯背上有傷,不便浸水太久。就有勞世伯在岸上稍坐,看顧下兩個女子。”見章宿沉默不語,並無異議,他才點了點頭,“我等則攜皮囊下水,何時氣用盡了,便上岸來稍作休息。等大夥兒一齊洑回來,再一齊下水去找,免得在這湖裡生出什麼閃失,旁人卻一時難以發現。”

忽地沈眠發覺袖口給人拉了一拉,回頭一看,新娘子正以手指口,彷彿急著說話。

沈眠正自為難,一直注意著她的藺王孫早瞧見了情形,邊咳嗽邊走近兩人,順手解開了新娘的啞穴,問:“你還有什麼話說?”

新娘清清嗓子,略帶驚恐地嘶啞道:“我……我不會水。你們點了我的穴道,讓我留在岸上不成麼?”

周昊怒聲嗆道:“你怎麼不早說?一定是在扯謊騙人!”

新娘委屈萬分:“適才你們有誰注意我了?我說不出話來,那會兒又死了人……我哪敢招惹你們?現在說不也不晚?”

章宿聽了那句“死了人”,忽地陰沉沉地瞥向她,嚇得她往後一縮,直縮到了沈眠身後。

楚留香道:“她說的法子倒也不錯。點了她的穴道,沈姑娘也可放心留在岸上了。”

新娘子聞言不由又露出期冀之色,從沈眠肩頭偷眼望向藺王孫。

藺王孫沉吟片刻,柔聲向沈眠問:“你瞧呢?你願不願留在岸上?”

沈眠垂頭不語,就在眾人以為她不會回話之時,她忽地兩手絞握,抬睫道:“我……我想下去。”

藺王孫似是微微有些驚訝,遲疑道:“你怎麼又變了主意?”

沈眠肩頭微顫,低低道:“我怕……”

楚留香出言安慰道:“沈姑娘,留在岸上反而更安全一些。你不必怕這女子,她屆時不能動也不能言語,傷害不了你。”

沈眠卻搖搖頭,反駁道:“不是……我不是怕這個!我是怕你們……怕你們都回不來了!”

眾人倒不意她說出這話來。

藺王孫輕輕按住她的肩,音氣說不出得溫和憐愛:“傻姑娘……若我們都回不來,你跟著去了又有什麼用?”

沈眠似有些倉皇。

她眼梢泛紅,下意識地拉住了藺王孫披風的長穗,幽幽道:“我……如果你們都回不來了,留我一個人孤零零在這,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她鼓起勇氣來,仰面望著藺王孫,“我若下去了,或許還能幫上一點忙。”

藺王孫有些動容,正要再說什麼,章宿忽而冷冷道:“還要再婆婆媽媽多久?這麼一點小事,有什麼好猶豫不決的!”他死死盯住眼前的湖泊,目光像是要吃人一樣,“你們要不肯下去,那我下去好了,省得在這虛耗時光!”

藺王孫略感尷尬,卻也定了主意,向沈眠道:“好,待會兒我們一起下水。”又望向身畔不遠的新娘子,“你也一起下去。”

新娘不料事情怎又這般變化,焦急辯道:“我不會水!”

藺王孫冷淡道:“你只要長了手和嘴,會拿著皮囊吸氣,便是拖,我們也將你拖下去了!”他不再理會她,而是將披風一摘,隨手扔到馬背上,肅然向眾人道,“一齊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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