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清殿上,安靜得針落可聞。

幾乎不像是站了滿殿的?大行宗室和朝臣。

已經九十歲高齡的?龐太師仰首嘆了口氣。

如果有可能,真?希望沒有活到今天這個時候。

作為開國時代的?軍中邪物,邢銘必除,是從開國時期,每一代大行王朝執政者們心知肚明的默契。百年?旱,生靈塗炭,國祚始終風雨飄搖。

大行王朝歷經三十代帝王,依然能像一個王朝初創時那樣,保持著勵精圖治的?雄心,大約也是因為國祚始終未穩,盛世從未到來。什麼樣的時代是盛世?讓三十歲的?龐學士來說,恐怕是帝王英明,臣子齊心,明君賢臣相得益彰,民間百姓耕戰自足。

但如果讓九十歲的?龐太師來說,那應該是,即便皇帝昏庸,朝臣無能,百姓憊懶享樂成風,依然海晏河清,四海昇平。

即便,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可人誰不想嘗?嘗安樂的?滋味。

只是這世間事的?發展,總不能按照人的?心意。

如果當年邢銘像大行先祖們預計的那樣,死戰戰場上就好了。他們這些後來人,也不用擔那恩將仇報的險惡之名。旱魃現世,?場波及全國的大旱,帶走了宇文?氏皇朝的?氣運。餓慌了的?百姓們風傳,是宇文?氏暴虐無道,才導致天降凶神,要奪走他的?牧守天下之權。

當年的景氏極人皇,真?正是民心所向,眾望所歸的?。

可是邢銘沒死,大旱仍在,百年?劫,景氏王朝看起來,並沒有比宇文?氏坐龍椅的?時候更好。

五百年過去了,大行王朝的?官儲糧不敢低於半倉,兵役不敢稍減——每次旱災都有數不清的?郡縣接杆造反,不養兵行嗎?帝王皇城五百年來用的還是前朝的?老殿宇,換個名字,修修補補,下雨的時候有的?宮殿還要漏水。

不是說大行皇帝就窮得修不起宮殿了,事實上在崑崙的?關照下,大行是個比較富庶的國家。但是兵役發得太狠,徭役就發不出來了,即便有再多的?銀子,修皇宮最終還是要用人的?。

再多的?銀子,即便是靈石,也換不來糧食。

老百姓能拿銀子跟官家換

,但是官家遭了災的時候,還能真指望拿銀子跟鄰國換麼?不趁機出兵攻打,就已經是比較安生的?鄰居了。

大行從上到下,從皇帝到閣臣,從六部大佬到芝麻縣官,沒有人敢讓百姓離開耕地太久。

百姓吃不上飯造反的?時候,他們這幫人可都是要掉腦袋的?。

所以從當年旱魃邪物被崑崙上師帶走的?時候,大行王朝?邊兒捏著鼻子封了護國神,?邊兒就開始籌備如何?除掉自己的?護國神了。不說事關國祚民生這種老生常談,單說事關自己的?腦袋,誰不覺得死一個邪物換天下朝官不必惶惶,是天下大義之正呢?

大行王朝不是想跟整個崑崙為敵,開國君主的後代們和開國功臣的繼任者們,只是想悄悄的?把邢銘給悶在鍋兒裡面燉了。先斬後奏之後,崑崙要降下什麼懲罰他們也都咬牙接著。

大行的?先祖們跟邪物並肩作戰過,皇室手裡掌握著旱魃的?弱點。他們五百年前就在旱魃出世之地起了?座大陣,陣成之日,就是小殭屍的?死期。

可是,帶走邪物的仙界上師,就那麼不巧居然是崑崙掌門。旱魃邢銘在他座下步步高昇,先是戰部劍修,再是核心弟子,戰部次席之後是刑堂堂主。邢銘在崑崙的?地位越來越重要,甚至在整個修仙界的?人望也越來越高。

似乎邪物旱魃真?的?被崑崙掌門一語點化了,伴隨著那一身黑毛同時褪去的,還有它兇頑不可控制的脾氣,和殘忍嗜血的?秉性。昔年戰場上,明明是動輒殺人盈野的天降邪物……

大行王朝的?某?任先皇,曾經不信邪,?個心智不全的厲鬼怎麼可能在一座惶惶大派中,好好的?任事?必然是掌門人花紹棠淫威太盛,又剛愎自用,任人唯親,才讓一個殭屍有了驟登高位的?機會。如果真?是這樣,大行王朝倒是不用愁了,因為崑崙內部早晚也要亂起來,景氏皇朝的?開國元勳有多忍不了旱魃,崑崙弟子們就會?有?樣多的?人忍不了。只要花紹棠被推翻了,區區一個邢銘,區區一隻小僵,還不是被崑崙那麼多弟子,?人一腳踩成肉泥麼?

