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之內, 弟子身死。

五千劍修,上萬化神,竟無一人察覺。那隨時隨地的巡山,一刻不停的神識探查,活生生成了笑話。

央央崑崙,何時被這般公然的打過臉?

戰部首座, 刑堂堂主, 齊聚“書院峰”, 各自一副緊咬的牙關。

楊夕趕到時, 看見殘劍邢銘身邊擺了一張躺椅。躺椅上歪著一個病骨支離的白袍修士,眉目平淡, 面色青白,一副虛弱得隨時要斷了氣的模樣。

邢銘一手搭在椅背,似乎是在和那修士交談。

而兩人的旁邊, 竟然奇峰突起的戳著了一隻畫風十分不搭的程十九。

程十九看見楊夕, 目光只停留了一瞬, 便迅速的轉開了頭,一副從不熟悉的模樣。

楊夕壓下心中疑惑,快步上前。隱隱的, 聽見那病修士說了句:“上天入地, 也必讓此人魂飛魄散。”

氣息雖弱,卻寒意迫人。

楊夕在二人背後施了一禮:“弟子楊夕,見過兩師……”

話音戛然而止,直似被人掐住了脖子。

邢銘下巴點著地上的屍體, 笑出一股森森的寒氣:“眼熟是嗎?”

當然眼熟。

一件崑崙準弟子的服飾扁扁攤在地上,裹著一堆晶瑩的細沙。隨身的一塊崑崙玉符和兩塊芥子石已被收撿出來放在了一邊。所有該屬於人的骨肉肢體,一絲也不見。

楊夕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蘋果似的圓臉生生崩成一顆茄子。仇陌!

病修士偏過頭來,青白病容上一抹掩不住的厲色,“你是楊夕?”

楊夕一點頭:“是。”

病修士仔細打量了楊夕一番,忽然眯了眯眼,右手一把摺扇“刷拉”展開,雪白扇面上一個鮮血淋漓的“刑”字。

只聽他道:“監視飯堂的化神修士說,命案發生的前後,你那籠子周圍約有一盞茶的時間出現了神識干擾。彼時你可有察覺什麼異狀?”

“弟子看到一隻手。”

“誰的手?”

“夜色太暗,弟子不曾看清。但弟子猜測……”

病修士長眉一挑,忽而笑了:“【離火眸】若是都看不清夜色,那本座還真不知這世上還有什麼眼睛,算是好視力。”

摺扇輕搖,扇面上“刑”字紅得好像能要出血來。

楊夕有時候是不大聽得出好賴話的。但畜生一樣直覺還是告訴她,這位一身戾氣的病修士,好像對自己有一種天然的不喜。甚至帶著三分淡淡的敵意。

敵意,一個至少元嬰的高階修士對一個練氣期的小弟子有敵意?

楊夕這驢羔子天生對上位者缺了那麼點兒敬意,對於不佩服,又不能直接決定自己生的,說起話來就很不客氣:“先生有眼,當看見我平日是戴著眼罩的。”

“那它是怎麼回事?”病修士忽然從空中抓出個草綠影子投在地上。正是昨日那只膽小的草精。

那草精看見隻手都能嚇個半死,此時更是駭得發抖,說著嘰嘰咕咕的人話:“不記得了……昨天晚上一點都不記得了……”

楊夕心下一沉:“是我幹的。”

病修士哼笑一聲:“離火眸?”

楊夕:“是,但我是見了那只手才摘的眼罩……”

“為什麼?”病修士的目光銳利如刀,一定一頓的問:“你為什麼要消它的記憶?那手的主人跟你是什麼關係?”

“……我從前的朋友。”

“哦?那你‘從前的’這朋友又有什麼問題,讓你如此謹小慎微,不敢讓人知道他來看過你?”

因為他不是殺了程府全家,就是被程家人殺了。

楊夕看了一眼無動於衷,一言不發的程十九。

終於沒有說話。

“我記得,你那時突然離魂,鬧得崑崙上下不得安寧,起因就是為了給你的一個傀儡小朋友招魂。”

病修士一副瘦弱的骨架,軟軟靠在長椅,緩慢開口:“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小姑娘,你到底拿什麼證明,自己如今沒有幫他?”

