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夕並不怕死人。饑荒那年,餓殍遍地,伏屍盈野。比七少爺現在的樣子死得還慘的多了去了。

可是當她走過去,才發現七少爺竟然還沒死!

從胯骨到大腿,整個兒半截兒都不知道丟哪兒去了,而程七少竟然還能喘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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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夕把他翻過來,儘管很小心,還是呼啦一下掉出來一截腸子。

楊夕只好把他原地放在那。

不知道是不是掉下去的半截腸子扯到了蛋,程玉樓居然睜開了眼睛。

甚至微微抬起了手,嘶聲道:“誰?”

楊夕於是知道,程玉樓失血過多,已經看不見了。還能說出話來,完全就是個迴光返照。

楊夕把臉湊到程玉樓的手上,讓他摸自己的眼罩。

程玉樓一隻冰涼的手屋裡的順著眼罩,一直摸到楊夕的脖子上的練奴環,二十幾年的修煉終於還是讓他比常人耐熬,這幅光景了腦子竟然還認得人:“楊夕?”

楊夕開口道:“程玉樓。你別怕,我帶你去醫館。”

程玉樓喉嚨裡“呵”了一聲,似乎是想笑,到底是沒笑出來。嘶聲吐出一句:“沒用了……下半身……一點知覺……都沒了。

楊夕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恐怕是疼得過了,並不知道自己不是沒了下半身的知覺,而是整個下半身都沒有了。

“程家的丹藥那麼多,你是練氣七層的修士,一顆藥下去就好了。”

儘管楊夕有點懷疑,這腸子都掉出來了,還能不能吸收藥力。

程玉樓似乎是迴光返照到了盡頭,竟然奇蹟般的吐出了四個清晰的字“程家,沒了。”

他用盡了全的力氣,摸索著把一隻右手揣進楊夕的懷裡。嘴唇翕動著,卻再發不出清楚的聲音。

楊夕把耳朵貼在程玉樓的嘴上,才勉強聽清了幾個字:“傀儡師……丹藥……沒用……照顧十四……我的……都給你……”

楊夕靜了一瞬,伸手摘下左眼的眼罩,以額頭相貼的方式,把左眼對準了程玉樓的眼睛。強行發動了【離火眸】。

“程玉樓,你看,程家還在。”

夢境裡,雕欄玉砌,朱梁畫棟。陽光灑滿了程家的宅院。

嬌俏的傻妹妹程十四揪著自己的袖子,她說:“七哥哥,那個新來的楊夕又不聽話了,我這次一定要讓姨娘收拾她!”

院子的角落裡,跪著一個鼻青臉腫的小丫頭。她抬起頭來,程玉樓看到了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眼睛。

幽藍幽藍的,是火焰的形狀。那火焰跳動著,跳動著,散成了漫天星光。而自己,一手牽著妹妹,正向著那片星光走去。

夢境裡,他說:“楊夕,謝謝你。”

他還想說,“我要是沒有欺負過你,就好了。”

然而現實中的程玉樓,終是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只是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永久的閉上了眼睛。

楊夕直起了身子。強行發動【離火眸】的下場,就是整張臉上佈滿了妖異的鬼火圖騰。

她把程玉樓的半個抱起來,想找個土坑把人埋了,至少,也要靠牆放著。

二十多歲大男人,仙來鎮第一紈絝的程七少,死了之後,還沒有一個孩子重。

然而不等楊夕起身,程玉樓僅剩的半個身體,就忽然崩碎成了一捧細沙。楊夕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景,眼看著細沙從懷裡落下去,灑了一地。

手上只剩了半件染血的衣服,“叮——”的一聲,掉下一顆閃亮的戒指。楊夕依稀的想起,這戒指剛剛似乎是戴在程玉樓的右手上。

楊夕撿起戒指,用那半件血衣包上,決定帶給程十四。

再往裡走,楊夕才真正明白。

什麼叫“程家,沒了。”

