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蘭舟閉上眼,兩手合抱,繼而分開,緩緩地掐了幾個法訣。

花紹棠忽然動容:“師兄……”

江如令立時色變:“大師兄!”

整個山頭上跪著的徒子徒孫紛紛湧動,幾個跪得靠前,眼力好又見識廣的當時就驚呼起來:“太師父,太師父!時間還沒到!”

花紹棠威嚴地喝了一聲:“都別動!”

大長老身後蘇不笑忽然向前一步,抬起右手虛空中一抓,而後一張按在地上。空氣隨之凝滯,所有人的、所有的劍,連空氣都被禁錮了。

鄧遠之走後,他終於是繼承了“流空地縛封靈陣”。

封靈陣中,只有陣主能動。於是蘇蘭舟身邊所有的弟子都被按住了。

蘇不笑走過大長老身邊,肅穆地在蘇蘭舟面前跪下來。

叩首,叩首,再叩首。

起身,重整衣衫,再跪,再叩首……

三跪九叩。

蘇不笑行滿了一整套師禮,拱手低頭道:“恭送師父。”

流空地縛封靈陣中的蘇蘭舟,先叩眉心紫府,再叩丹田氣海,修士身上的兩處氣門在行將就木之時豁然洞開。五行朝天而坐。

楊夕坐得近,感到似有清風吹過臉頰。

然後她看見,以大長老坐的那張蒲團為中心,崑崙山光禿禿的石頭上正肉眼可見地長出青草。好像有什麼仙子往地上倒了一同神秘的塗料,那塗料順著山崖往下流淌,光禿禿的芥子石上生出青草,生出百花,長出勁松,長出翠竹。

充沛的靈力籠罩著周身,楊夕抬眸向上看,之間浮在這座浮島上方的崑崙仙島,那鉛灰色裸露的底部堅石正肉眼可見地染上綠意,並且那綠意逐漸擴大,姿態嬌俏靡麗,然而速度迅猛。然轉眼間連上下幾座浮島懸掛的白帆上,都趴滿了青藤。

而蘇蘭舟身上的靈氣還在向外逸散。

楊夕兩眼失神,喃喃發聲:“大長老……”

蘇蘭舟閉著眼,隨著靈氣不停地溢位,他的肉身也在漸漸地變化。他的身影變虛了,似乎趨近透明,而他的形象卻在變年輕。

老年斑褪掉了。

橘皮褶子抹平了。

略顯佝僂的腰背直起來。

皓首漸漸變青絲,中年寬厚的腰腹也重新消瘦精壯起來。

時光好像在他身上一直倒流,越流越快。

終於,他變回了三十歲那年剛上崑崙的樣子。

初入道門,春風得意。

已經成熟,仍然青春。

蘇蘭舟就在這時候睜開了眼。

眉目清朗,膚色新蜜,唇角含著一許玩世不恭的笑。

眉眼佔盡風流,顧盼自是不羈。

楊夕手背的青筋繃起來。

她知道這便是年輕時的大長老,天地都拘束不了的那個輕鴻劍。

年輕的蘇蘭舟透明得只剩了一個影子,靈氣呼嘯逸散的速度已經變慢了,連流空地縛封靈陣都好像不再能封禁住他。

他原地站起來。

先是向天望了一眼豔陽。

然後向上望了一眼重新聚首的天藤。

接著四下望了望忽然間充滿生機的崑崙。

他滿意地笑了笑。而後望著南海的方向,輕輕邁出了一步。

就是可惜,這三千年來攢下的老朋友,已經零落得沒有幾個了。大限又從來都是不能提前預知的,如果能昭告天下說蘇蘭舟要死了,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消失多年的人,會忽然現身來見……

楊夕眼中的大長老,最終永遠定格在了散漫邁步,似乎要乘風而去,出門遠遊的模樣。

然後,那影子就完全看不見了。

蘇不笑再叩首,解除了流空地縛封靈陣。

豁然間,崑崙山脈,哭聲震天。

“大長老——”

崑崙大長老,輕鴻劍蘇蘭舟,在一個豔陽高照的初春,坐化於崑崙山主峰。把他歷時三千年,九千歲積攢於體內的全部靈氣,歸還了生養他的崑崙山。

那一天,崑崙山的石頭縫兒裡,終於開出了靈花。

而也就是同一天,整片大陸四方,所有的名勝古蹟前,“蘇蘭舟與**到此一遊”的劍意,也都慢慢變淺,然後消失了。

三千年古蹟,在凡間就是百代人。

可是只要一代人幾十年,凡人也就忘了這古蹟上還有過一個老劍仙的筆墨。

新大陸,新港城的一座博物館裡。

帝王的寶座被罩在水晶箱中,金光燦爛,卻也只是顯得貴。

城主雲想閒披著一件大氅,臉色帶著一絲病態的蒼白。隔著水晶罩,慢慢看那一行“蘇蘭舟、簡星到此一遊”變淺,變淡,最終了無痕跡。

三千年前胡天胡地的蘇蘭舟與書法很好的簡星,也終於像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身邊的副官擔心地端著一個藥罐:“城主,先喝藥吧。”

雲想閒輕輕地搖頭:“一個時代結束了。”

副官一愣,還不太明白:“是蘇蘭舟沒了,我們要反攻崑崙麼?”