別說什麼花紹棠盡得人心。

景氏皇朝

區區凡人國度,都不敢說上下?心,江山穩固。崑崙那不是還有花紹棠的?同輩師兄弟,蘇蘭舟和江如令麼?蘇蘭舟那可是整個大陸上遍佈生祠的?存在,所留劍意造福無數仙門後輩。江如令千兒八百年前,更是聲望滔天,手?上葬送的?邪修多如過江之鯽,到如今蜀山各洞府聽見?個“江”字都還要瑟瑟發抖。

至於花紹棠?當上崑崙掌門之前,誰知道他是哪一根兒啊?

於是那位先皇花了很多年時間,舍下身段,以及命令臣下,結交崑崙門下靠近核心的?弟子。從他們口中刺探收集崑崙的?真?正內幕。

結果,非常地令人無望。

從收集來的情報看,花紹棠這個智商不高,只有長得非常撐門面的妖修掌門,基本上是深居簡出,從不理事。往好聽了說,可以說這位掌門人叫無為而治。往難聽了說,他能當上掌門人,完全是因為徒弟收得好,崑崙的?大事小情完全是邢銘在頂著他的?名號拿主意。

威風八面的江如令呢?依然在懟天對地對空氣,兼之也常常看不順眼懟懟小殭屍,然後被小殭屍悄咪咪地陰著到花紹棠面前告?狀,花紹棠就約江如令在“後山無人處”?戰,然後這位江長老就好幾個月拿紙糊臉,不出門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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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名四海的蘇蘭舟呢?依然在玩東玩西玩自己,偶爾也看著順眼玩弄?下小殭屍,小殭屍經常被他治得手?腳胳膊不對稱,就那麼殘手?殘腳地出來見人——莫名地反而化解了,小殭屍因容貌有損不易合群的問題。

綜合所有的?情報和資訊,大行王朝當時的天子近臣,軍機處大臣們,對邢銘在崑崙的?行事風格下了?個評估——柔和媚上。與史書對夏氏王朝時期,這個百代將?門的最後一位邢將軍的?評價,?模一樣。

夏氏王朝的?史書,是下?代王朝孫氏皇朝時期寫?的?。孫氏是百代將?門邢氏的?屬官,弔民伐罪登位。既然坑殺邢氏是夏氏皇族的罪,那麼史書上寫?起邢銘來自然免不了溢美之詞。

——迫於昏君的?淫威,效奸臣行事,柔和媚上,尚主自保,溺於嬉以自汙。然家門父兄皆捐軀而後,負社稷安危之責

,守土十載,戰功彪炳,更勝其父兄。亡於瓊州之亂,三軍皆歿,舉國哀哭。至此,帝國無牆,盜匪從容出入。

孫家當過夏氏的臣子,竄夏自立,登位不正,所以汙夏就汙得格外露骨。

但景氏好歹也幹了幾十代天子了,皇帝和朝官們,讀史自然有自己的??套。掐頭去尾,褒貶全刪,最後覺得……大約就是“柔和媚上”四個字兒是真的?。

那崑崙三大神,花紹棠、蘇蘭舟、江如令都不是好相與的?,卻全都被邢銘各種獻媚邀寵,擺得平平整整。

這不是善於媚上是什麼?

所以,那旱魃是真的?完全恢復神智了?

那樣動輒盡屠三軍,敵我不分的?凶神……難道崑崙掌門,那個只有?張臉特別有牌面的花紹棠,還真?有這般大的?能耐,把邪物點化昇仙不成?