楊夕百口莫辨。

縱是多解釋一句,我說的那個朋友,不是你們見到招魂的那個,又有何用?

心中只反反覆覆迴盪著一個詞——咎由自取。

若是她在離魂醒來之後便說出真相,而不是拖到事發的今日,想必一切便不會如此被動。

可……那是被自己連累而死的翡翠,心心念念的唯一親人。

我做不到的——楊夕有些木然的想。

病修士合攏了“刑”字扇面,轉頭對邢銘道:“邢師兄,……”

卻見邢銘眉峰蹙起,盯著那地上的細沙,與衣服。好像那人身化成的沙堆裡,能開出一朵花來。“楊夕你過來。”

楊夕愣了一下,才依言上前。

她本以為,就崑崙這嫉惡如仇的尿性,白包子都能滅人滿門,邢教主就是不把她當場打殺了,也至少要鎮壓起來。

卻不想邢銘還能同她講話。

邢銘指著那地上的沙土:“與程家所見,可有不同?”

此言一出,楊夕還沒動,程十九便渾身一僵。

楊夕盯著地上那堆細沙,無論顏色還是顆粒大小,均與程家一般無二。似乎沒有什麼不同……不,等等!

“先生,這衣衫上沒血!”

楊夕還能清楚記得,程家那地獄般的景象。所有屍體,不論化沙還是沒化的,無不是鮮血滿襟滿牆。一望便知生前經過一番殘忍對待。

而眼前,這不像一個人的手筆。莫非……是程十三?

再看程十九今日的不同尋常,楊夕恍悟般聯想到一個詞——心虛。

所以,程十九知道這是誰做的。

但是,她任憑自己被冤枉……

楊夕自嘲一笑:我果然是個,救了毒蛇的農夫。

邢銘聽了楊夕的話,卻沉著臉色,作出了另外一番斷:

“傀儡之術,我並未修習過。但也聽無面師父提到過,拘生魂於木石,做傀儡最好的材料是沒有靈根的凡人。所以傀儡戰力雖強,卻大多戰鬥方法簡單,不過是仗著身體強悍。所以我剛剛便在想,這種手段炮製出的屍體,多半不會太整潔。就算衣服沒濺血,總不至於地面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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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間,邢銘一手搭在了程十九肩上,力道並不大,程十九卻在他手下抖如篩糠。

“然後很巧合的,我是一個鬼修,所以我能聞到枉死者的怨氣。可是我剛到這裡時就發現,此地是一絲怨氣也無的。然後我讓手下七鬼,翻遍了方圓十里,也不曾找到一絲怨氣。”

躺椅上的病修士眉頭緊皺,接上了邢銘的話:“所以很有可能,這人根本不是死在此處……”他神色複雜的看了楊夕一眼:“而是被有心人搬來此處,為了栽贓嫁禍。”

邢銘捏著程十九的肩膀,不讓她倒下。“程玉瓊,雖然發現屍體的人,未必就是那栽贓嫁禍之人。但我恰巧知道,楊夕那日背去給無面先生招魂的傀儡,叫作程玉亭,他未必是楊夕的朋友,卻一定是你的兄長……而你,才本該是楊夕的朋友。”

楊夕看著面如死灰的程十九,心底已然,毫無感覺了。

長椅上的病修士卻是不知道這一段關係,摺扇忽然一展,鮮血淋漓的“刑”字從扇面上飛出來,化作一道符咒將程十九生生鎮壓在地:

“原來你是那程家的女兒。”

程十九連象徵的反抗都沒有,便一臉木然的束手就擒。

對於崑崙山高層來說,仙來鎮程思成的名字,現下可是如雷貫耳。五代墓葬莫名現世,讓這些人恨不能生嚼了他。

他們也知道白允浪送了程家遺孤來崑崙。明面上,大家“有教無類”,不好跟幾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計較。私底下,卻很有一些人恨不能讓程思成徹底的斷子絕孫。

刑堂堂主高勝寒,更是此中的鷹派。高勝寒撐在椅子上,涼薄一笑:“楊夕為救你兄,險些喪命,雖是偶然,也當得起一個恩。結果,你們兄妹這報恩等方式……真讓高某大開眼界!果然是程思成的子嗣,從根子上就是歪的!”

