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修言本欲出言阻止, 但在看清她眼中的決絕與情意之後,張了張嘴,一言不發緊緊捏著拳頭退到了一旁。

一邊是他的妹妹,一邊是他的救命恩人和生死至交,他無法開口,也不能開口。

孫神醫和高正遠皆沒有說話, 只是怔怔地看著顧懷瑜, 恍惚間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當年, 也曾有一人,目光如此堅定, 敢於拋棄一切,只是他們沒有她那般勇敢……

高正遠鼻子有些發酸,抖了抖衣袖之後, 對著顧懷瑜彎下了腰, 鄭重道:“多謝, 今日之恩,我高正遠無以為報……”

顧懷瑜避開一禮,趕忙將人扶起。

孫神醫嘆息一聲後, 緩緩道:“蠱從一旦入體, 至少半個時辰之中你會生不如死,且再無反悔的機會,你想好了嗎?”

顧懷瑜面不改色,堅定道:“他是我未來的夫君, 也是我此生最為珍視的人,不論生死也好,痛苦也罷,既已認定,我便不悔。”死又如何,正如他所說,若無彼此,這人生不要也罷。

孫神醫目光閃了閃,眼神已與以往不同,對顧懷瑜多了一種打從心裡的疼惜。

半晌之後,他轉身看著陳淵,沉聲道:“陳淵備針,待小魚兒服下蠱蟲之後,封掉她身上經脈竅門,入針一寸二,不可多少一分,成與不成,只有這一次機會。”

陳淵正了正神色,鄭重地點頭,然後將隨身帶著的銀針取出,展開備到一旁。他沒有體會過情愛,不懂這種為了彼此可以付出生命的感覺,但這不妨礙,他的感動與愴然。

莫纓幾人在包紮好傷口之後,第一時間便趕到了院子裡,幾乎將幾人的對話聽了個全,這會正護在門口。

銀針、蠱蟲、藥粉都已就緒,孫神醫面色凝重,看著顧懷瑜:“準備好了嗎?”

顧懷瑜席地而坐,手中捏著玉瓶,點了點頭。

然後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拔下了瓶塞,吸收了苗仙兒那只母蠱的精血之後,這只蠱蟲身上香味更甚,周身顏色已然變成了淡金色。

孫神醫和陳淵對視了一眼,指尖已經夾著銀針,看著蠱蟲劃開顧懷瑜的手心鑽進皮肉之後,齊齊動作,順著蠱蟲爬動的方向封住血脈,下手極快且穩,將蠱蟲往心脈處逼去。

蠱一入體,顧懷瑜就只覺渾身的鮮血似乎都開始倒流,她能感覺到蠱蟲所過之處,經脈皮肉傳來撕裂般的痛苦,彷彿有一把刀子,嵌進經脈之中,沿著血流的方向,一寸一寸割破她的全身。

這種痛苦,比上輩子砍掉四肢之時還要難熬。她好幾次情緒都要面臨崩潰,但一想到宋時瑾上輩子萬箭穿心之痛,又生生將理智拉了回來。

蠱蟲入體的剎那,門口護著的人齊齊單膝跪了下去,在此刻,少夫人已經不僅僅只是稱呼而已。

顧懷瑜臉色越來越蒼白,痛出的冷汗已經將鬢髮染溼,大滴大滴的往下流,可她依舊緊緊咬著牙關,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

整個院子裡安靜的落針可聞,林修言早已經偏過頭,他怕自己忍不住出手打斷。

時間在這種壓抑且痛苦的氣氛中被拉的很長,長到人都要成了雕塑一般,顧懷瑜才噗的一聲,噴出了一口殷紅的血,搖晃兩下之後,直直往後倒去。

聽到動靜的林修言第一時間從椅子上起身,動作快到不可思議,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時,一把接住了顧懷瑜,她身上燙的厲害,手心裡全是自己掐出的血印子。

“她怎麼樣?”林修言顫聲問道。

孫神醫取下她身上的銀針,刺進皮肉的那截已經成了黑色。

“她沒事,將熬好的藥餵給她喝下,約莫半個時辰後就會醒來。”

眾人聞言,剛松了一口氣,便聽孫神醫又道:“不過這只是成功了一半,明晚此時,渡蠱上身才是關鍵……”他沒有把握能成功,稍有差池,兩人都會殞命。

高正遠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喂下了一碗藥之後,顧懷瑜身上的熱度已經慢慢降了下去,有丫鬟在一旁替她擦拭著額上滲出的汗珠。

直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她還是沒有醒來,屋子也一直沒有人說話,氣氛顯得異常凝重。

而這時候,昭華殿內的德妃帶著滿頭大汗忽然從夢魘中驚醒,她捂了捂劇痛的心口,那裡似乎有東西在啃噬著她的心臟,疼得她說不出話。

靜秋姑姑聽到響動,立馬撩簾而入,見德妃面色已然脹成了豬肝色,緊張道:“娘娘,可是又不舒服了?”

德妃重重吸了半口氣,心口疼得更厲害了些,一邊捏著衣襟,一邊指了指枕頭。

靜秋姑姑立即上前,從枕頭下掏出一個瓷瓶,抖落兩粒硃砂色的藥丸遞到了德妃跟前,又小心翼翼地送上一碗紅彤彤的東西。

德妃咬碎藥丸,吞服了一口碗中的東西,重重的腥味從喉嚨一路滑至胃部,使得她不停打著乾嘔。

靜秋姑姑低聲道:“娘娘,血就只剩下這一碗了……要不要……”

德妃屏住氣息,好容易才壓下去那股子反胃,冷聲道:“苗仙兒回來沒有?”