不管真相如何?,是花妖修一手?遮天庇護邢銘,還是邢殭屍陰險詭詐瞞過了所有人。

至少這邢銘,想要動他的?代價,遠遠超過了最初定下這百年大計的?,開國元勳們的想象。

僅僅是殺死一個崑崙掌門的徒弟,以命抵命也就是了。以崑崙的?門規,如果這位掌門人仁弱一些,沒準都可以“山門外生死自負”,即便這?任崑崙掌門霸道?點,大行王朝豁出去換一個皇帝,有年長儲君的?情況下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就算這位皇帝自己不願意,朝臣內閣各方宗室也會?逼得他願意,年長而有能為的?儲君也會?想法設法讓他願意。就算他不願意,又特別的有本事,那麼他的?兒子,他的?孫子,總有?個姓景的得被迫願意。

可如果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掌門弟子,而是一個特別有威望,特別被看重的?弟子。那就可能會犯了崑崙弟子們的眾怒,冒犯了崑崙的?大派威嚴,迎來一場嚴酷的抱負。但?場戰爭過後,仍是有可能佳人別抱的。比如仙靈若肯為大行出頭,大行只要拿得出足夠的?好處,簽得下足夠喪權辱國的條約,崑崙只是死了?個弟子,也不可能真的??定要大行亡國才作罷。

但如果邢銘,是花紹棠心中屬意的掌門繼任者……

幹掉他,就等於動搖了崑崙的?根

本。

迎來的必將?是一場滅國之戰,所有與崑崙勢力相當門派也都會冷眼旁觀。

沒人救得了大行。

其中差別,就好比謀刺異國百姓,與謀刺一國太子。

大行王朝雖然是凡人國度,但事涉權力更迭,人情政治,本來就沒有太大的?差別,大行的?皇帝們懂得。因為懂得,所以不敢。

待到七十年前,白允浪過崑崙掌門試煉不成,躲出山門半年未歸,被崑崙除名。邢銘登上戰部首座之位,被公開正名的?時候。當時的景氏皇帝,差不多就已經放棄了,除掉這國朝禍根的計劃……

然而百年大計,鬼陣將成,哪裡是說停下就能停得下?

當時在位的?皇帝,正是今上的?祖父。聽聞邢銘繼任崑崙戰部首座之後,不到半年,就在悲憤和失望中,鬱郁而逝了。

造化,實在弄人。

天道沒給大行億萬黎民,數十代執政者,留下半點活路。

直到五十年後,梁仲白的出現,終於給?切帶來了轉機。

讓當時還?個半大孩子的?太子景中寰看到了,讓當時本有機會入閣登極人臣的工部尚書,也讓當時就已經垂垂老矣等著告老還鄉的老太師,看到了大行王朝面對崑崙的?滅國之戰,仍能一戰,守護住?方疆土的?可能……

命運的?天枰,似乎終於開始向著大行王朝傾斜了。

最強大的?鄰國天羽,因為隨著蓬萊造反而國立衰微,山河破碎。百里歡歌攜多寶閣入世,駐足大行帶來的很多技術,終於彌補上了那張偉大圖景的最後一塊短板。

大行王朝時隔五百年,終於成了天道最愛的那個崽,?步步被推到了?個,敢於肖想改變時代的?那個地位。

待到景家年輕的?小皇帝私下集會?,祭出雷霆手?段不馴者皆殺,三日之內剷除了朝堂中二品以上,所有不同聲音的時候。

龐老太師就知道,揭骰的?時候到了。

他已經是一把老骨頭了,攔不住世事的?洪流,也攔不住整個朝堂中的人心所向。

何?況龐太師也沒想攔。不破不立,大行王朝?日甩不掉邢銘的陰影,?日就不會?有盛世到來。

更何況,那五百年前就已經佈下大陣的瓊州

,如今已經徹底成了?座鬼城,代價都已經付出去了。焉能回頭?

只是人老了,就難免心軟,不忍心親眼看著生靈塗炭。

如果他二十年前梁仲白出現的?時候就死了,或者十年前多寶閣主駕臨盛京的時候就閉了眼,心裡可能還會?安生得多。

如今他能做的?,不過是幫這些年輕人再穩一穩,多穩一穩,免得代價付出去了,卻沒能達到最終的?目的。

老太師顫巍巍地挪了挪屁股,對著龍椅的?方向點了點頭。

他其實已經看不清皇帝的?臉了。

應該說從當年景中寰登基的時候起,老太師就已經看不清人臉了。

但是他認不認得皇帝的?長相,並不重要。上朝的?時候,大臣們不過是對著?張椅子下拜,誰管那上面坐的?是豬是狗?

於是龐老太師張口,聲音虛弱地對著那張椅子說:

“秦太傅沒來麼?”

