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死獄, 是個世俗道德幾乎不起作用的地方。

楊夕三人一路走來,所過之處,幾乎沒有一具全須全尾的屍體。

“我說人參吶,你也忒沒用了,這都吐了幾遭了?”寧孤鸞半拖半抱著江淮川,後者一副虛弱無力的模樣, 倚著身邊人的肩膀。

“你不是人, 不會懂的。同類相食這種事, 人是接受不了的……”

寧孤鸞一挑眉, 指指前面開路的楊夕,“那個也是人呢。”

江淮川虛弱道:“她哪裡像人了。。。”

“老江, 把眼閉上。”開路的楊夕忽然停在拐角處,洞裡的幽光把那細瘦的身子映得有點瘮人。

“怎麼?”

楊夕回頭,目光裡滿是凍結的殺意, 又像剋制的狂怒, 語調冷靜得出奇:“地上屍體扒得有點乾淨。”

寧孤鸞跟上去一看, 皺了皺眉:“有點過了。”

江淮川不明所以,自己一人扶著牆壁蹭過去,“扒乾淨怎麼了, 你個小姑娘都能看, 我個大男人。。。。。”

聲音戛然而止,江淮川咕咚一聲坐在地上,“臥槽!”

的確是扒得有點乾淨!

扒光了法寶,扒光了衣服, 連帶著還扒走了整張人皮。紅色的肌肉和白色的筋都露在外頭,二三十具屍體的眼睛都是暴突出來的。

寧孤鸞好像對這場景極熟悉,皺著眉道:“活剝人皮,這可不是餓極了想吃的。”說著又蹲下身去檢驗,“沒用法術,就是撕扯著扒的,幹這活的應該不止一個人。”

楊夕望著眼前深邃如口的黑洞,“我去看看。”

說罷貼著洞壁,向前走去。

寧孤鸞略一思忖,起身跟上:“一起。”

江淮川:“……”

做決定前能先考慮一下,還有個戰鬥力低下的隊友麼?

行了約有二三裡的距離,楊夕的怒氣幾乎淡定了。如剛才那般扒了皮的屍體又見到兩堆,男女老少不定,加起來差不多百人。

江淮川都不吐了,他只糾結一個問題:“咱們能打過麼,不能也給扒了吧?”

卻見楊夕忽然飛撲過來,“老江,頭上!”

一股凜冽的殺意兜頭而來,從天靈蓋直灌腳底。

江淮川不急細想,便被寧孤鸞合身撲倒在爛泥地上。抬頭再看,楊夕一把長劍架住了從洞頂倒懸下來的兩隻利爪。

“滋啦---”

江淮川心中後怕,但凡楊、寧二人有一個反應慢的,自己這身人皮今天就算穿到頭了。

洞頂陰影裡探出一張殘忍邪惡的笑臉,亂髮翻飛遮住了半張面孔,可這份殘忍卻讓江淮川刻骨難忘:“是那個狼妖!”

楊夕也是一眼就認出了來人。實在是剛一進死獄,這第一個遭遇的敵人之強悍,才是讓她對這片汙糟巷洞心存敬畏的因由。

眼前這個衣服都不齊整的妖修少年,帶給楊夕的壓力遠超折草娘,梅三,以及夜城帝君。更別說那些除了賣蠢就只會賣萌的獄卒。

寧孤鸞蹲在陰影裡仰頭,“要是他的話,一個人扒皮,也不是辦不到的。”

上一次交手,楊夕一招之內斷了腿。要不是有江淮川這個做弊器,恐怕早就因殘廢喪在了死獄的入口。

這一次交手,楊夕獨臂持劍,避其鋒芒,不過是虛虛一擋。便倒飛出三丈,連翻了三個跟頭才把勁力卸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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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站起來的時候,長劍“噹啷--”一聲落在地上。僅剩的一隻手,也垂軟下去了。

楊夕只覺得渾身發涼,“洞口那次,他居然是沒認真的。”

楊夕往江懷川寧孤鸞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下便定了主意。便是讓這妖修少年扒光了一身嫩皮,也要給兩人掙出個逃跑的一線生機。

剛要再上,寧孤鸞卻突然出聲:“別動。”

楊夕腳下一錯,險些自己扭斷了腰。

“你看他沒有出擊。”

寧孤鸞的聲音,在幽深的洞裡,憑空刷出一片冷靜。

針落可聞的一小會安靜之後,寧孤鸞靜靜道:“他是個成型不久的小妖,實力雖然強橫,習性卻還是像狼多過像人。”

“他好像,在守著他的窩。”寧孤鸞試探著往前邁了一步,狼妖少年從陰影裡探出雙爪,嘶嘶出聲。

仔細看來,到有點像虛張聲勢了。

楊夕此時再想起剛剛的那一擊之威,也決出了點,無路可退,拼死反擊的味道。“若是守窩,他不出聲響,放我們過去不是更好?”

