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鬼道現任家主譚文靖,在進入楊夕的房間大約一盞茶的時間之後。一道男人的暴喝聲從屋裡傳出來,震顫了洗劍池整條街道。

“你都老成這樣了,我還巴巴兒的來找你提親,結果你居然把我給忘了?楊夕!你的良心呢?”

院子裡,譚家家臣保持著眼觀鼻鼻觀心,小人什麼也沒聽見的架勢。十分地溫順而習慣。

屋子裡,楊夕手足無措地解釋。

“不是,這也不是我想老這麼快的……”

譚文靖鼻子都氣歪了,“那就是你想把我忘了?”

楊夕垂頭認命,嘆道:“要不你再說說咱倆咋認識的,我再……好好想想?”

譚文靖清了清嗓子,“你聽好了……”

之後忽然就沒了聲音。

楊夕還在那等著呢:“你怎麼了?”

譚文靖此時方回過神來,他跟楊夕怎麼認識的?

初次見面,他鬧事,楊夕這畜生上來就給他捅了。

再見面,他想報復,楊夕又給他捅了。

再見面,又捅……

……

比鬥臺上,楊夕不但把他捅了,還把他渾身上下所有財物扒了個乾淨,連褲衩都沒給他留。

……

逐日山修煉,楊夕和楚久大出風頭,釋少陽一戰成名。

他……被當時的女盆友騙了,受了一身傷還丟了女盆友。

這特麼要是說出來,譚文靖有點心虛地看向楊夕,覺得就算這女人的品味再奇葩,也是要拒絕自己的。

但是又有點不服氣,她以前都看上過凡人,怎麼就不能看上自己了呢?

於是又清了清了嗓子,“那個……”

楊夕仍然很禮貌地等著:“嗯?”

楊夕的嗓音因為衰老而帶上了一點沙啞,一個“嗯”字低低地吐出來,帶著個疑問地拐彎兒。

譚文靖頓時覺得骨頭都酥了。

再抬頭看見楊夕那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黑鐵面具,雪白髮絲,和滿手的老年斑,他就覺得自己大約是變態了。

可不是麼……

正常人誰會看上一個把自己捅了七八十個洞的女人呢?

譚文靖聽說方少謙上門提親,而崑崙沒有公開出面制止的時候,就敏銳地意識到崑崙似乎是樂意見到楊夕成親的。

他師父南宮狗蛋說過,譚文靖此子,氣量狹窄,心浮氣躁,天資一般,又沒什麼毅力,實在難□□。

唯有於歪門邪道上,似乎格外地有天賦。

比如投機取巧……

比如偷雞摸狗……

比如賭博打牌……

譚文靖是邢銘的牌搭子。

崑崙上下五百年,唯一能在邢銘手下時常贏錢的人。所以邢銘有應酬的時候,總是帶上他。

但是譚文靖自己心裡清楚,那不是因為他打牌好。就算他打牌真的好到寰宇無敵,崑崙的戰部首座也還沒有因私廢公到這個份兒上。www.

那是他爹曾經,拿譚家全家人的性命去賭一個未來。結果賭輸了。

而邢銘,不希望他們輸得太徹底。

譚文靖從小就是家裡最不成器的那個崽子,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本領,大約就是,格外地懂人情冷暖,會看臉色吧。

譚文靖知道邢銘想提拔自己,可就像南宮殿主說的,自己實在不是什麼上得了檯面的人物。跟著邢銘四處應酬,路子沒攢下幾條,人倒是得罪了不少。

邢首座的愧疚,保不了譚家一代人……

他早晚會有,覺得人情還盡的一天。那時候譚家又靠什麼在這吃人的修真界活下去呢?那麼多家臣,那麼多婦孺,那麼多旁枝……

譚家嫡脈的男人死絕了。

而他自己,是靠不住的。

所以譚文靖覺得自己應該儘快生幾個兒子出來,有譚家鬼道天賦的兒子,然後教養……自己教養是不成的,可以送到崑崙來。

趁著崑崙對他們家還有虧欠之心。

趁著邢銘還沒死。

趁著崑崙的權力結構,還沒有發生大的變化。

譚文靖氣量狹窄、心浮氣躁、沒有耐性、遍嘗冷暖。

他知道這世上沒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今天的人情今天不討回來,明天可能就討不到了。

