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遠之交由楊夕帶回的《崑崙大事記》, 在崑崙小範圍內引起了非同尋常的重視。

它極盡詳實的記錄了從一代崑崙到五代崑崙,所有的興衰更替,何人所創,何人所興,消滅過什麼敵人,聯合國什麼盟友, 連帶著當時的戰術演變, 和世界局勢對崑崙本身的影響。

仙皇朝時期的天羽滅神運動太過成功, 毀法典、燒古籍、搗神殿, 整個文明幾乎是被洗回了一張白紙重新塗抹。修真界已經很久沒有過一部,紀錄年代跨越如此之長的通史了。

——據說佛門枯禪寺有一本《往事經》, 不過他們不肯承認。

不過待楊夕在腦海裡翻完了《崑崙大事記》的相關記憶後,她就發現這本通史恐怕崑崙也不能承認了。

“什麼?天羽皇朝開國之主雲叢,是崑崙弟子?”高勝寒的臉色比楊夕丟了的時候還難看, “四代崑崙還是被天羽武力鎮壓的?”

花紹棠吐出兩個字:“叛徒。”

白允浪呻吟著捂了一下臉。

花紹棠拍拍他的肩膀:“我不是說你。”並且補充, “你是個棄徒。”

白允浪轉而捂住了心口。

其實高勝寒說錯了。

那個名喚雲叢的崑崙叛徒, 並不是武力鎮壓了四代崑崙,他是武力鎮壓了整個修真界。

唯一手下留情的,就是握有聖歌的經世門。

曾經師長兄弟, 也沒能動搖他磐石般的野心, 以螳臂當車之態被碾壓在他的鐵血戰車之前,殺得血流成河。

據說他是歷史上最接近大道的修士,他掌握了天道之力,讓誰生便生, 讓誰死便死,天劫聽他號令,輪迴需他御筆。人們曾以為這種傳說,是指他的權勢。

可是炎山秘境殺神出世,見識過“位階”的力量之後,蘇蘭舟覺得那也許是指力量。

天羽皇朝令天下修士俯首,或許是因為雲叢把自己變成了天道的代言。

在那個年代,雲氏就是天道。

“這就不好辦了吶。”蘇蘭舟嘖嘖了兩聲。

六代崑崙承襲五代崑崙的墓葬,沒道理就能撇開四代崑崙的汙名。

即便六代崑崙已經把五代墓葬中的大半分了,可天下修士至少是預設了他們的分配權。雲叢出身崑崙這事兒不至於被人歸咎六代之過,但人們肯定會悄悄的說——看,崑崙名下,就是容易出這麼危險的人。

那可是天羽皇朝。

修真界歷史上僅有大一統的仙皇朝,當代修士們不太願意直視的歷史。

它是修士的恥辱,也是修士的榮耀。

它前所未有的獨*裁,卻史無前例的昌盛。

它竟然讓全天下的修士彎下了膝蓋,它開創了仙凡融合、六道並舉的盛世。

除此之外,它還令人驚異的奉行“世間道法,盡歸世人。”

天羽皇朝徹底消滅了神在世間存在過的痕跡,卻很難說雲叢是不是把自己捧上了新的神壇。

“還有一事弟子想不通。”楊夕皺著眉頭。

“何事?”

楊夕道:“是誰把這段歷史記下來的呢?按理說雲叢毀掉了仙皇朝之前的所有歷史,那麼五代崑崙得到《崑崙大事記》就只有從四代的墓葬或者遺址當中。但現在《大事記》上說雲叢就是崑崙的人,也是他親手毀了四代崑崙,那他不會找不到《大事記》的所在,但是他卻把它留下了?毀掉崑崙,留下崑崙的歷史?讓後來人都知道自己是個叛徒王|八蛋?”

臨時開闢出的會議室裡,陷入了一陣可疑的沉默。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的,雲叢覆滅了四代崑崙,並且把這覆滅記錄下來。寫在了《崑崙大事記》上。”邢銘靠在窗邊,微妙地發現,自己似乎能夠理解那個雲叢感情,

“他還把整個天羽皇朝發生的大事,也錄在了上面,是嗎?”

楊夕糾結地點了點頭。

天羽皇朝本身的歷史倒不是什麼秘辛,可問題是它們不該出現在這本《崑崙大事記》上。

邢銘嘆了口氣:“顯然,雲叢在覆滅四代崑崙時,並不認為自己有錯。並且他認為天羽皇朝的歷史,應該算作崑崙歷史的一部分。”

“所以,他覺得自己是起義?”楊夕愣頭楞腦地問,“推翻錯誤的崑崙,建立了正確的?”

江如令不信任地一挑眉:“那他怎麼不乾脆叫崑崙皇朝?”

楊夕覺得有理:“如果我抱著這樣的想法,肯定是要這麼叫的。因為崑崙是對的,我代表崑崙,不對的都被我打死了!”

楊夕腦袋上挨了白允浪突然襲來的一巴掌“哎呦!”