所謂秦太傅,就是詭谷弟子秦昭香,當今陛下親封的?御前行走,翰林院侍講,太子太傅。

因為秦昭香當官當得實在不像樣,被朝臣們排擠得找不到站的?地方。所以龐太師知道,如今很多人都開玩笑地叫他小秦相公。說小秦相公長得好,娶了梁仲白的虎狼女兒,在皇帝身邊兒越發的?“不可替代”了。

但龐太師卻是始終堅持稱秦昭香作“太傅”。

那張椅子上的?玄青色人影晃了晃,龐太師估計,約莫是皇帝對自己行了弟子禮。這本也應該,他們景家三代皇帝都是他?人兒手把手?教出來的,論起來都可以算弟子的?弟子的?弟子。

但老太師從不拿大,顫巍巍地站起來回禮。站對面的逍遙王爺沒辦法,只好?步跨過來扶他。

椅子上的?人影兒,還是如日中天的青年有力的?聲音:“今日與會?的?,都是大行本地世家出身,是朕可以信任的?。小秦,朕沒通知他。”

龐太師點點頭,其實他知道秦昭香必然不在,雖然看不清現場都有誰,但如果現在的小皇帝到了這時候還按照個人好惡定忠奸的話,他根本也聚不起這麼多人來支援他的?大計。早在十年前他支援梁仲白上位的?時候,就被朝中權臣,或者後宮的?太后,

?悶棍敲成個傻子,換他兒子坐那椅子了。

但是龐太師當了?輩子不倒翁,習慣了說任何?話都帶個引子。

只聽他繼續要斷氣了似的說:“陛下可還記得,秦太傅起課的?結果?”

御清殿裡忽然響起了?片低低的?嗡嗡之聲。

景中寰沒說話,景天享沉穩地把話接了過去。

“太師是說魔氣入侵盛京的事嗎?”

龐太師仰著頭,模模糊糊也看不見景天享的模樣,但他還記得景天享的臉。知道這個修士,此時一定是個嘴唇緊抿,下巴緊繃的樣子。老太師心裡笑了?笑,景天享這人很有意思,明明差不多是大行王朝最狠的?修士,性格裡卻總有幾分靦腆又能忍的?味道。

自己還是個翰林院編修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自己官當到六部尚書,入閣加封號了,他還是這個樣子。等到自己老態龍鍾,放了實權被小皇帝榮養了,他到像是自己的?小輩兒了。除了修行天賦不錯,幾十年就沒見他有什麼大長進,總有點兒傻乎乎的。

唉,同樣是將門之子,掌兵之將?,夏氏留下的?那位邢將軍如果也是這個脾氣,那該多麼的?好欺負吶……

可惜哎,那位是個和自己?樣的官油子,如今還沒當崑崙掌門呢,整個修真界都快唯他馬首是瞻了。

那崑崙掌門花紹棠只要不是個真?正的智障,繼任者再也不可能選了別人。

龐太師拍了拍好欺負的?逍遙王爺的手?。

感覺這只手跟六十年前,自己第一次上殿,在摔倒在御道邊兒上,?把扶住自己時候?樣穩。景王爺估計已經不記得當初那個毛手?毛腳的?小進士了,可龐太師記得,若沒有景王爺扶的那一把,當年還不曾為大行立過寸功的?龐狀元,就要因為同科的?嫉妒擔上?個不敬之罪,前途自是再不用想,嚴重?點丟了性命也是有的?。

逍遙王景天享,真?的?是一個良善正直的人。

但是龐太師從不曾跟人提起過此事,也不曾報恩。

因為他是修士,自己是凡人,他是宗室,自己是閣臣,他是武將?,自己是文臣。自己跟他走得太近,是給他招禍。官當到他們這個地步,身邊沒有不透

風的牆,離得他遠遠的?,就是對他最好的報答。

聽說,景王爺也開始顯老了,臉上有了皺紋,連頭髮也都白了。

龐太師老態龍鍾地笑?笑,說了聲:“多謝王爺。”

他與他之間,這?攙?扶,拍?拍手?,?聲多謝。就是此生最近的?距離。

傻乎乎的人不需要記著,還是讓官油子的?老王|八帶進土裡去,就行了。

景天享果然是不明白的,沉著臉點點頭。

就見彷彿隨時都要斷氣的?老太師,忽然睜開了垂著七八層褶子的?眼皮。

連今上都在那雙渾濁的?老眼逼視下,安靜地屏住了呼吸。

虎老威猶在。

依稀又見,先王在世時,?言可以左右帝王的?“龐半朝”。

“秦太傅具體怎麼說的,老臣也記不住啦。”龐太師穩穩地道,連胸腔裡風箱般的氣喘都平靜了下來,“但臣這個老沒用的,聽家裡的?孩兒講,血海魔域那頭鬧得人心惶惶,臣聽著怪嚇人的。王爺,您確定如果世道整個亂起來,只憑您手下的?軍隊,能護得住我大行百萬黎民,護得住陛下麼?”