“我們可能,是闖了他的獵場。”寧孤鸞冷笑一聲,“只吃人皮,美食家呵。”

楊夕一聽,頭皮都炸了。

“美食你個頭!他自己個兒九就這地洞禍害成這樣,背後那洞裡萬一有一窩狼崽子,等將來長大了全放出來,這死獄裡還有人的活路嗎?”

寧孤鸞卻忽然蹲下來,從懷裡掏出一堆東西,那動作太過小心翼翼,以至於整個人與平時的頑劣像隔開了一層霧。

其實自從見到那些沒皮的屍體,寧孤鸞的表現就有點不對勁兒了。過於冷靜,還帶著點莫名的邪勁兒。

那堆東西掏出來之後,一股焦酥的香味,便在洞裡瀰漫開來。

江淮川看著那獻祭似的動作,舌頭都打結了:“這是…烤…烤麻雀…”

寧孤鸞向那小狼妖招手,“來吃,熟的。”

江懷川胃裡湧起一股,比看見人被啃光了骨頭還不舒服的感覺。

楊夕恍然想起,她似乎從來不怎麼瞭解這位鳥師兄的。

他的二貨欠抽,他的果斷兇狠,他的低下德行,他的重信守諾。還有他明明骨子裡帶著對人類的刻骨偏見,卻對身為人修的無面師父情深意重。

如此多的矛盾在他身上糾結成一團肉眼可見的亦正亦邪,像一顆隨時會爆的炮仗。讓人在估算形式的時候永遠不敢把它當成一個穩定因素。卻又在危機之時下意識把它當成一個可靠的後盾。

以往,楊夕只是簡單的把這一切歸因於他是個妖修。

可楊夕沒見過妖修嗎?

楊夕見過歸池,見過掌門。歸池是遲鈍守舊,帶著點悲意。掌門是囂張鐵血,內藏著溫柔。

從來沒有誰,因為和誰是相同的出身,就是一樣的人。

楊夕想,我從來沒有試圖去瞭解他們的過去。

我這算不算是,另一種的“非我族類,其心必殊。”

楊夕上前一步,問寧孤鸞:“師兄,你這是……?”

那小妖狼倒懸在天頂,睜大一雙幽幽的綠眼,狂躁地亮出利齒,一雙爪子時刻準備著攻擊。然而眼看著,口水從鮮紅的舌尖上滴下來,吸都吸不回去了。

寧孤鸞一笑,“會吃熟食,這小狼是人養大的。”

回過頭看著楊夕,一雙眼複雜深邃,裝著個慢慢地淺笑。不知道看出了多遠。

“我剛成人形的時候,還沒學會思考。每看到有人吃麻雀,就憤恨得只想抓了那人碎屍萬段。我修行多年,山中無歲月,孃老子和兄弟姐妹,早死得乾乾淨淨的了。可我也不知哪只被燉在鍋裡的,串在簽上的,會不會就是我哪個兄弟的後代。後來師父說,這世上,活下來的每一條命,都是揹著血債的,沒有誰不吃了誰。難道牛羊被吃了就不無辜麼?我當時特天真的告訴他,我是吃素的,連條蟲兒都沒吃過。然後他問我,崑崙二長老是顆土豆修成的精怪,飯堂是不是就不要開火了?”

楊夕噌的倒退一步,腦子裡某個愣得不可思議的部分說:原來崑崙百年前就開始吃土豆了!

議事大殿裡那群被掌門訓得無地自容的長老們,哪一顆也不像是土豆變的!