雲想閒回頭看了侍者一眼。

瞧那忐忑的姿態,分明不是激動,而是擔憂。

雲想閒搖頭,輕輕一笑。青絲遮擋下的那一面被火燒傷的面孔,已經漸漸乾癟了。:

“我也是上一個時代的人。而天羽的時代,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明明是如此喪氣的話,副官聽了,卻偷偷松了一口氣。

雲想閒望著水晶罩裡的那張帝王座椅,天羽這兩個字,似乎真的已經是歷史了。在為了創收,吸引外來的遊子,而把天羽皇室的遺留搬進這間博物館展覽的時候,他所守護的目標,就從“天羽”,漸漸地演變成了這方土地,這些人。

人本來就是一種容易妥協的生物。

當初天羽帝國搭上了蓬萊,奮死反撲的時候,雲想閒就是主和派的遺孤。而到了如今,崑崙昌盛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新港城的居民,仙凡混居,工具先進,法制嚴明,夜不閉戶。

雲想閒就更沒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去打仗了。

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在天羽帝國戰敗之時,穩住了這一方的陣腳。讓一個戰敗的國度,從窒息中,忍住陣痛,慢慢重生。

這片土地沒有被戰火肆虐殆盡,也沒有成為舊大陸吸血盤剝的養殖場,大多數人好好地活了下來。是不是所謂天羽的子民,不重要了。

雲氏的嫡脈幾乎已經死絕了,感謝當初仙靈、崑崙兩位修士給予的陣痛。讓這片大陸失去了仇恨的源泉。而等到他也死了以後,就再沒有什麼人有資格提起復國。

而這座城市如果交給“那個人”,以他跟崑崙的關係,便可以帶領著這片土地和平過渡,最後成為被繁盛的崑崙所庇佑的土地。雖然會有一些反對的聲音,但是不要緊。“那個人”的天性註定了站在平民一邊,他永遠不會完全的倒向崑崙,即使有罵名,有代價,有叛亂,他還是會把自己的立場,擺在這座城市裡,。

雲想閒輕聲道:“去告訴寧孤鸞一聲吧,崑崙大長老沒了,問他要不要回去?”

副官愣了一下,道:“寧先生最近在忙東市那邊……”

雲想閒皺眉:“讓你去你就去。”

副官行了個禮,然後把藥罐子遞給身邊的小兵,並叮囑一定要看著王爺喝了,然後才匆匆去了。

雲想閒看著副官遠去的背影,不由想起了死戰當初那場最慘烈戰役中的吉祥。那樣的兄弟,再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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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的老母親至今見了雲城主,都要拉著他的手,殷殷地叮囑他給吉祥報仇。

雲想閒每次都應是,然後什麼也不說。

那些血海深仇的直系親屬和後裔,還有人沒有完全放棄。所以他不能坦言他的那些想法,當年跟著他的兄弟們或許有人能猜到,但是他們已經悉數戰死了。

天羽帝國最鐵血的那一部分軍人,的確被崑崙消滅殆盡了。

至於他們的親朋故舊,兒孫子弟。

雲想閒相信人性中趨利避害的部分,也相信人性中善忘的根本。越來越好的生活,會逐漸腐化他們內心的鬥志,直至有一天,妥協於生活。最不濟,他們保蘸血淚的生命,也還有走完的一天。

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如此,抵不過時代的洪流。所以有些人才顯得格外珍貴。雲想閒至今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會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當那個女孩兒擰身撞向時代巨瀾的時候,伸手拉了她一把。

也許自己也是有一點不甘心的吧。

一身才華,也是個人,為什麼自己在歷史中就必須要扮演這樣一個角色。

有些人,留在印象裡,永遠就是那麼一個決絕轉身的側影。

自己這輩子,應該是再也見不到她了吧。

不過那樣激烈的個性,如果自己活得足夠長,她親自來殺自己嗎?

自己死了以後,是會被後人稱為頑固復辟的最後一個王爺?還是會被斥為冷血無恥,樂不思再戰的敗軍之將?

“城主,藥!”新來的勤務兵忽然在這時候出聲,有些怯怯地把往前端一端,遞向如今這座城市最有權力的人。

雲想閒看了一眼那碗已經冷透的藥湯,擺擺手。

“不喝了,倒了吧。”

年輕的勤務兵著急起來:“可是副官大人說,您的身子一日不喝藥,就要破敗一日的。”

雲想閒用僅有的一隻手把藥罐推開:“不喝了。”

他緊了緊大氅的衣領,仰頭走進了三月初春的寒風之中。

……

崑崙蘇蘭舟的去世,沒有給崑崙的地位帶來任何影響。兩個靈劍三轉,穩穩地震懾著心懷鬼胎的各方宵小。

可是蘇蘭舟的死法,卻給修真界帶來了一片譁然。崑崙大長老蘇蘭舟,臨死把一生從這世界汲取的靈氣,全部還給了這個世界。

崑崙五大主峰因此直接被進化成了仙山。

緊接著中央之森便傳出訊息,梧桐巨木即將兵解,請各方道友前來參加大典。

當沐新雨再次踏上崑崙的土地時。她仰頭望著黃昏裡那直插雲端的翠綠“寶塔”,她覺得自己已經不認識崑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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