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夕遲緩著轉過身來,摸索著往床沿兒上坐去。

“不是不考慮雙修……”

江如令哦了一聲,道:“那就是人不對。你看師兄可行?”

只聽咣噹一聲,楊夕在地上摔了一個馬趴!

睜開眼,滿天都是小星星。

江如令嗤了一聲:“出息!”

楊夕拍拍膝蓋爬起來,挺尷尬地坐地去:“無面師父莫開玩笑,我哪兒有那膽子。”

江如令道:“方家那小子,要模樣有模樣,要家世有家世,如今煉神修為前途無量。在崑崙為你也耗了倆月了,我瞧著也有那麼一丟丟真心。除了是仙靈宮的出身,哪兒哪兒都是上選了,這你都瞧不上,我看你只能挑師兄了。”

楊夕被江如令臊得厲害,連連擺手:“不是,我對掌門真沒企圖!”

江如令表情平淡淡的:“那是?”

楊夕耷拉著一顆風燭殘年的腦袋,沉聲道:“我覺得我配不上方少謙。”

江如令眯著眼:“嗯,看不上的時候都是這藉口。”

楊夕癟了癟嘴。很有趣的是,她全身上下都顯老,唯獨牙沒掉。兩顆虎牙尖尖地根植在口腔裡,輕輕舔一下,就想起自己渾身冒刺兒的青蔥少年。

“我從小兒就是個……沒什麼選擇的人。為了活命,我得接別人手裡的飯。讓我選做乞丐還是做奴婢,我選。讓我選捱餓還是捱打,我選。因為我選了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有明天,才有可能不再這麼選。今次這一回,我就想著,我覺得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我能不能不選?”

江如令認真地看了看楊夕。

千言萬語總結起來,不過也就一句話,楊小夕沒看上方小謙。

甚至可以說,從女人看男人的角度,幾乎半隻眼睛也沒看上。

所以優秀也好,誠意也罷,就都成了死纏爛打在逼她選。

江如令咂摸咂摸嘴,覺得方家小子知道是這個結果,估計要委屈到哭鼻子。

低頭伸手,摸了摸小老太太的腿腳:“要是詭谷還在,說不定能有點偏門兒的辦法,崑崙醫修的水平還是太低了……”

楊夕愣了下,覺得有點怪異:“您不勸我雙修麼?”

江如令也是一愣,不開心道:“你當我是媒婆麼?再說你這境界卡得,經世門都立課題了,雙修也就是死馬當活馬醫而已。”

楊夕莫名其妙地撓撓頭,竟然不是崑崙的意思。那就奇怪了,她總覺這兩天身邊兒有只看不見的手,在撥拉自己搞對象。

思緒一閃即逝,楊夕斟酌著說了自己的想法:

“十八層煉獄未必就沒有我的活路,雖說鬼神格融合得太深,就出不來了。但我起碼也有幾萬年的時間想辦法,誰知沒有更多可能?最後另外六個人拿到鬼神格,肯定也要經常進出才能研究。我可以在裡面給他們當接應,不算與世隔絕。”

江如令抬眼看了看楊夕。

楊夕有點方:“怎麼了?”

江如令沉默半晌,終於忍不住道:“那個楚久,到底哪兒比方家小子強?”

楊夕頓了一下,並不猶豫地回答:“他是好人。”

江如令噎了一波,很是崑崙老直男地問:“不說好人都是拒絕的意思嗎?”

“也不是,那麼回事兒。”楊夕抬眼看了看窗外的日頭,春光正好,老太太的白髮也渡了一層鎏金:

“跟他在一起很開心,能讓我覺得,世界是美的,人是好的,付出是值得的,而前方的路是一條筆直的。我不會辜負任何人,不用防著任何人,即使我不小心被世界的惡意傷害了,他也能把我拉回來,讓我不看地獄,只看人間。”

江如令沉默了相當久之後,才哼哼了一聲:“豁,你要的這好人還不一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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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夕心裡默默地說,您要知道我還對百里閣主動過念頭,才知道什麼叫不一般呢。

當晚,江如令從洗劍池探望楊夕歸來,直接奔了崑崙戰部指揮室。如今的崑崙,因為從原來連綿的山峰,變成了一座一座立起來的,所以很多建築都被搬了家。

這也就是崑崙,所有建築都能打包裝起來隨身揣走。換一家門派這個山門大裝修指不定要多少年才能完成。

戰部如今佔了一整座山峰,從地面往上數第三座,海拔大約八百多丈。足以總攬四方,又不會太高難於支援,失去機動。

江如令推開了指揮室的大門,裡面坐著一個垂頭喪氣眼圈兒發紅的景中秀,和一個面無表情一看剛就是在訓人的邢銘。

兩人中間的几案上,擱著一柄漆黑色劍,劍刃窄長,劍尖兒一點雪亮隱隱發綠。逼人的陰氣透出來,像一盞劃過墳地的燈。

江如令開口,話卻是對著桌子上那柄劍講的。

“話我都說完了,沒什麼卵用。小丫頭對你評價還挺高,你自個兒跑一趟吧。”

這沒前沒後的話一說完,關門閃身就走了,雲淡風輕。

第二天,崑崙邢首座就親自駕臨了楊夕隱居的小院兒。

“探索隊有訊息了?”楊夕迫不及待地問。

“沒有。”邢銘神色有些壓抑,探索隊下了無妄海就再沒訊息,最近各大派都有點不淡定。不知有多少是著急上頭,又有多少是趁火打劫。已經有人提出重開算師門地宮,取出記憶,再起竊天論道了。

楊夕有所預料地坐回床上。

估摸著那邢銘今天來,可能就是想跟她正面提雙修的事了。沒想到還真是崑崙的意思……

卻不想,邢銘忽然從懷裡掏出了一柄劍,擱在桌面。

鬼燈!

