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夕支著一條腿, 不太文雅地坐在甬道的洞口,沉思。

已經甦醒的狼妖少年,蹲在她的不遠處,眼神單純的望著南邊的不知什麼地方。

據說古存憂每次出戰,都是從這裡離開,一路向南。

而這個似乎連人話也不會說的少年妖修, 到底知不知道, 它的“老道士”, 這一次不會再得勝歸來了……

寧孤鸞叼著一根草棍, 從洞的深處走出來,站在楊夕身邊。

“這麼多凡人, 怎麼辦?”

楊夕抬手,指了指自己腰間放芥子石的地方,“不夠。”

寧孤鸞嘆了口氣, “多久?”

楊夕伸出三根手指。

寧孤鸞咬了咬牙, 撿起一顆石頭砸向不遠處小狼妖的腦袋。“就他娘的不該救你!”

誰他娘的知道救一送一百啊!

寧孤鸞無比暴躁。

死獄裡救了人, 發愁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並不是怎樣保護他們,或者最終怎麼安置。

而是糧。

死獄從來缺吃的,這是管理的修士們故意為之。建立死獄, 就是為了讓罪人上陣去殺怪的, 如果人人吃飽,誰還去殺敵?

只有餓紅了眼的亡命徒,才會不惜一切代價從地下海怪身上,咬下肉來, 吞進肚裡。

怪總是不缺的,敢殺就有肉吃。

可這他娘的是一群凡人!不去給海怪送菜就不錯了!

就連楊夕他們三個,也沒見過真正的海怪大軍是什麼樣子。是遮天蔽日的大口,還是漫天飛舞的火雷。

一年戰場,他們說白了只是後勤掃尾人員。

……卻就已經那樣,傷亡慘重了。

這些人曾經的保護者古存憂,是個豪俠性格,實力又橫。屬於仗義疏肉,常殺常有的型別。

他死的突然而蹊蹺,留下的存貨實在不多,據這些凡人說,他們三天前就開始斷頓了。

而楊夕,之前幫薛無間蒐羅物品的時候,為了省幾個馬車錢,其實把所有芥子石都裝滿了。遭遇夜城帝君的時候,並未來得及把所有東西交給薛無間。最後落入死獄,這些東西成了救命之物,除了些刀劍符籙之外,有滿滿一石頭吃的,外帶兩壇酒。

楊夕曾信心滿滿的跟江寧二人保證,三個人吃,最保守估計能吃仨月。三個月,怎麼也該想到辦法出去了。

而一百個人多個人吃的話,滿打滿算能堅持三天。

三天後就要捱餓了,還談個屁的最後安置。

楊夕雖是個責任感的姑娘,然而她從未扛起過一百副飢腸轆轆的肚子。

無數次抱怨過崑崙土豆食堂,楊夕這時卻不由的想,站在殘劍邢銘的立場上,一崑崙數百萬人,是不是更加的難以養活?

我以後要在心裡少罵他兩句。。。。

“你倒是想啊,你不是嫌我笨嘛?你聰明你上啊!”寧孤鸞已經完全放棄了治療,對自己的麻雀腦袋不怎麼抱幻想了。

楊夕一隻眼睛烏黑烏黑的看著他:“打架的事情我就很聰明。”

言外之意,術業有專攻,養活人這事兒並非本人的專攻。

兩人沉沒著互相怒瞪半晌,忽然雙雙嘆氣。不約而同地想到,要是景中秀在這就好了。在崑崙的時候,幾十號人常年賴在景小王爺的宅子裡頭蹭白食,也沒見小王爺發過愁。

以後再見,一定要少揍他兩頓。。。。

等等,小王爺……崑崙……殘劍……楊夕一拍腦袋,我怎麼這麼笨吶!自己不擅長,總見過擅長的人怎麼做啊!崑崙的規矩那麼公開!

楊夕噌的一下起身,掉頭往洞裡走去。

“我有主意了。”

寧孤鸞幾步跟上,看著楊夕殺氣騰騰的樣子,遲疑道:“你不是想殺掉一半,讓另一半吃肉吧?”

楊夕:“……”

妖修的三觀,真的是沒救了。無面師父你選徒弟的時候,眼睛餵狗了麼?

巖頂洞穴的最深處,一百多個凡人小心翼翼的坐著。江懷川正在和他們慢慢的交流。

楊夕三人中,要說最像個人樣的,其實還要數這個打架幾乎派不上用場的男人。和三教九流打交到最多的,也是這個男人。

如果說術業有專攻,這個男人的專攻,應該是蒐集紛繁復雜的情報,分析撲朔迷離的形勢。

從落難的凡人口中,江懷川細細打聽,描點畫線,拼出了極其接近真相的死獄發展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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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戰爭初開,參戰門派不多,崑崙人手吃緊。

一次地下圍剿沙蟻的戰鬥中,崑崙三十幾名好手被險在地下半年之久,最後雖沒有傷亡,卻有幾人憋出了心魔,不得不回門派清修。

戰部邢銘高瞻遠矚了一下,這不得行,地下怪物數量不大,牽制的人手卻不少。得發揮一下想像力,換個招兒。

於是有了南海戰場的的地下死獄。第一批囚犯,是崑崙從各地或抓或邀請來的。

是的,邀請。崑崙殘劍見過白允浪的遭遇,深知許多於世不容的“惡徒”其實沒那麼黑肚黑腸。

而他做人時的軍旅生涯告訴他,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沒兩個實力強橫的硬茬子,治不住這幫兇頑。