這欺師滅祖的小混賬……

邢銘搖搖頭:“如果是我的話,我不會。”

“為什麼?”花紹棠問。

“因為我知道,自己終究會離開這個世界,以飛昇,或者死亡的形式。”邢銘望著前方,隔著數萬年時空與當年的雲叢佇立在同一片星光下,“而我不信任所謂的後來人,我的後人也好,我的弟子也好。我不信任他們一定能夠帶領這個世界繼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如果這個崑崙王朝最終走向消亡,它必定會變得人人喊打。”

就像現在。

無論那個時代多麼的昌盛與太平,修真界無人敢議再創一個那樣的帝國。

自由與和平,在特定的情況下有時竟能如此矛盾。

崑崙至今已經五次滅門,六次創派,這個名號傳承至今靠得是人心中的那一點希望之光。

如果崑崙的名聲變得人人喊打的話……

“那樣這個世上,就不會再有新的崑崙了。”邢銘說,“我一定會很捨不得。”

邢銘分析得很冷酷,可他的語氣又太感性。

以至於楊夕蹲在那方狹小的閣樓中,忍不住抬頭去看頭頂的星空。

這閣樓正是被程思成毀掉了頂層的那一座,嶙峋支楞的牆板基株,撐起了一片閃爍不定的天幕。

沒有月亮的天幕,星辰變得格外清晰。

這亙古不曾改變的星空下,曾經出現過多少雄才大略的驕子,恨恨難平的英雄,還有掙扎求存的普通人?

崑崙都已經覆滅了五次,可是當年的星辰竟然還在。

《崑崙大事記》中記載的過去,還有另一個一件非常重要的情報。

六代崑崙終於能夠知道,五代崑崙是如何滅門了。

究其根源,竟然是因為一幅“煉獄圖”——五代崑崙作為整個修真史上曾經出現過的,最富有的一個門派,自然是令人眼紅了多年。然而真正犯了眾怒的,還是在得到這幅“煉獄圖”之後。

“到底是什麼樣的寶貝?”江如令百思不得其解。

花紹棠盯住了邢銘:“我們還要努力。”

邢銘嘆氣:“哎,為了擺脫歷史上最窮的一代崑崙而努力。”

不幸的是,程思成剛好把關於“煉獄圖”的全部記載,和研究成果也讀過毀掉了——它們似乎在當年的五代崑崙中,保密級別非常的高。

花紹棠他們無法直接得知一切,便只有從頭研究。

幸運的是,“煉獄圖”這個東西直接長在山上,程思成沒能帶走。

陡峭的斷崖之下,萋萋荒草之間。

楊夕跟在白允浪的身後,仰望著斷崖絕壁上的“煉獄圖”。

心中升起一絲驚愕恐怖。

“師父,那圖上的東西,是活的嗎?”

煉獄圖不是一幅繪在紙面上的圖畫,而是鑲嵌在山體上的一組浮雕。

從上到下,依次十八幅赤紅如血的石頭,無不是慘烈已極的場景。

而它們竟然還會動。

楊夕他們趕到的時候,這片山崖的下方已經聚集了約有六七千修士,全都保持抬首仰望的姿勢。

而他們的身後,還陸陸續續有新人趕來。

而隨著新趕到的人越聚越多,人群中不停想著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啊!”“天吶!”“我的媽!”

白允浪帶著楊夕站得比較靠前,看得也算清晰。

卻微微搖了搖頭:“不知道。”

楊夕詫異:“天眼也不能看出?”

白允浪道:“靈光直衝霄漢,根本看不見圖,只有白茫茫一片。”

“師父,這地上的骨頭……”

“人的骨頭,它吐出來的。”白允浪指了指山崖上的圖。

這片斷崖之下,說是白骨皚皚也不為過。

楊夕腳邊就有幾根雪白粗壯的腿骨,掩映在萋萋荒草之中。所幸在場的修士,能活到今天的基本都經歷過之前的南海血戰,死屍什麼的大多都不是第一次見。要放在怪潮沒發生那會兒,沒準還能有嬌生慣養的修士嚇暈過去。

“這東西邪得,周圍草都不好長,程思成卻說他進去過?”

白允浪搖頭:“不,這東西兇得很,卻沒什麼邪氣。”

楊夕指了指地上蔫頭耷腦的黃草葉子:“那這……”

白允浪道:“死在這的人太多,地太肥了,燒的。”

楊夕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那程思成敢進煉獄圖修行……

也不知是膽兒壯,還是又使什麼人試過。

關於程思成和鄧遠之的真真假假,楊夕在被高堂主“捉”回來的當時,就已經徹底交代過了。花紹棠和蘇蘭舟一番討論的結果是,不必告知白小浪。這小子心智不夠堅,又十分較真兒,眼看著他如今是崑崙系中,長老以下最有望衝擊合道的,沒得再因為點小事兒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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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小事兒。

在花紹棠和蘇蘭舟眼中,一個已經死涼了的,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家族修士的真假,就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兒。

甚至在楊夕眼中,這件事情也沒有鄧遠之背棄崑崙給她帶來的衝擊更大。

然而令楊夕不曾想到的是,崑崙的師長們對鄧遠之做下的事情,似乎也並沒有多麼重視。

花紹棠只頒了一個命令:“把他頂上誅邪榜吧,我們還是要有態度的。”

“賞格呢?”高勝寒問。他是刑堂堂主,弟子偷溜之類的事情自然是由他處理。

花紹棠於是問蘇蘭舟:“那個複製版的藏光大陣,師兄能收回來嗎?”