“我當時就為了這一句話,陷在悽風天劫裡整整迷惘了四十年……後來……”寧孤鸞頓了頓,眼中是些不慎清明東西,可以想見,那迷惘現在也未必就過去了。不然鳥師兄也不會是現在這個矛盾糾結的性情。

寧孤鸞似乎是不願提及那段天劫裡反覆的過去,直接伸出手,撿起地上一隻熟透的麻雀,拋給那只小狼妖。

“現在,我只是想著,它們死都死了,總要死得有點用處。”

“這些是我從垃圾盒子裡撿來的。修者的城市太富庶了,即便在打仗,縱然是前線,不夠新鮮的肉食,也是隨手就扔的。”

小狼妖張口叼住了那只麻雀,囫圇吞了。看著寧孤鸞的神色,卻依然是兇狠邪惡的,陰影裡看不見的小窩,被他護得更緊了。

“養你的人死了吧,不是很久沒吃過熟食了?吃慣了熟肉,怎麼喝的下生血,嫌腥了……”

楊夕不由想起,小時候在程家,經常被人罵的一句話。“養不熟的狼崽子”

那之前,所有人都覺得狼是養不熟的。

可楊夕最終遇見了老道士,就像鳥師兄遇見了無面先生,歸池遇到了歸自去。

大約每一個狼崽子,都會遇到一個老道士,讓他甘願收起爪牙,直立行走,不吃生肉,改變一切的習性,只為那人能滿意的摸摸自己的頭,說一聲“長大了。”

眼前這匹真正的狼崽子,他的老道士,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有人來了!”

在楊夕和寧孤鸞都沉浸在各自思緒的時候,江懷川忽然出聲預警。那小狼也忽的調轉了爪牙的方向,露出困獸猶鬥似的兇利。仔細看去,會發現他光.裸的脊背上,所有汗毛都豎起來了。

什麼人能把這兇悍殘忍的小狼妖逼到這般程度?

寧孤鸞和楊夕幾乎是同一時間做出了暫避鋒芒的決定。行為也有著同出一門的獨特風格……

寧孤鸞變成了一隻麻雀,躺在了熟麻雀堆裡;楊夕就著自己半殘廢的形象,直接往地上一趴——別說,還真挺像個死人的。

江懷川:“……”

做決定前能先考慮一下,還有個四肢健全的隊友麼?

楊夕嘶聲道:“趴下。”

江懷川忐忑的趴下了,老覺著自己不像個死人,又沒那勇氣自己撅條胳膊。

孰料,來人根本看都沒看地上的屍體一眼。輔一現身,直接開打。

十二個衣冠還算整齊的修士,各持一只能發出瑩瑩白光的法寶,結出一個訓練有素的戰陣。

楊夕看得分明,那法寶的白光正是之前在死獄入口,嚇跑小狼妖的那種。

雙方鬥得十分熟練,十二名修士起手就是各種降妖決,伏魔咒,顯是有備而來。

小狼妖這邊被白光一照,也終於能看清情狀,原來他並非像楊夕他們想的一樣,是貼在洞頂,而是整個下半身堵在一個細小的洞口,只露出半身與敵人纏鬥。

這樣的姿勢,令他的實力大打折扣。

他那令人心寒的速度完全沒了用武之地,鋒利的四爪,也只剩了前肢可以發揮。

這場戰鬥是如此明顯的不公平,可即便這樣,小狼妖仍然與十幾個白衣修士戰了個平手。以至於楊夕越看越是心驚,若無限制,這狼崽子的本事,幾乎能秒屠了這些個修士。

而從雙方熟門熟路的開打,你來我往,到現在都一句話不說,顯然這不是第一次發生。甚至不是偶爾發生。

許久,白光法寶漸漸弱了下來。那些修士終於收手,藉著仍有威力的白光,冷冷丟下話來:

“哼,以為自己不吃人肉,就真的不是畜生了?古存憂把你□□的倒是好,他人都死了,你還給他守著靈呢!咱家今兒個告訴你,現東區換了天了。胡爺想要的東西,那就得拿到。胡爺想要個人皮披風,看見外面那群死人沒有?要不是你那身狼皮胡爺不稀罕,非得給你扒了!”

江懷川本是老實趴在地上裝死,聽到那人放話,忽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

那些陪皮竟然是這麼被扒的!

不為吃,不為喝,甚至不為了練什麼邪法,單單為了一件披風!

那小狼妖也不知聽得懂人話不能,只是死死扒著洞口的岩石,衝著修士們的方向使勁兒齜牙,正像一頭守衛父親遺留下的領地的小獸。

幾個修士揚長而去,大搖大擺的模樣幾乎讓人磨牙。更有人嗤笑道:

“小畜生,半個月沒吃食兒了吧,但凡聽得懂半句人話,道爺還是勸你一句,你這樣撐不了幾天,東西遲早還是要交出來的。胡爺吩咐了,一天照三頓揍你,反正我們就是人多,就是個畜生,也能活活耗死!”