景天享在這樣的逼視下,硬是沒敢答言。

還是今上更年輕銳氣,三十許的年紀,沒見過“龐半朝”?手?遮天的?時代。

晃了晃神,到底鎮定下來。

像是學生回?答老師的?問詢那樣,鄭重地答道:“老太師,如果世道真?的?因魔域暴|動而亂起來,沒人護得住大行,崑崙不能,仙靈不能,逍遙王手?下的?軍隊?樣不能。但是我大行唯一可以依靠的?,還是只有逍遙王手?下這?支鐵軍。只有大行自己的?兒郎,會?為了大行死戰!”

龐太師卻仍然只是盯著景天享:“王爺,老臣不在乎天下失了邢銘會不會?大亂,但是老臣在乎?旦真魔過境,跟崑崙決裂的?大行是不是還能得保全。王爺,您確定不需要崑崙嗎?”

景天享還是沒有正面回答,他這?生非但不善於說謊,甚至連場面話也不怎麼說得出口。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他通常只是沉默。

但是他今天沒有沉默,他平靜地說:“瓊州大陣已成,無可逆轉。被崑崙發現只是遲早的事,即

便我們不選擇此時與崑崙決裂,崑崙得知我大行五百年前便欲躲邢銘的性命,也絕沒有可能再庇佑我國朝了。所以,並非我們不需要崑崙,而是我們背叛得太早,已經無法回?頭。如果血海魔域的?真?魔真?的?衝擊大行,本王能夠保證的?只是,本王不會?死在大行亡國之後,不會?死在陛下之後。”

景中寰一愣,立刻沉著接道:“倘若真的?天下大亂,而邢銘又未死,諸君盡可將朕縛於軍前,交付崑崙,換得大行?線轉機。太子全不知此間事務,朕已將他託付給太后,言明三月之內天塌下來都不讓他出宮。太子自幼仁孝,朕?直教導他敬愛崑崙,他必能安然於崑崙治下安心當個守成之君。

“到那個時候,太子與大行,就全拜託諸位了。”

皇帝起身,鄭重地對著殿下深深?禮。

天子行禮,何?人敢受?

御清大殿上頓時呼啦啦跪倒了?大片。

只有龐老太師依然坐在他獨一份兒的太師椅上,呼哧呼哧地大笑。

“好!既然王爺和陛下都有此決心,老臣不得不說一句,如果大行勢必要同崑崙決裂,此時就是最好的時機!竊天論道將?開,邢銘人在盛京的事情崑崙自己都不知道。全天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將要進行的?直播,魔域如今的?狀況,和地府探索的?失敗上,沒人會?關注大行朝堂上的?動向。倘若真的?天下大亂,崑崙或許都顧及不上再報復大行。

“那麼,從今日開始,在場的諸位就全都住在宮裡,不必回?家了!”

最後一句話落定,大殿上不少朝臣宗室臉色一變。

景中寰一怔,留宮的事情龐太師不說,他也肯定是要安排的?。事到臨頭若有人反水,那是拖著所有人去死。

由朝臣中德高望重的?老太師說出來,反而比他這個皇帝親自安排,要顯得更近人情。

只是如此一來,這位早已放權榮養幾乎歸隱的?老臣,就把殿上諸人得罪狠了。

景中寰又不傻,相反他還十分的?精明。

他當然知道這位老臣是豁出去了在幫自己,不讓自己在細微處失了人心。

可是……朕?直以為他不喜歡朕……

龐太師立起身來

,離開了那把自今上登基以來坐了十年的太師椅。

他?步三搖地走到滿朝文?武的最前排,最終在文官魁首的?正前方停下,面向景中寰,屈膝而跪,行叩拜大禮。

口中說道:“吾皇乃不世之人君,當成驚天之偉業。陛下寧願放棄自己的?仙途,也要拯救大行萬民於水火,是我等之幸,是大行之幸,是飽受旱災饑荒之苦的億萬黎民之幸。”

景中寰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半笑半嘆:

“若此身可救天下,則安敢惜身?”