楊夕一瞬間就明白了,為什麼老覺著最近圍繞在身邊發生的事情,有只手在劃拉。

“能看見嗎?”邢銘傾身問。

楊夕原來的離火眸,開眼的時候是可以看見鬼的。死過一次之後就看不見了,她也是在十八層煉獄裡才琢磨過來的。

畢竟在陽間,鬼是很稀有的。

楊夕搖頭:“無常面具在陽間無用,只能遮蔽天道。”

邢銘咬破手,指在楊夕眼皮上抹了兩道暗色的紅痕。

一股涼風從眼前吹過,再睜眼時,一個身材勁瘦,面貌平凡的青年坐在楊夕對面的圓凳上。一雙眼睛,即便跨越陰陽,也沒有別的鬼那種深沉的戾氣,反而清正、明亮。

“我還有事,你們聊。”邢銘走了,體貼地給兩人關上了大門。

屋裡安靜得出奇。

春風撩起楊夕的白髮,穿透了楚久沒有實質的身影。

兩個人出口的第一句話竟然都是:“對不起……”

然後雙方都愣住了。

“十八層煉獄裡,你一直在沉睡……”楊夕說。

“現在我醒了。”楚久說,“就像做了一場跨越生死的夢。”

半晌之後,噗通一聲,楊夕直接跪在了楚久的面前。

楚久連忙伸手想去扶她,卻根本碰也碰不到楊夕,急道:“楊夕,你別這樣。無妄海一戰,要不是我偵查錯了情報,殺錯了那一屋子織女,你根本就不會上戰場!”

楊夕一雙蒼老的膝蓋,好像生了根。

“楚久,你不知道……我當時,是有很多次機會,搞清事情的真相的。可是我當時覺得很累,我想跟過去告別,我沒有去查。我知道我的過去裡,有一段我不願想起的回憶,我放棄了。我相信了衛明陽說崑崙是我的敵人……哈……”楊夕低沉地慘笑起來,“我居然會相信衛明陽……”

楚久想扶住楊夕的肩膀,手卻從她的肩膀上穿透過去。

“邢首座告訴我,陸百川抹除你記憶的時候,關鍵詞是崑崙,你想不起來的。他也沒想到你對崑崙的記憶那麼深,抹掉竟然就什麼都不記得了,更主要是沒想到你還會回到戰場上,你的老道士,應該也是有點後悔的。才會把這些說給崑崙知道……”www.

“我想,他抹掉你的崑崙,大約是只是不想你再與他為敵……”

楊夕咬了咬牙,不協調的面部肌肉都扭曲起來,低沉地道:

“他想?他愧疚?”

楚久沉默半晌:“他救了你的命。”

楊夕仰起頭來:

“是啊,所以我連恨他,都成了狼心狗肺。衛明陽也救了我的命……

“所以我就只能恨我自己!恨自己……沒用。”

楚久在楊夕面前跪坐下來,閉了閉眼,輕聲道:

“一念之差,誰不是呢?

“我其實可以更仔細地收集情報的,我當時的目標本來應該發明了大型幻術的你。可我當時自己都不知道,我以為我對修士始終是平視的,可其實我還是從心底裡覺得修士跟我是兩類人。

“我怕修士,可能也有恨吧。

“當我知道大型幻術出自那個織坊,而那個織坊又全是修士的時候,我就覺得那是我要刺殺的人了。

“我甚至想著,不管敵人有多少,我也都能完成任務。

“然後,我就殺了那一屋子上百個手無寸鐵的女人。而我上戰場是為了保護誰?我想儘快結束戰爭,又是為了什麼樣的人能過上好日子?”

楚久說到這裡的時候,整個人身上的陰氣都開始逸散了,以至於幾乎定不住形。

門外傳來一聲定定的輕喝:“楚久,控制你的情緒。”

原來邢銘沒走。

楚久平復了很久,攥緊了拳頭壓在地上,絲絲縷縷的黑氣從空氣中倒流回來,終於又清晰了輪廓。

他壓抑著,低沉道:

“楊夕,我真的很懊悔。其實不是因為你,是因為那上百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但是已經沒有人能聽我道歉了……我就只能對著你說。

“看見你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沒有什麼秘密軍隊,那根本就是你一個人。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

“但是連這種道歉,這種想要心裡好過一點的傾吐,也都顯得如此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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