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朝露端著熬好的藥進來,卻見林湘支著身子坐了起來,長髮垂落在被面,面色陰沉地盯著自己的腿。

朝露心裡一跳,小聲道:“小姐……該用藥了。”

林湘稍側過頭瞟了她一眼,黑漆漆的眸子搖曳著燭火微光,好半晌才開口:“去張府遞個帖子,就說下月老夫人壽宴,我邀表弟表妹過府一聚,待過了老夫人生辰,再送他們回去。”

朝露點了點頭,在看到林湘接過碗將藥汁飲盡之後,才松了口氣。

“奴婢這就去。”

看著朝露的背影,林湘動了動還在劇烈疼痛的腿,陰惻惻地笑了。

……

老夫人既然已經發了話,這事也就算翻了篇,誰都知道裡頭有貓膩,但主子不提,下人自然是不敢亂說。

夜已深,顧懷瑜躺在床上淺寐,許是上輩子太過驚心,她回府也有幾日了,還是睡不好。往往一丁點的動靜都能將她驚醒。

可今日不知怎的,自己瞌睡的厲害,倒床沒多久便睡著了。只是甫一入睡,吊詭的夢境便如一張巨網,絲絲密密地纏繞上來,光怪陸離的畫面似破碎的瓷片,一張張閃過眼前。

顧懷瑜睜眼便看到了自己殘缺可怖的屍體,沒有四肢,斷口處鮮血早已流淨成了暗紅色,周身顏色僵白泛青,看起來且極其怪異。那橫穿整張面部的傷口已經發黑,乾癟的眼眶似咧著嘴的怪獸,在嘲諷著她的痴傻。

她閉了閉眼睛,不忍再看第二眼,想要抽身離開,卻發現自己沒了腳,淡白如霧的身軀被禁錮到了地上,只能幹看著自己的屍體,等待……

等什麼?她不知道,可冥冥中就有個聲音在告訴她,等著、等著!

夢境裡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屍身逐漸開始腐敗流出微黃色的液體,濃烈的味道引來了附近野狗。顧懷瑜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啃噬自己的身軀,每咬一口,自己身上便痛上一分,似被凌遲,直到露出森森白骨,連骨縫中的碎肉也被舔舐乾淨。

說來也怪,任由惡狗再搶食,也不曾有一隻去啃噬她的臉頰,許是恨意太過森然,連野狗也不敢碰觸。

周圍忽然起了濃霧,蒼茫中有影影綽綽的人在晃動。她看不清是誰,想要伸手撥開白霧時,倏然間畫面一轉。

榮昌王府中火光滔天,濃煙將天上的月遮掩,半面黑幕被照成了紅色。府中殺伐之聲響於耳畔,顧懷瑜飄於半空卻感受不到一丁點熱度。

大門轟然倒塌,硃紅的漆已經被燒的焦黑,林修睿抱著面目全非的林湘從大門處逃了出來,曾幾何時有多風光無限,現下就有多狼狽。

“殺無赦!”她聽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帶著嗜血的恨意。

人影虛晃而過,兩方人馬纏鬥到一起,血漸漸染紅了王府大門,匯聚到了那人腳下。

林修睿抱著林湘閃躲,終是不敵,被幾人追上,劍光忽閃,兩人的頭顱應聲而落,咕嚕嚕滾了老遠,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

她看到那個高大的人影,踏過匯聚成灘的血液抬腳上前,浸滿鮮血的靴子碾上那顆腦袋,狠狠一踏,紅白的腦髓噴了一地。

顧懷瑜心裡一驚,這人是誰,竟如此恨這二人!她想要湊上前去看清他的面容,可是周圍就像隔了件不可逾越的屏障,怎麼都看不清。

忽然間整個畫面驟然間如石落水,泛起陣陣波紋。顧懷瑜被一股巨力拉扯,再睜眼時,已然回到了顧宅那棵梨樹下。

宅子荒蕪許久,落葉已經堆了厚厚一層,那顆梨樹依舊茂盛,碩果掛滿枝頭,枯瘦的枝條撐不住,啪嗒一聲,一顆梨落在了堆砌的小小墳包上。

墳是新砌的,蓋在上頭的泥土還很潮溼,她過不去,只能看到墳前立了個背影。

他默默放了一枚同心玉扣在墳前,跪倒在地低聲啜泣:“你會不會怪我?”

“對不起,我當不了好人了。”

身後有鏗鏘撞擊之音響起,空置了許久的顧宅被烏泱泱的人群圍了起來。領頭之人渾身包裹在黑衣裡,左耳一道齊整的疤痕,竟是殘缺。

“宋時瑾,你以下犯上,預謀不軌,論罪當誅!”

他像是沒聽見一般,緩緩蹲坐到墓碑旁,將頭倚靠著墓碑,手指繾綣地流連在顧懷瑜這三個字上。

口中喃喃自語:“對不起!”

半隻耳見他毫不在意的模樣,咬著牙道:“動手!”