而地上的程十九本來木雕泥塑一般,聽到此處卻突然抬頭,雙眼血紅的死命掙扎:“你有什麼資格說我爹!要不是你們那崑崙墓葬恰巧在我家地下,我程家也不會有滅門之禍!”

“恰巧?”

“高師弟!”邢銘忽然出聲制止。

卻沒能止住高勝寒臉上,露出惡意的笑容:“看來崑崙對弟子們瞞下你爹覬覦墓葬,刑囚守墓人,又強破葬山大陣,還真是大錯特錯!程姑娘,你們程氏宗族五百年前就開始圖謀崑崙墓葬,結果死得滅門絕戶,大行王朝這一支就活出來一個你爹卻仍不知改悔,程思成他是千方百計才把自家建在了那滅門之地!”

“高勝寒!你現在是刑堂堂主!”邢銘此番說得疾言厲色,若不是顧及高勝寒的虛弱身體,看起來真能上去甩他一耳光。

程十九聽得心神劇震,木眥欲裂。拼了命的扭過頭去望其他崑崙修士,卻見連同楊夕在內都毫無意外神色。甚至有些心軟的崑崙修士,對她表露出了複雜的同情。

程十九愣了很久,腦子裡才響起一個聲音:十三哥騙了我……

而父親,他騙了我們所有人……

最後那一段成家往事,是白允浪在後來回去追查成家滅門,從蛛絲馬跡中揪出來的爛賬。

楊夕以前並沒聽說,但也猜得到。幾百位守墓人的苦心孤詣,必然不是程思成一人能輕易言取。那必然也是千百人、千百年來不肯放棄的野心,才能對抗的千百年的犧牲和忠貞。

楊夕毫不意外。

楊夕只是覺得有點悲哀,為程十九,為崑崙,也為自己。她覺得自己可能從來就不認識程十九。

程十九不是翡翠。儘管翡翠看起來很壞,可是楊夕覺得自己是瞭解那個一心賺錢的丫鬟。程十九是個一心學劍的大小姐。而楊夕直到今天才察覺,自己其實只認識她一心學劍的部分,而從不認識她大小姐的那部分。

楊夕覺得自己可能也從來不認識崑崙。她認識五代守墓人的崑崙,認識掌門花紹棠的崑崙,認識戰部首座邢銘的崑崙,認識棄徒白允浪的崑崙。但是楊夕從沒想過,原來還有刑堂堂主高勝寒這樣的崑崙。

楊夕不禁想起昨天教訓那無賴時,廚師岑師兄的話“崑崙像他這樣兒的多了,你清理得完嘛”當時沒有在意,現在想起來卻能品出這話裡的無奈,認命,甚至還有一絲絲寂寞。

楊夕好像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位很厲害的岑師兄會邀請她“有空來聚義齋坐坐”。

人……

也許從來都是難以群分的。

卻又總是渴望著類聚。

刑堂堂主高勝寒,虛虛軟軟的攤在長椅上,微微聳肩:“二師兄莫氣,我一會兒自去領罰。就比照白師兄那天的再翻一倍如何?”

邢銘咬牙切齒的從唇縫兒裡擠出一個“你!”字。

高勝寒輕聲哂笑:“我知道掌門大義,二師兄寬和,但師兄你也不能否認,門裡的師兄弟很多和我一樣,從來就不歡迎他白允浪回來,更不想看見程家這幾個小崽子。而我們也是為了崑崙!”

楊夕輕輕的,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遭遇地雷陣強襲!而且又看到一位迴歸的好盆友,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我一定要爆發……發……發……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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