當他開始琢磨自己要娶誰的時候,他就很投機地想到,最好是個崑崙的女弟子。境界不要太高,否則自己鎮不住,但是師門得是崑崙嫡系,這樣也許能憑著裙帶關係多保譚家幾年。

嗯,還要胸|大|屁|股大能生。

譚文靖非常陰私鬼蜮不要臉地把一切都算計好了。

卻在聽到楊夕的名字和求親兩個可以聯絡在一起的時候,忽然就決定:不如就她吧。

至於他鎮不鎮得住楊夕,楊夕是不是被逐出了師門,連她師父都是個棄徒,甚至楊夕本人據說如今已經七老八十,到底還能不能生,都被他給忘了。

他跟邢銘提起這事兒的時候,腦子裡還興奮地發熱。

那是楊夕哎,當年把自己打得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那個女人。這輩子把她打倒在地估計是很難了,但我可以讓她自己在我面前躺下。

靠臉!

……靠殷勤?

……靠……夫為妻綱?

譚文靖還沒想明白自己有什麼魅力能讓楊夕躺下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邢銘面前,把求親了話說了。

邢首座輕易是不駁斥他的要求的。

即便他實在說了什麼沒眼色的話,邢銘都會巧妙地幫他往回圓。譚文靖作為一個有眼色的慫,一般也不會那麼不識抬舉。

但是這一次,正在書架前整理資料的邢銘,卻忽然回過頭來。

一雙剔透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譚文靖。

那眼神讓譚文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剝光了,腦子裡所有的陰私鬼蜮□□地被人扒出來,一件件地逡巡。

他知道邢銘是有這個能力的,但是邢銘一直以來對他的寬容,讓他忘形了。他以為自己足夠的會看眼色,卻原來還是會失了分寸。

果然,邢銘很直白地拒絕了他。

“楊夕,不能給你。”

譚文靖大腦裡當時一片空白,從小到大,罩著他的人總是看似對他縱容,但是他真正想要的,卻一直得到這個答案。

不能給你。

譚文靖搗著氣問:“為什麼?”

邢銘似乎很意外譚文靖還敢接一句。

於是接下來的話變得更加不留情面了。

“楊夕,對崑崙有功。論犧牲,她一個人頂得上你們整個譚家。論功勞,她一個人你們整個譚家都比不上。”

邢銘放下手中資料,看著譚文靖:“我指的不是對崑崙,而是以你的級別,沒資格知道的,對天下蒼生的功勞。”

“你如果想在崑崙找個老婆,最好自己去拼臉、獻殷勤。來我這兒求沒用,我要是個女人,還可以考慮讓你倒插門。可惜我是個男人。崑崙的女修士,不是給你撐門面的。崑崙的弟子晚上想跟誰睡一起,我也管不著。”

邢銘的每一句話都像一個巴掌扇在譚文靖火辣辣的臉上。

轉眼間譚文靖就被邢銘打了十幾巴掌,暈頭轉向。

“我不是為了撐門面……”譚文靖覺得自己應該掉頭就走,邢首座下次見著自己,也許還能留幾分情面。但是兩隻腳偏偏不聽話,好像釘子似的長在了戰部首座的書房裡。

“我就是……想要楊夕……”

邢銘輕緩地闔了下眼睛,刻薄起來像極了他的師弟高勝寒:

“哦?你想報復她,第一次見面就給你捅了對穿,後來又打了你七八十頓?”

言外之意,這麼仇人似的關係,不為了撐場面,難道還能是看對眼兒了麼?