泛著寒光的利刃齊數刺過,他沒有反抗。

萬箭穿心,便是這最終下場!

顧懷瑜在那人叫出宋時瑾時,心裡便咯噔一聲,見寒光閃過,想要伸手護住他,一雙手卻穿過他模糊不清的臉。

她能聽到,他虛弱的聲音。

“你等等我啊,走慢一點……可別,忘了我!”

“二狗子!”

眼前忽然一黑,顧懷瑜從床上彈起來,橘黃色的燭光照得床幃朦朦朧朧,她呆了好半天才發現,原來只是做了個夢。

紅玉被她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瞬間從迷瞪中清醒,她撩開床幃。

“小姐,您怎麼了?”

顧懷瑜眯了眯眼睛,將眼角噙著的淚生生憋了回去,“無事。”

紅玉疑惑:“我方才好像聽您叫了聲二狗子?”

顧懷瑜低頭沉默半晌,視線落到了錦被上,啞聲道:“你聽錯了。”

紅玉撓了撓頭,是嗎?還是自己做夢了迷糊了?

“你先去睡吧,有事我再叫你。”

房間內重新歸於寂靜,顧懷瑜卻怎麼也睡不著了,她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夢,還是上輩子真的發生過。

不然,她為何看不清宋時瑾的臉。

那麼多年,他都沒有訊息,究竟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或許他還活著,只是忘了她。還有可能她換了名字,宋時瑾找不到她了,畢竟王府千金和下人之女,誰都無法聯想到一起。

抱著最後一點美好,她想,又或許他功成名就了,不願再回憶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如果是這樣那便最好,宋時瑾,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她自小在怒罵,嘲笑中長大,見到二狗子的時候,他還是個小乞丐,沒有名字,渾身髒兮兮的如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因為同病相憐,因為沒有人說話,顧懷瑜便拿了他當最好的朋友。

只要是尋了機會從顧氏手中逃出去,她往往陪著宋時瑾一呆就是半日。他很沉默寡言,通常是顧懷瑜自說自話,偶爾,他才會出聲應一句。

可她不在乎,有人能安靜聽她說話就好。人生已經這麼苦,她便與他說些美好的事吧!

這麼想著,便到了天亮。

顧懷瑜起身,用冷水潔了面,喚來綠枝替她上妝,掩去眼底的疲憊。

綠枝且心疼她眼底的烏黑了,嘴裡不住的唸叨,“小姐,你昨晚沒睡好嗎?怎的如此憔悴。”

顧懷瑜道:“大概是夢魘著了。”

“哎,只能先替小姐遮遮了,等會您再好好睡一覺。”綠枝手上動作麻利,也不知這手是從哪學的。

顧懷瑜心不在焉應了聲,昨夜的夢境還在腦中揮之不去。算算時間,加上上輩子,自己也有十多年沒見到宋時瑾了,也不知他現在身在何方,過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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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綠枝出言叫道。

顧懷瑜回神:“何事?”

“您往上抬抬眼睛,我給您眼底敷點粉。”

剛一收拾妥當,張氏身邊的妙言便進了屋。

她向顧懷瑜欠身福禮道:“二小姐,夫人請您去一趟壽安院,表小姐和表少爺到了,這會子正要去給老夫人請安呢。”

顧懷瑜一愣,她差點都忘了這兩個人了。

“我稍後就到。”

“那奴婢就先過去服侍了。”

張譯成與張儀琳是張氏孃家的侄子,雙親去世後就剩了張氏和她大哥,因張家門楣不高,張氏很是心疼這兩個孩子,每每來府上都要住上許久。

上一世的時候,張儀琳心比天高,想要學著自己姨母,藉著此番機會嫁進榮昌王府。偏林修睿待她並不親厚,她便打起了曲線救國的主意,日日貼著林湘,心甘情願替她當那個出頭鳥,只要得了林湘開心,林修睿便會高看她幾分。

也是到上一世老夫人死後,林修睿與林湘將關係挑明,張儀琳氣不過林湘利用她多年,跑到了府上大鬧,顧懷瑜才知道當日老夫人壽宴,她還是受了林湘挑撥才來的。

只是那時候顧懷瑜名聲已毀,過了適婚年齡還是乏人問津,林嘯夫妻怎麼可能替她做主。

這一世,她倒要看看,張儀琳會是什麼結局。

妝扮妥當,顧懷瑜便帶著兩個丫頭前去壽安院。推門時,院內梨花紛紛如碎玉被微風掃落枝頭,樹枝上棲著的兩隻喜鵲,鳴了幾聲。

紅玉喜上眉梢:“清晨喜鵲登門,小姐今日定有好事發生!”

顧懷瑜笑道:“屬你嘴甜,真有好事發生我便賞你。”

綠枝湊了過來,臉上一本正經:“兩隻喜鵲鳴,這得是多大的好事!”

“小丫頭。”顧懷瑜拍了拍她的嫩臉,“忘不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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