龐太師直起身,定定地看著年輕的?皇帝,仍然看不見皇帝的?臉,於是他望著那龍椅緩緩道:

“既如此,老臣恭祝陛下。惟願吾皇心想事成,萬壽無疆。願我大行,風調雨順,國祚綿長。”

老太師再?次顫顫巍巍地叩拜下去,?頭到底,久久,沒有再抬頭。

直到跟在他身後跟著?起叩拜的?朝臣們快要跪不住了,龍椅上的?景中寰才如有所感。

“老太師?”

半晌,無人答言。

跪在武將?集團排頭的景天享半跪起身,膝行兩步上前。

出於軍人的直覺,直接摸上了老太師的?頸脈。

半晌,才抬起頭來。

怔怔道:“老太師去了……”

盛京聚賢廣場,崑崙書院。

景天享在等邢銘。

崑崙書院的知客弟子說,邢銘正在給書院的執事們開會?,要他等。

景天享於是就?動不動地站在書院的大門口等。

估計要等挺久,?如從前的?每次。

景天享不急不躁,什麼都沒想,格外地有耐心。

大行王朝五百年都等了,他自然也等得起一時三刻。

待到書院的人都散盡了,幾乎到了關門歇業的?時候,邢銘才推門出來。

“久等了,久等了,知客的?混小子居然才告訴我你在等我!是我不好,天享不要跟我?般計較!”

景天享搖搖頭:“不怪邢首座,他們討厭我,我知道。”

這話兒實在沒得接,於是邢銘便換了話題,頗親切地拉起逍遙王爺的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景天享默然片刻,方道:“前日秀兒被崑崙弟子接走了,?天一夜都沒回?來。秀兒一直憊懶,

尋常人使喚不動他。我便想著,應該是他師父到了。”

邢銘同樣默然,也知道景家父子之間的關係。可他沒法說景中秀不是憊懶,只是覺得那些王孫公子的?技藝沒什麼價值,又不願意學習領兵殺人的本事。

於是他道:“你當年若是肯,秀秀如今都得算我的?徒孫了。哪裡需要這麼拐彎抹角地猜我的?行蹤……”

景天享抿了抿唇,繃緊了下巴一句話也不說。

看起來是個拒人千裡的?冰冷模樣。

但邢銘知道這小子只是不知道說什麼。這麼多年來,每次說到這個話題,景天享都是這樣沉默以對。其實邢銘早就看開了,並不強求,奈何?景天享看不開,總覺得對不起邢銘的賞識,和當年的半師之恩。

邢銘拍拍景天享的肩膀:

“什麼事兒找我,這麼急,連派個人傳話都來不及了?”

景天享終於找回了他的?舌頭,早有準備地道:“上次跟首座說過的?,瓊州厲鬼封城,您現在有空去看看了麼?”

邢銘道:“這個事你不來找我,我也是要去的。大行王朝這次厲鬼復甦來得蹊蹺,我?直想查明源頭。只是先緊著血海魔域那邊,那邊突然出事打了我們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如今仙靈宮頂上了,有方沉魚在,我才能夠抽出身來。”

景天享點點頭,表示理解。

邢銘就回?身叫嚴諾一:“明天不排事了,咱們今晚就去瓊州看看。聽說死了不少人,對了,把楊夕也帶上。”

因為那個時間裂縫裡的?不明存在,隨時可能再次拜訪,這些天邢銘都是要把楊夕帶在身邊兒的。

嚴諾?乖巧地點頭,記在小本兒本兒上,認真地問:“還帶什麼東西麼?陣盤?糯米?驢蹄子什麼的??”

邢銘照他頭上呼了?巴掌:“早告訴你好好學學鬼道,還黑驢蹄子呢!出去別說是我帶過的?。”

嚴諾?咧嘴一樂,並不懼怕,轉身去叫楊夕了。

就在這時,?直被按在崑崙書院當牲口使,久未歸家的景中秀忽然從?間儲藏室樣的屋子裡推門出來。

他還是那一身金閃閃的爛品味,戴著?副水晶磨成的?眼鏡兒,笑嘻嘻道:“師父,把我也帶上吧!”

院子裡,景天享一直欠缺表情的?面孔,這時第?次露出了驚慌的?神色。

“你去幹什麼?廢物一個,半點忙也幫不上!不要給邢首座添亂!”

他幾乎是吼著說出了上面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一個神評論,迄今為止最接近真相的一個。而且猜中的都是很不按套路行走的重點,看來還是有人認真讀我在文裡認真鋪排的細節嘛!先不告訴你們是哪個,過幾章你們就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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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援,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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