靜秋姑姑搖了搖頭:“尚未回來。”

正在這時,門口匆匆跑進來一個丫鬟,看到德妃鮮紅的唇角之後,愣了一下,恭敬地遞上一封密信:“娘娘,大將軍剛剛傳來的訊息。”

德妃展信,一目十行迅速看了一遍之後,猛地攥緊了信紙,然後踉蹌著下床,將皺巴巴的紙條放到燭火上燒掉。

訊息很多,但最讓她心驚的是,宋時瑾身負重傷回了御史府府,蔣翰與近百精衛不知所蹤。

她不敢相信,這樣都沒能一舉殺了宋時瑾!

也擔心,是有人插手進了這件事!

“當~當~當~”上朝的鐘聲被敲響,驚得德妃渾身一震,心裡剛壓制下去的那股疼痛又翻了起來。

“娘娘!”意識消失之前,她聽到靜秋姑姑焦急的聲音。

然後,嘴裡被灌了滿嘴的鮮血……

與此同時,昏迷了一個時辰之久的顧懷瑜忽然睜開了眼睛,渾身那股刀刮般的疼已經消失不見,她動了動手腳,沒有發現一絲異樣。

林修言呼地長舒了一口氣,匆忙行至榻前,關切道:“感覺怎麼樣?”

顧懷瑜起身,站了起來:“沒什麼異常的感覺。”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林修言見她面色有些憔悴,不太放心。

顧懷瑜搖了搖頭:“沒有。”說也奇怪,她現在不止沒有感覺到疼,還覺得感官都靈敏了許多,渾身輕飄飄的,說不出的輕鬆。

“醒來就好,醒來就好。”高正遠嘆道。

林修言看了一眼已經被朝陽染紅的天,沉聲道:“我們必須馬上趕回去,天要亮了。”

顧懷瑜點了點頭,張氏還未下葬,女兒卻一夜未歸,這事若是被人知道,不知道會被有心人傳成什麼樣子。況且,還有張儀琳和苗仙兒沒有解決。

但是,她又著實放心不下宋時瑾。

孫神醫看出了她眼中的顧慮,沉聲道:“你先回去,這裡有我和陳淵守著,不會讓他有事,反正蠱得在你身上養一天,今天之內,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顧懷瑜思忖片刻,“好,若是有事,第一時間通知我。”

“等等。”高正遠忽然出聲,吩咐道:“易青,你隨顧小姐回去,在暗中保護好她。”

易青便是領頭的那個護衛,他拱了拱手,道:“是,老爺。”

棠梨院內,紅玉似雕塑般立在門口,守了一整夜。顧懷瑜一夜未歸,她擔心的同時又要確保不能放任何一個人進院子,神經緊繃到了極致。

天色已經開始亮了起來,沉睡了一夜的王府,也漸漸有人活動了。

馬上要去靈堂前候著,但人還沒回來,紅玉正是焦急不已,便聽身後房間內傳來幾聲輕微的響動,心中一凜,趕忙轉身推開了房門。

綠枝躺在軟塌上,面色有些蒼白,人尚在昏迷之中,身上的衣服已經換了一身,但還是有斑斑血跡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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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瑜應當是沒有大礙,只是面色有些憔悴,旁邊還站著幾個她沒見過的人,見她進來忽地將長劍出了鞘。

“這是我的丫鬟。”顧懷瑜道。

易青抬手,身後的人收劍,他恭敬道:“那我等便先行退下了。”

顧懷瑜點頭,易青幾人飛身閃出窗外,不見了人影。

“小姐,您終於回來了!”紅玉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低聲問道:“綠枝怎麼了?”

顧懷瑜看了一眼雙目赤紅的紅玉,拍了拍她的肩膀:“昨夜辛苦你了,綠枝受傷了,去尋兩個可靠的丫鬟過來照顧著,咱們還得去前院。”

紅玉看了一眼綠枝,心知現在不是問問題的時候,頷首退了出去。

剛將人安排進房內,便見院門外跑來一個面色驚恐的丫鬟。

“這麼著急忙慌做什麼?”紅玉皺眉道。

丫鬟顫著牙關,揚聲道:“紅玉姐姐,老夫人叫縣主速去靈堂那邊,王妃……王妃……”

顧懷瑜自房內緩步而出,問道:“王妃怎麼了?”

丫鬟咽了咽口水,緊張道:“王妃忽然睜了眼,還流了血淚!”

“睜了眼?”顧懷瑜目光閃了閃:“怎麼回事?”

丫鬟一邊領著人往外走,一邊將事情經過講了一遍。

稍早的時候,守靈的下人去給棺材下的那盞長明燈添油之時,忽然覺得自己像被人死死地盯著,林湘院中鬧鬼的事不是秘密,他有些害怕,壯著膽子往棺材內看了一眼。

這一瞧,幾乎就被嚇破了膽子。

張氏本就形銷骨立,穿著壽衣化著有些恐怖的妝,死後有些凹進去的眼睛,昨日還緊緊的閉著,這會卻睜的老大,眼球鼓出眼眶外,渾濁的雙瞳看著靈堂的頂棚。

然後,他聽到了“噗”一聲,似乎是誰放了個屁,緊接著從棺材內就傳出了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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