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百川的手段,比蘇不笑的引魔香或者離幻天的通靈破魔術都更加聲勢浩大。

甚至無需楊夕幫助,只是隨意點了一個剛剛在場的仙靈宮弟子。陸百川就從他的記憶中提取出了些“什麼”。

大袖飄擺,對著眾人道:

“吾欲重現你們剛剛所見的隱秘。”

地宮正中,無名雲海驟然翻騰,滾滾白氣蒸騰而上。

漸漸堆砌出了與剛剛一模一樣的鬼城、酆都、遍地衣衫。

當然,還有仰頭望去的璀璨天河。

與街面上零零落落的魂火。

所不同的,是這一次呈現的景象並沒有像引魔香一般身臨其境。而是帶著點暑熱蒸汽的扭曲似的,僅僅鋪滿了地宮正中央那佔地八成的無人地帶。

——施法之前,陸百川已經把所有人都轟到牆角貼邊站立了。

同樣的故事給後來人重述一遍,韓漸離、經世門、苦禪寺等人看得凝神專注。那畫面中還有剛剛第一遍看故事的人。

沒辦法,陸百川的法術取材於先來者的記憶,而先來的人記憶中看到的一切和身邊的人是同時出現,切不開的。

經世門十七歲的小掌門蘇不言,盯著那一地雲海,有點忍不住,悄悄拾了把凳子丟進那立體的虛像裡。

神奇的一幕發生了,這凳子的實物竟然落進酆都,砸倒了一輛板車。惹得一旁的三四團鬼火忽然大驚小叫起來。

這特麼可就有點神了!

卻見陸百川施法連連,袖子擺了幾道就把滿地雲霧收回了袖子裡。面色不善的看著蘇不言,又對經世門天璣星君駱斯文道:

“你們這個掌門,如果管不住,回頭找不見了可別賴我弄死的。”

駱斯文已經從剛才反噬的狀態緩過來了不少,聞言也沒犟嘴,揮了揮手。立刻有十幾個經世門弟子衝上來,膀大腰圓地把掌門人按倒,捆起,塞進一個麻袋。

仙靈宮這等尊敬掌門的門派驚得瞠目結舌。

這麼熟練的流程,看著就不是頭一回了。

蘇不言在被抹布堵上嘴的最後一剎那,還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句:“那凳子呢?那凳子怎麼跟法術一塊兒沒了?”

經他提醒,眾人回神才發現,那張被蘇不言扔進法術中央的凳子,並沒有因為法術結束,而空留在原地。

花紹棠長眉一挑,頗敏銳地問:“齙牙,你能參透時間了?”

剛那法術之中,套著幾層時間。

眼前的時間線,先前人看楊夕心魔的時間線,以及楊夕心魔裡呈現的數百年前的地下酆都。

而所有人都是親眼看見,那椅子從現在,扔進了酆都裡,並且和酆都人物發生了互動的。

陸百川只是低笑:“花掌門,你這問得就過界了。”坦然看看全場掃過來的灼灼目光,他道,“想我解釋原因,是不可能的。非我藏私,而是你們都懂了,我這法術就破了。一句話,還往下看不看嘛?”

“看。”崑崙邢首座乾脆而簡練的給了一個字,“其他的一會兒再說。”

陸百川笑笑,給了邢首座一個拇指,似是贊他務實。

又嫌棄地看一眼經世門眾人,道:“能管住手了?”

經世門天璣星君駱斯文並不以為忤,又或者在門內這種事處理慣了。低頭微微想了想,抬手在弟子們當中點了四五個人。

然後剛剛那幾個膀大腰圓拿麻袋的弟子就一擁而上,把這四五個人也給綁了。

路人側目。

經世門這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卻見駱星君又不緊不慢地,轉向崑崙蘇蘭舟長老。

“蘇長老,給學生下個禁制吧。我怕我也忍不住,但這畢竟是個大事。”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極其淡定,一點臉色都沒變。

地宮眾人側目,險些側成了一屋子斜眼兒。

等到蘇蘭舟從善如流的給駱斯文下了三層禁制之後,駱斯文才轉過頭來,穩穩當當地問陸百川:

“如果又有人擅動,或者很多人擅動你的法術,會怎樣?”