就在此時,場中變故突生。原本就愈發虛弱的白光法寶,忽然映著那人的話音。整齊地熄滅了。

一片黑暗中,靜默維持不到一瞬。

一雙幽綠的亮點,閃電般劃過空中,直撲十二名修士立足的地方。

小狼妖反擊了!

速度的優勢,在在一片死黑中被發揮得淋漓盡致。慘叫聲幾乎是緊跟著響起來“我的——”

我的什麼,根本沒來得及出口。

黑暗中,江懷川幾乎是憑著本能,脫口而出:“小心有詐!”

片刻的安靜之後,一聲輕笑響起。

極得意的。

“這年頭,還真有不怕死的英雄。可惜吶…晚了。”

白光復又亮起來,十二個法寶,沒有半點靈力將盡的樣子。

閃耀著排成一個收妖陣,陣法的中央,小狼妖渾身是血,被密密麻麻的鎖鏈穿透了全身的各處關節。連腮上都被橫貫了一根,穿過齒列,汩汩的滴下血來。

小狼妖呼呼地喘著粗氣,完全動彈不得。

困龍之索,一百零八。

化形神龍,也無可逃。

何況區區一隻沒成年的妖狼。

為首的修士陰陰一笑,“剛是哪位不怕剝皮的好漢,就別裝死了。站起來吧。”

江懷川心知藏不住,深吸口氣準備起身。卻有人比他站起來的更快。

“一群大老爺們,這麼欺負個孩子,你們怎麼好意思?”

灰色的麻雀,化作人形。明明是盤腿坐在原處,卻有頂天立地的風姿。

為首的修士露出個嫌棄的表情,“又是個妖修。”

他身後幾人對小狼妖的強悍印象太深,幾乎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露出中間一具被搗爛了腹腸的屍體,和一個被咬斷了喉嚨,尚未嚥氣的修士。那修士霍霍掙扎著伸手,夠著首領的方向。

這都是小狼妖一擊的傑作。

為首的修士被夠到了褲腳,只淡淡瞥了一眼,道:“瞑目吧,胡爺會記得你的忠心的。”

那修士終於趴在首領的腳邊咽了氣。然而,並未闔眼。

修士首領沒有再浪費一眼在死去的屍體上。抬手一指寧孤鸞,優越的道:“你們殺了他,我去替胡爺看看,姓古的留下了什麼東西。”

他身後的修士,這次卻沒有令行禁止。

“頭兒,俺們打不過那妖修,不如您老來殺人,俺來替胡爺看看?”

“要不先開了古存憂的存貨,沒準兒就弄了什麼寶貝,殺這妖修也容易。”

修士首領漲得滿臉通紅,大吼一聲:“你們想反了是吧?”

有人輕聲跟了一句:“如果不反就是地上那樣,自然是要反的。”

首領驚怒:“胡爺--”

最開始發話的人開了口,是一把粗獷沙啞的嗓子

“算了吧,頭兒。胡山炮算個什麼東西,古老大在那會兒,他連舔.腚都得上趕著排號兒。現在東區的強人死絕了,你再看他是怎麼對古姓舊部的。。。。趕緊殺絕啊,連頭狼都不放過。指望他?還不如指望自己自己……再說,最後那天,十八凹的退路裡為什麼是封死的,到現在都還沒個說法呢。”

首領一口氣憋在喉嚨,險些嗆死:“你…你這是說胡爺害死了姓古的不成?”

那形貌粗獷的光頭齜牙一笑:“我是說,在這死獄裡想要出頭,就得學胡爺的手段。姓古的講道義,就只有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話音放落,他身後已站了三四個人。顯是事先商量好的。

光頭向著小狼開始守護的狼窩處邁了一步,眯起眼睛:“不死槍王古存憂的留下的寶貝,就是分上一點,也夠我們哥兒幾個死獄裡活下去了吧……”

一聲嘆息悠悠的響起。一個女聲壓抑著冰冷:“當著我師兄的面,人修的臉,可真都被你們給丟盡了。”

從坐起來就沒再說過一句話的寧孤鸞,接上了一聲輕笑。

“呵呵。”

作者有話要說:  我滾回來更新了。這次估摸著能把南海大副本寫完。順便說,這是楊小驢子第一次揚名的地方。

而且前方高能,有人要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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