譚文靖把腦袋埋在手掌裡,好半晌才道:“我不是想報復她。我就是一想,能讓她給我當老婆,就覺得,全身都激動得很。”

邢首座是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什麼叫全身激動的。

沉默半晌,忽然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譚文靖忽然抓住了邢銘的袖子:“邢首座,你告訴我她在哪,好不好?不讓我試一試,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甘心的。我跟她也算,也許青梅竹馬啊?我知道你其實一直瞧不上我,想甩開我這個沒用的人,只是礙於我爹的情面。我保證,這是我求你的最後一件事。”

譚文靖今天這個不擇手段的樣子,簡直不像邢銘瞭解的那個,又慫又缺,容易放棄又反覆無常的年輕人了。

最終,邢銘眯了眯眼,淡淡開口:

“跟著方少謙不就行了,教了你這麼久,還是學不會用腦子。”

譚文靖抬起頭,眼睛裡閃過了一點幽幽的亮光。

可是邢銘又抬眸打量了一下譚文靖,直白道:“你可以去試試,但我覺得你希望實在不大。”

邢銘不瞭解方少謙,但他熟悉方沉魚。那女人忙成那個樣子,都不耽誤她花名在外,總有數不完的愣頭青前仆後繼地往那裙子底下堆屍體。方少謙什麼路數可想而知。簡單、迅速、高效……

他覺得,譚文靖在方少謙手下,大約走不過兩招。

但是譚文靖壓根沒聽見邢銘說什麼,從椅子上跳起來,就腦袋冒煙地找方少謙去了。

所以譚文靖不知道。

等他走了以後,崑崙小閻王景中秀才從書架裡閃出來,笑得岔了氣,卻憋了半天沒敢出聲,蹲在地上直揉胃。

邢首座則回頭問了他一句:“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叫什麼魔怔來著?就是那個,能讓人嗜好被虐待的那個……降頭?”

景小王爺徹底笑趴在地上了。

譚文靖這一次,發揮了一百二十分的耐性和智慧,終於成功跟上了方少謙。然後成功坐在了楊夕對面。

又意識到自己和楊夕相識的過去,實在不怎麼美妙之後。

難得地機靈了一次,巧妙道:“說起來我還從來沒問過你,你想找個什麼樣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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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夕愣了愣,然後搖頭:“我沒想過。”

譚文靖當場就怒了:“那你現在想!”

楊夕抬頭看著他:“我不是說沒想過找什麼樣的,我是說我沒想過要找夫婿。”

然後譚文靖就懵了:“怎麼會?你還是個女人麼?女人怎麼能從來沒想過找什麼樣的夫婿呢?”

楊夕安靜地看著譚文靖,半晌,輕輕地道:“譚公子,你知道我快死了嗎?”

譚文靖一驚,他不知道。

他這個人從來都自命天塌下來高個子頂著,天下大事半點不關心,唯有利可圖的才會支一耳朵。楊夕受傷老了這個事情,還是跟蹤方少謙的路上,從仙靈宮那兒聽說的。

他根本沒想過老了之後,就會死。尤其是沒有試圖把死和楊夕聯絡在一起過。在他眼裡,楊夕就應該是個能遺千年的禍害。

“什……什麼時候?”譚文靖問。

“我也不知道,”楊夕說,“也許明天,也許明年。”

她敲了敲自己的老寒腿,“這幅身子老得,很多零件都不好用了,讓我覺得自己隨時都會撐不住就這麼閉了眼。”

譚文靖急切地道:“那你不治治?”

楊夕嘆氣:“治不了,歲月催對我沒有用。”

譚文靖忽然靈光一閃:“那修鬼道不是挺好的?”

楊夕垂著眼皮點點頭:“實在不行,這就是最後一條路。但不是現在,我現在留在崑崙,是為了等一個訊息。”

“什麼訊息?”譚文靖迅速地問。

“不能告訴你。”楊夕果斷地回答。

譚文靖當場就拍了桌子:“你他媽涮我是吧?”

楊夕:“不是,我是想告訴你,我為什麼沒想過。我覺得我快死了,所以這種沒有影兒的事兒,我想不起來。找個夫婿幹什麼,是為了有個祖墳埋我麼?還是為了成個親,死掉,然後把人家變成個鰥夫?”

譚文靖鬼使神差地,被“把楊夕埋在自家祖墳裡”這個主意打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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