陸百川看了他一眼,覺得經世門這位星君相當狡猾。

人家禁制都給自己下上了,受了這麼大委屈,自己當然不好再拒絕問題。

“東西進去,東西沒,人進去,人沒。”

現場有不少人動了動眉頭,沒說話。

這答案似有隱蔽,但針對的問題未免zheng治不正確……

魔道祖師韓漸離就沒那麼多顧慮了,極自然道:“那你為什麼不等沒個人,再把法術收起來。”

他平淡地掃了經世門“麻袋”和“禁制”一眼,道:“我相信那肯定就不會有人管不住自己了。”

雞死了,猴子才會老實。

這是常識。

陸百川不是個憐憫雞的性情。

這同樣是常識。

“所以還有什麼後果,你沒說?”韓漸離問。

陸百川沉默了一下,抬起眼來:“整個這裡可能會塌陷。”

地宮的主人沈從容挑了挑眉,似有話說。

陸百川:“我不開玩笑。這是個很危險的術,我還在開發和觀察它,你們最好不要做,會讓整個世界跟著後悔的事。”

他此言語氣格外鄭重,站在他身側的多寶閣主百里歡歌不由打了一個莫名的激靈。並且敏銳的意識到,陸百川所謂的“塌陷”,恐怕未必是磚石跌落,牆壁垮塌那麼簡單。

這法術危險,但有用。

所以蒸騰的雲海,仍舊再一次在地宮中瀰漫開來。

在座諸君都與天道“有仇”,磕上了天道,都得早作莫名死亡的準備。與其擔心法術,不如擔心走在路上被天雷劈死。

浩浩湯湯雲海之內,從崑崙六子下黃泉,到地府鬼火初探輪迴池,全部重新演繹了一遍。

故事結束,後來的經世門、苦禪寺、多寶閣眾人紛紛陷入了沉默。

經世門天璣星君駱斯文慨嘆了一聲:“竟然是這樣……”

不等眾人繼續展開討論,陸百川又對楊夕招了招手。

楊夕默了一下,走到陸百川身邊。

“我看到的不是這樣的。”

陸百川溫和地一笑:“沒關係,你就想想自己看見的,我們自己想辦法總結。”

楊夕橫看了一眼地宮中間的引雷柱子,陸百川這個法術真的有點神,從頭到尾並無天雷閃現。

竟好像,不怕天道的樣子。

長長出了口氣,楊夕閉上眼:“好,我試試。”

陸百川再次施法,蒸騰的雲氣從地磚的縫隙絲絲縷縷地冒出來,匯流成海。終於浮現出了畫面。

那是一個身穿黑衣的女修士,戴著與楊夕臉上一模一樣的面具。

衣衫上豎列的“天下太平”四個大字,詭異又陰森。

之所以能看出來是女的,因為體態纖瘦風|流,而且有胸。

背後是一片血色的天幕,那女修身立長空,正用崑崙戰部的手語比劃著:

【我乃崑崙三代核心弟子,師門行八,大師兄斷刃白允浪,二師兄殘劍邢銘……四師兄裂劍高勝寒……六師兄鏽刀甘從春……

【吾名田戰,名號碎鋒。崑崙兩千兩百年,共五位師兄弟同赴黃泉,發現地府消亡真相,奉命留守現場,然回山稟報的師兄久等不回,遂深探地府……

【惶惶天道,天意昭昭!願以一死,使其潛藏百萬年秘辛白於天下,啟後人之識。

【其死不獨我,我亦不獨死。惟願崑崙不死,蒼生不滅!蒼生不滅,崑崙不絕!

地宮中的崑崙眾人做夢都沒想到會直接看到這樣一幕,高勝寒當時就逼出了一聲慘叫來:“小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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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允浪一步沒有站穩,直接一膝蓋跪到了地上,半晌發不出聲音。

而邢銘,他一動不動的杵在那。

眼睜睜看著那數百年後,數十年前,從未見過的成熟了的小師妹。

過了很久,忽然說了一聲“謝謝。”

半晌,又補了一句“我會的。”

那似乎是楊夕主視角的畫面。

畫面中看不見楊夕的人,只能看見整個血紅世界地動山搖。

無常打扮的崑崙女修,雙手青蔥十指猛烈地自燃起來,地府特產的幽冥黑火瞬間便竄上了她的手臂。然而她只是低頭看了一眼,似乎早有準備,抬頭盯住楊夕,而帶給此時地宮眾人的感受,是她忽然目光望向另一個時空的眾人,以先死之人的眼睛望向了些仍然活著的人。