滿目鮮血,遍地殘肢。

楊夕再沒有找到一個活人,甚至也沒有找到一具完整的屍體。

在織房的門口,楊夕找到了被人開膛破肚的花嬸。花嬸睜著眼睛,死不瞑目的看著大門的方向。

就在那方向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堆厚厚的細沙。與程玉樓死後化成的一樣。

一路走來,楊夕已經發現,一地的殘肢全部屬於沒有靈根的人。

而院子裡隨處可見一堆一堆的細沙。

楊夕試著給花嬸闔上眼睛,卻怎麼也做不到。

楊夕把花嬸的屍體拖到細沙旁邊,手指碰到細沙的一瞬,這個一生斤斤計較,自私自利的女人,終於閉上了眼睛。

楊夕想:那堆沙,大概是花嬸那個有靈根的兒子。不知道,她是不是親眼看見了兒子的死。

但願沒有。

楊夕沒有找到琥珀的屍體。只在琥珀的房裡看見那一屋子噴濺似的血漿,不敢再報任何的希望。

程家的主屋裡,楊夕只找到了程思成的一隻斷臂。

是在大少爺屍體邊找到的。

這手壁齊肩而斷,卻還死死的扯著大少爺肩膀。

可惜的是,大少爺只剩下了這一邊兒肩膀。珍珠心心念念的人兒,從頭到腳,被生生劈成了兩半。

程家大少爺今年三十多歲,是程思成唯一一個沒有靈根的孩子。然而程思成斷掉的手臂並沒有因此就鬆開了他。

楊夕看著那只掛在大少爺肩膀上的手,莫名的,在一地慘烈血腥中,萌生出了一絲絲的羨慕。

二管家程德是在蘭姨娘的屋子裡找到的。

只一顆頭,端端正正的擺在桌面上。他好像看到了什麼極為恐怖的東西,一張還算俊俏的臉上,兩隻眼睛瞪得出奇的大。

楊夕想了很多辦法,都沒能闔上他的眼見。只好任他張著。

最後,在程忠的臥房裡。

楊夕細細的找了一圈,覺得自己既沒有找到屬於程忠的細沙,也沒有找到屬於珍珠的細沙。

程忠手裡那根柺杖是從不離身的。如果他死了,細沙旁邊應該留下那柺杖。

而珍珠,從來都是一身白色衣裙,她是程家唯一喜歡這麼穿的女人,背後裡經常有人唸叨她,說她那身衣服遠看跟穿孝似的。

楊夕在程忠的床上坐下,叉著手,又開始□□她的十根手指頭。

這不知死活的驢羔子,在滿地都是死人的零件兒,兇手隨時可能回來的情況下,竟然開始了思考。

滅門的兇手人應該不多,甚至只有一個人也說不定。沒有留任何人守著這地方,而且所有死得都缺胳膊斷腿,這種血腥美的追捧者應該不至於太多。

兇手顯然不是為財,不少堙滅成灰的屍體邊兒上都還散落著法寶。程府內庫的鎖頭甚至都沒開啟。

尋仇也不大像。至少正常人尋仇沒必要連下人都不放過一個。再說程思成閉門不出多少年了,哪裡能結個這麼厲害的仇家?

楊夕揉著,“難道……是為了那個什麼所謂的古洞府?”

可這東西連她也只是說了聽過一點點,其他程家的下人們更是根本不可能知道,有必要滅口滅得這麼徹底?

思路尚未理清,楊夕忽然覺得屁股底下一空,尚未反應過來,便仰面跌進了一個漆黑的所在。

尚未落地,就眼睜睜看著石板門在頭頂重重關閉。

再沒有一絲光亮。

楊夕心中驚駭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自己是掉進了什麼密道。

就是這一瞬,已經大頭朝下的滑出了十幾米遠。【天羅絞殺陣】——絆字訣使出,這條不算光滑的密道裡卻完全沒有著力點。

在蹭出了一身擦傷之後,楊夕終於“咕咚”一聲,落到了底。

楊夕“嘩啦——”一下站起來,脖子一下全部沒在水裡。

我跟水可真有緣分。楊夕惦著腳尖,伸直了雙臂,保持平衡,心裡很蛋疼的想。

“媽的,終於他媽送飯來了!程思成那小子是想餓死爺嗎?”一陣粗糙的咒罵聲響起,從漆黑的深處空蕩蕩的傳來。“回去告訴程思成,想折騰爺,皮鞭、油鍋、點天燈,爺都受著。甭來這種下作的路數!”

楊夕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是落到了哪兒。

程府下人口口相傳的,程家最可怕的禁地——水牢。

楊夕一蹬腿兒,不再踮腳尖走她的足橋,而是乾脆向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游過去。

咒罵聲還在不停的傳出來。漫長的甬道裡,成了楊夕的路引。

“以為作踐爺,也就能服軟了?做夢!爺當年跟他一起打江山,他這些卻拿爺當條狗。他作踐的爺還不夠嗎?八個兄弟,死了六個,他程思成還記得他有今天是踩了誰的血嗎?”

“築基修士?大哥要是沒死,通竅期都不在話下!他程思成算什麼東西?老六當年就不該給你當那一劍!畜生!忘恩負義的畜生!他以為仙來鎮是他的天下?他以為如今這個程家合該是他的?”

楊夕終於游到了近前,一點幽幽的綠色螢火,隱隱映出一根頂天立地的石柱。石柱上,兒臂粗的鎖鏈,鎖著一個狼狽的身影。那一點綠色的螢火,正釘在這人的心口處。

楊夕看著那張被折磨得幾乎脫相的臉,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忠爺,您不用罵了,仙來鎮已經沒有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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