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君澤小心地, 沿著巨大的桌面一寸寸逡巡。
它的身後已經跟了一群色彩各異的魂火。
穆君澤語氣平靜地對身後的修士們解說;
“這裡,有一個橢圓形的淺坑。比桌面的其他位置沉降了有半寸,看形狀,原本應該放的是硯臺。”
身後的魂火切切私語:“那麼大的硯臺?那尼瑪是澡盆吧?”
“這裡,你們看這附近的顏色,比周圍深一點。這裡應該原本放著筆洗, 洗筆的時候稍不注意就會有混了墨的水滴下來, 這是整個桌面最容易弄髒的部分。不是從來沒有擦拭過, 只是天長日久的, 慢慢浸透了桌面。”
“還有這兒,右手側, 桌面有龜裂的痕跡。驚堂木,它的持有者經常使用它,脾氣可能不太好。”
“這裡, 直線的劃痕, 很長, 不深。這是裁紙刀留下的……”
“這裡有兩個圓洞,原本應該有什麼釘在這裡。筆架,或者令箭的箭筒。這種體高而底座狹窄的東西, 是最容易倒的。酆都城當年應該不太穩當, 所以這裡樣細高的架子需要被焊死在桌面上……”
崑崙的八八忽然插了一嘴:
“什麼叫酆都城當年不太穩當?是經常打仗嗎?”
穆君澤的魂火上微微閃爍過一層藍芒,沒有直接接崑崙小八的話茬兒,而是道:
“你們再看下面那張椅子,椅子腳有來回挪動的磨損痕跡。還有背後這幅‘海水朝日’, 已經很舊了,有些點褪色。”
穆君澤說這話的時候,是自己飛到壁畫的旁邊,直接拿自己的魂火照亮的。
“這些東西不是什麼拿來膜拜的象徵事物,它們有很日常化的使用痕跡。曾經真實的有人用它們辦公,甚至斷案。”
穆君澤又飛回來,雖然魂火沒有做出表情的器官,這位靈脩也不具備仙靈宮長老司夢生那樣的藝術造型天賦。但是在他刻意暫停的片刻,所有人都感覺到被他掃視了一圈。
“這裡曾經真實的生活過一個巨人,並且至少有雙手,有眼睛,是不是有腳不清楚,但他坐在主官的位置上,手握陰司最大的權力。”
穆君澤這時才轉向崑崙老八:“回答你的問題,如果酆都城常年征戰,我們在外面街道上看見的景象恐怕不會那麼平靜。還記得嗎,所有被打爛破壞或者拿走的東西,只要離開了魂火的操控,過了一段時間就會恢復原貌。
“這不可能是一直存在的,因為城市建立之初,一定是乾淨整潔,毫無生活痕跡。所以酆都城的狀態,或者說酆都城的時間,是被禁錮在了某個特定的時刻。比如,地府崩碎輪迴斷絕的那一刻。
“那麼地府崩碎之前,酆都城裡修士們,也可能是鬼魂們,他們的生活都是很平靜的。”
八八有點懵懂,又有點疑惑:
“那您說的酆都城當年不太穩當是指什麼?”
穆君澤道:
“物理意義上的。不管那個巨人,還是那個神,他有什麼樣驚人的神力,他都不可能違背這世界的基本規則。所以,當這樣龐大的提醒的活物走動的時候,我恐怕這地面都會跟著震動。”
有人瞭然附和:“我知道,我見過夔牛,體型巨大,足音慟地。”
仙靈宮長老司夢生,則比較關注穆君澤話裡透出來的另外一層意思:“神不能違背這世界的規則?那可是神,也不能?”
穆君澤笑一下:“當然,不然早就沒有這世上的我們了。很簡單的邏輯。”
司夢生愣了半晌。
這還真是,很簡單的邏輯。
“事實上,剛才的那些,都只能證明這座地府當年的主宰是個巨人,或者什麼體型巨大的別的東西。不能證明它是神。但是你們再看這些……”
穆君澤又呼啦啦冒著火星,從巨大的桌子上飛下去,落在了大廳兩側的空架子旁邊。
“正常的衙門裡,這兩邊的架子應該是給衙役放水火棍的地方,還有座堂罄,升堂鼓。我們來看看這兒,這架子顯然不是插棍子的,啊,一共有八組,這是兩條鐵鏈,和一張面具……
“這一組,是細長而頭重的武器,嗯……勾魂鐮……
“一套枷具……
“這是鎖子和鏈子……
“這個看不太出來,□□長戟之類的……
“哦,這一套竟然有擺放書本的地方……”
一個靛青色的魂火忽然出聲:“這不是很正常嗎?陰司肯定和陽間是不太一樣的,文武判官,枷鎖二將,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地府的鬼差。”
穆君澤半藍不紫的魂火轉了個身,似乎是把臉對準了那青色火焰。
靛青色的魂火頓時覺得壓力巨大,有點尷尬:
“那個,我是鬼修,這些東西我們平時當閒聊的,雖然是民間傳說……”
穆君澤卻好像沒看見他的尷尬,勻速飄了一圈,沿著先前挨個審視過的空位:“啊,正好八個,這樣就對上了。”
穆君澤對那靛青鬼火道:“你很淵博。”
鬼修魂火頓時瀑汗,實在是眼前這位大佬已經用知識碾壓了全場。誰敢在他面前說自己淵博?