她忽然對著自己的臉一指。

扣在臉上的黑沉面具忽然脫落,翻滾著飛向出來。

明眸善睞的面孔,一如剛入酆都鬼城的當年,剔透清澈的眼神半分也沒有改變,有點耿直的笑容也半分沒有改變,初心未變。

她腳踏空步,猛地向後一蹬,身形飛快地後退之際,失去無常面具的庇護,胸前的走馬燈呼啦啦飛竄出來。

有幼童,有少女,有成年,有崑崙割發斷塵緣的入門大典,也有她獨自一人戴上面具的孤寂身影。

那是她的整個一生。

崑崙掌門花紹棠怔了怔,指著那些迷亂影畫一般亂竄的影象:“那是什麼?”

“走馬燈。”楊夕說,“人死之後,在煉獄中會暴露出自己一生的時間。”

“時間?”現場見識最淵博的人之一,經世門駱斯文駱星君看起來有點愣愣的,忍不住問:“不是記憶?”

楊夕搖搖頭:“記不住的,也會暴露出來,自己看不見,但是別人能。”

閉上眼睛,她繼續回想有用的東西。

回憶這種事,有點不像心魔那麼好控制。想到哪裡,就會浮現出什麼。當然這世上覺得心魔好控制的人,恐怕也就是楊夕這麼獨一個兒的奇葩了。

但是這一次她有陸百川的幫忙。

深諳人心的陸百川,巧妙地引到了幾句,依靠楊夕的記憶生成的畫面,終於又凝實了下來。

畫面緊緊地挨著一片聳立如牆影一般的走馬燈。

無常小姐姐窮盡最後一點力量,幾乎在天劫吞噬她的瞬間,飛遍了整個這一層地府。走馬燈聳立交錯如迷宮一般。

而畫面中的此刻,視角的主人楊夕,似乎正死死盯著其中一段走馬燈,寧死也要背下來,不肯離去。

那片走馬燈上的內容是:

船靈穆君澤引著眾魂火又回到了“陰曹有司”的大殿,立在“往生”對面的“洗業”門前。

他一手按在門上,一邊平平靜靜地提示眾人:

“這一邊應該會比輪迴池那邊危險。”

仙靈宮前司法長老司夢生還不信邪:“怎麼會?”

穆君澤沒接他的話茬,徑自推開了門。

彷彿一眨眼的事情,沒有進入的過程,不分排隊的先後。眾魂火就站在了一片血色的天幕之下。

魂火們紛紛震驚,仰頭看著這片從未見過的,浩瀚的空間。

“天吶,這是哪?”

……

陸百川的法術之外,算師門地宮裡有年輕弟子三年前仍是金丹修為,並且跟隨參與過五代墓葬開山,當場便叫出了這個所在的名字。

“煉獄圖!那是煉獄圖!十八層煉獄的煉獄圖!五代崑崙墓葬山壁上的那個試煉秘境!”

魔道祖師韓漸離眯起了雙眼,緩緩道:“地府衙門的一側,通往十八層煉獄。煉獄圖就是真正歷史上的十八層煉獄……五代崑崙的人類修士,真是好俊的手段。”

他咬字的重音,隱約是“人類修士”。

……

霧氣繚繞的雲海之中,影影綽綽的走馬燈裡,歷史還在繼續演繹。

眾魂火來到血色天幕之下,尚未意識到此為煉獄。

紛紛或驚詫,或驚喜地叫著。這廣闊的空間,似乎是被發放回來的自由。

而崑崙小師妹田戰,卻忽然顫抖著一聲打破了眾人的驚喜。

“穆前輩!”

眾人聞聲紛紛回頭。

各自發出高低不同的驚呼:“穆前輩!”

只見穆君澤正一臉無奈地看著自己的手掌,那手掌正漸漸變得透明。而他整個人也好像被什麼東西剖開了一般,渙散成幾重虛影。

他甚至並沒有留下什麼英偉壯烈的遺言,只是留戀地望了一眼硃紅的未知世界。

“還是捨不得啊……”

一代人心中濃墨重彩的俊才,就這樣一聲輕嘆之後,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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