“已經讓蘇不笑去了。”蘇蘭舟答道,“就是那東西已經破的厲害,用不了幾回大概就要報廢了。”

花紹棠拍板:“就它了。”

楊夕後來忍不住偷偷問邢銘:“師叔,咱們崑崙是不是,但凡不好處理,又懶得處理的人,都是頂上誅邪榜完事兒啊?”

這種揭自家老底兒的問題,只有在邢銘這裡提問不會捱揍。不過他也沒有說話,而是回以一個十分高深莫測的笑容。

楊夕:“還是……劍道六魁都這麼幹?因為劍修比較能打,一般人逮不著?”

邢首座看起來更加高深莫測了。

就是無論楊夕怎麼問,他都不肯給句具體的肯定或者否定。

所以說心機男什麼的最討厭了,意志堅定的心機男尤甚。

“我還是不能理解,雖然我可能也並不那麼希望鄧遠之會死,但是……”楊夕遲疑著,這一番話說得很有保留,“他這一次生吞了人魂,觸犯六道大忌,叛出崑崙,又投了經世門下,還帶了那麼多的東西走……哪一項好像都夠死好幾回的。”

邢銘卻道:“鄧遠之很聰明。”

見楊夕不懂,還淺嘗輒止地解釋了一下。

“程思成本來就是要死的;他沒有帶走《崑崙大事記》,而他帶走的那部分,作為個人來說的確太多了,落到經世門這樣級別的門派手裡,卻並不算太過分。崑崙仙靈正面臨仙靈浮島的歸屬權爭奪,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得罪經世門……”

可是楊夕依然不能理解鄧遠之為什麼一定要叛出崑崙。

他讓自己帶話給大長老,不是他的陣法不夠好,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大長老聽完只是嘆了口氣。

楊夕明白他的意思,同樣的話她自己程氏姐妹也說過。楊夕甚至隱約窺見,\"流空地縛封靈陣\"一直沒傳到他手上,恐怕不是大長老不給,而是鄧遠之不願意。

他早就想走了,所以不肯欠下崑崙這麼大一個人情。

楊夕只是不明白,他們到底哪裡,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丫頭,聽見了嗎?”白允浪的聲音把楊夕從思緒里拉出來。打起精神連忙問了一句:“師父你剛才說了什麼?”

白允浪無奈嘆了口氣。

鑑於楊夕目前也是個崑崙棄徒的身份,在五代墓葬這種活動中跟著崑崙大部隊混,其實是不太合適的。之前是沒有人能帶她,既然白允浪這個師父回來了,楊夕立刻就被打包帥鍋給了親師父。

包括築基成劍等一系列麻煩,還有她那千年難得一見的劍意,以及平定海怪大災的自殺式計劃,白允浪也都被一一告知了。

可是這一次重聚,白允浪卻覺得,徒弟雖然還是那個徒弟,做師父的卻看不透她的想法了。

“不是我說,是瑤光星君說的。”

楊夕抬起頭,果然看到前方崖壁上頭,飄著一個身穿法袍,背後繡著北斗七星的老頭子。

想必就是經世門的瑤光星君。

“瑤光星君說什麼?”

不等白允浪回答,那飛在空中的瑤光星君便掐了一個法訣,用擴音術又重複了一遍:“老夫以為,此圖應是一個秘境入口,裡面應有十八種磨練,雖然艱苦,卻並不危險。至於地上這些死人,應該都是自相殘殺導致。這裡面應該還有一些活人,或者死人的生魂在裡面。為了安全著想,老夫建議組織各家弟子,以千人為單位進入其中,應該就無大礙了。”

伴隨著他的話,在場修士都忍不住跟著心情微微激動了起來。

要知道自從海怪入侵以來,整片大陸已經很久沒有一個能正常執行的秘境了。與楊夕同代的各派年輕弟子們,更是根本就沒有機會真正參加過一次傳說中的秘境試煉。

然而以楊夕為代表的知情者們,卻紛紛沉默著皺起了眉頭。

五代崑崙因“煉獄圖”而滅派,這個訊息已經在崑崙內門廣而告之。如果這東西真如瑤光星君所說,只是一個練級用的秘境入口,五代崑崙到底是如何因為一個秘境被滅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不更啦,是這一章寫得長了一點,於是就寫了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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