斷天門的叛徒薛兵主,六道不容沈算師,還有脾氣古怪的古槍王,紛紛出於各自的理由,答應了這個請求,在死獄住了下來。

反正於他們這等實力來說,縱然死獄清苦,活命卻是沒什麼難度的。

可邢銘雖然比旁人看得清楚些,畢竟也還是沒能提前料到的意外。

比如,南海地下,生活著一個為躲苛捐雜稅而穴居的古怪漁村。

比如,怪潮之迅猛,竟在三年內就把修士逼到了幾乎絕境。

再比如,叛徒。

槍王古存憂接手的區域,恰好涵蓋了這個古怪漁村。

然而當時死獄陣法已成,這種能夠壓制怪獸法術神通的陣法,所耗的天材地寶並不是短時間能夠再次籌集的。

何況崑崙的每個人都那麼忙,百萬凡人或許還能讓戰部劍修夜不能寐一下,一百個……便是景中秀也開不起廢除大陣放人的口。

於是這些人的性命,便只有託付給了古存憂。

戰事越發緊張,海面如此,地下亦然。崑崙一批一批的傷亡名單背後,除了悲痛還有人手越發不足以照應這個死獄。

先東南西北四區,看守的獄卒均來自參與了抗怪聯盟,卻不願加入上正面戰場的門派。

看守東區的,是劍道六魁中,點擎蒼的修士。

沽名釣譽的門派,又能有多少磊落。

點擎蒼是真黑啊!

扣下了本應發放死獄的法寶符錄中的八成。

死獄無法自足的蔬果等物,竟然拒絕以原定殺怪數量兌換,非要易與法寶材料。

古先生是驕傲的人,不願因區區小事麻煩崑崙。於是自行著手對抗點擎蒼那些個雜碎。

雙方的劍拔弩張,持續了已有半年。而在古存憂一次無意中失掉了與殘劍邢銘單線聯絡的通訊鏡時,點擎蒼終於露出了猙獰的爪牙。

古先生即便被欺壓,也從未想過罷戰抵抗。

於是他在半月前的最後一次出征,再也沒有回來。。。。。。

點擎蒼另扶古先生唯一留守的屬下胡山炮為獄王。

此後半月,東區死獄真正成了人間地獄。

“擺在你們面前的有兩條死路,一是留在這,餓死或者被人抓出來出來捅死。二是跟我學殺怪,被怪咬死或者不聽話被我打死。”

楊夕背著手站在逆光處,一句話說了五個死。聽得江懷川嘴角抽抽。

人群靜靜的,看著楊夕,沒發出一點聲響。

江懷川低聲道,“你就不能好好說話,你這樣救了他們,誰又謝你?”

楊夕看他一眼:“我現在這樣,說是善人你信麼?”

江懷川一愣,定睛在楊夕身上。胳膊缺了一條,渾身都是血,原本離火眸的那只眼睛裡一片朦朧猙獰的黑霧-----那時夜城帝君的魔蛟楊夕壓不住-----剛才魔蛟啖人的場面這些流民估計也看見了。

這好像,是不太像個善人。

楊夕道:“所以我救他們,也不是圖他們謝我。”

“可你總能說軟和一點……”

“我不擅長說謊。”一句話就給江懷川堵住了嘴,楊夕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而且你當他們是凡人,就會更好糊弄麼?”

江懷川語塞。

楊夕並不避諱地說,“這世道艱難,凡人尤甚。官府可以欺負,修士可以欺負,現在海怪也來欺負。在這死獄裡頭苦熬了三年,江懷川,你看看他們的眼睛,他們還有什麼沒見過?”

江懷川下意識的轉頭,入目就是盡百雙麻木空洞的眼神。麻木,並不是因為不想活了,而是為了活下去,他們早就什麼都豁得出去了。

許久,年紀最長的老人輕聲地問:“這位……小仙子,我們跟你去殺怪,能晚死些時日,”喉嚨裡咕嚕一聲,嘆道,“或者少死些人嗎?”

“不一定能。”楊夕的聲音有點涼,於是顯得殘忍。

楊夕沒有古存憂的本事,死獄行道現在,一步比一步險惡,連自己能活幾天都沒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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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至少,在死之前,可以報一點仇,吃兩口肉。”

楊夕說到“報仇”的時候,人群中一個婦人忽然悲咽了一聲,然而很快就自己捂住了嘴。抽噎著,一聳一聳,再沒發出半點聲音。

說到吃肉的時候,幾個孩子明顯吸了口吐沫。然而卻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響。

楊夕一雙眼,漸漸就從冷硬變得悲哀。

她太知道他們是為什麼,他們怕自己嫌他們沒用,不肯攜帶。

本以為至少會遇到點麻煩,卻不想,被苦難磋磨得越久的人,就越識得好歹,對旁人的一點點援手,都回以百倍的小心。

就像,一直以來的自己。

“我們跟你去殺怪。”

“好。”

……………

“你們看這個怪,它叫夜魔沙蠶,素食,行動遲緩,感覺不敏,而且沒長眼睛。最重要的是肉質鮮美,沒有骨頭,老人孩子都咬得動。這是海岸腹地能找到的,最合適的獵物了。要是沒有我師兄這個好斥候,是死也難找的。”

一個扒開的土洞口,楊夕正給眾人介紹他們的第一個獵物。侃侃而談之餘,不由感嘆,飛得快又很細小的麻雀,簡直就是為找食兒…哦不,斥候而生的。

然而凡人們,卻並沒有因為楊夕的介紹而有任何放鬆。

“小仙子就算你說的都對,但是……作為第一次殺怪……它會不會……會不會……”

他們默默仰視著直徑十米粗,長有近百米,張開口器能吞下十幾個人的巨型蚯蚓。

“……有點大啊。”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趕上了,日更好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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