“沒有沒有,我是鬼修,這些東西我們平時當閒聊的……”他又強調了一遍。
穆君澤動了一下,以示點頭:“鬼修吶……”
“是是是,所以都是聽來的。”
穆君澤語調平平地道:“死了一次,又一次,也是不容易呢。”
鬼修:“……”
其他修:“噗嗤……哈哈……”
那鬼修小聲地問身旁一團黃色的魂火:“我是不是把他給得罪了?”
那團黃色的魂火,恰好是仙靈宮前執法長老司夢生。
他輕聲地道:“你想多了,咱們這位靈脩前輩,一根筋,你看不出來麼?他就是,真的覺得你淵博,大概想跟你表示一下看重。”
那鬼修驚詫莫名:“他們村兒都是這麼看重的?”
司夢生:“差不多。”
那鬼修“你怎麼知道?你跟他很熟麼?”
“不算熟,”司夢生輕輕嘆息,“但大概,我也算是他們村的吧。”
那鬼修繞著司夢生轉了整整一圈:“你也是靈脩?不對啊,你不是黃的麼?黃的不是人修入道嗎?”
司夢生的聲音有點發悶:“不,我也是一根筋。”
鬼修:“……”
另一邊,穆君澤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給了後背修士多大的壓力,或者也可能是他不在意。
他自顧自地道:
“我指的不尋常,不是這架子上原本擺放的內容,而是這些東西的尺寸……”
“尺寸?這不是正常人的尺寸嗎?”還是那團靛青色的魂火,這名鬼修好像,有話不說出來就會很難受。
穆君澤:“對,正常人的尺寸,這才是問題。地府的主官是一個巨人,地府的鬼差們,卻是正常的人,或者說……修士。”
“地府的鬼差是修士?”
“可能性極大,不然難以解釋,地府都有巨人坐鎮了,鬼差為什麼不是他的同族。哪怕鬼差是他變出來的什麼□□或者靈寵之類的,我想,他也不會像要一個只有自己手指大小的屬下來一起工作吧……
“所以只能是,他沒辦法,這些鬼差,原本就只有這麼大。正常人的大小。”
“這就……說明他是神了?這不是說明,他不夠神麼?”
穆君澤道:“儘管我不瞭解所謂的神,但我確信它從來就不是萬能的。與此同時,我更瞭解的是人。”
“人?”司夢生的魂火閃了閃。
穆君澤語調平靜,火焰的中心瀰漫出海一樣的深藍:
“修士當中,基數最大的一直是人修,佔了修士總數的九成以上。所以這當年的八位鬼差,最大可能還是人類修士,或者至少是,人類修士佔多數。”
“這合理。”
穆君澤又道:“人修雖然是修士,但他們畢竟還是人類。人類是一種極其排外的生靈。儘管妖魔大戰結束之後,不少其他五道的修士,已經越來越熟稔的混跡於人群當中,但這些外道的修士,無不是修成了人身,並且常年以人身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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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說得所有魂火都凝滯了一下。
穆君澤繼續道:“所以,如果不是因為絕對的信任和崇拜,一群極大可能由人類修士所組成的鬼差,或者至少生前是人類的修士所組成的鬼差,是不可能接受一個巨人的領導的,他們一定會推翻他。
“這一方面,我們不得不為人類這種生靈的反抗精神感到驚奇,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上,被領導的人類,一旦感覺到組織的頭腦跟底層的大家不是一條心,他們就會幹掉大腦,然後取而代之。
“他們管這個,叫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一個墨綠色的精修魂火微微震動了一下,環顧身邊佔據了絕大多數的黃色魂火:“所以,地府就是這麼滅的?被人修,推翻了?”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儘管難以確認。”穆君澤道。
“可在那之前,地府輪迴畢竟曾經平穩地執行了很久。退一萬步講,即便地府的這個巨人主官,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神,但當他獲得了人類如此的信賴和崇拜時候,他也已經掌握了與神同等的權力和力量。”
片刻之後,一片死寂般的靜默之中。
終於有人出聲:“所以……到底什麼是神?”
……
幻境之外,仙靈宮掌門方沉魚沉默著,明知道所有弟子都在看自己,但硬是一句話也沒有說。
穆君澤那番人類排外的侃侃而談,還真是只有一個靈脩,才說得出來。
這個靈脩,博聞強記,似乎十分擅長這種由點及面的推理。他的思路深邃又飄渺,大膽假設,精密求證,使人忍不住就要信了他的邪。
作者有話要說: 不許罵我!不許罵我!不許罵我!重要的事情說三遍!不許說悶!這章滿地雙關,老特麼難寫了!
ps:好像有大寶貝兒對靈修有什麼誤會,靈脩並不笨。魔道損心智,妖修掉智商,靈脩死心眼,精修膽小鬼,鬼修沒審美。
笨的就只有妖修,靈脩只是,都特別純粹,特別的一根筋而已。
這只是個,大概的說法,等我接著寫下去,你們就能感覺到這幾種性格的具體特點了。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肉體的存在方式決定思維特質,這幾種特性都是與生理特點及族群模式,還有生存環境相關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