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他種族眼裡, 人修,是一種七情氾濫、聰明怕死的物種。

不見天日的坑洞裡。

一個骨瘦如柴的青年縮在角落,滿眼都是絕望的恐懼。雙手下意識的不停抓撓皮膚,他看起來快要崩潰了。

“孫三,你必須跟我走。所有拾荒部隊都會在今天撤離,馬上會有屍修來接手。屍修你聽過麼, 他們也是鬼道的一種。你如果執意留在這裡, 煉化大陣一起, 你就會變成一隻屍偶。”

楊夕蹲在孫三的面前, 黑暗中露出壓箱底的左眼。

瑩藍離火微微躍動。

孫三拉住了楊夕的手,惶急的說:“楊姑娘, 你陪我留下好不好?我知道你是好人,你看我們幾個當初在摘星樓活得艱難,都忍不住出手呢!你要是不給我送飯了, 我一定會餓死的。你那麼厲害, 只有你才有辦法勸服那些屍修的……”

楊夕一轉身站起來, 腦門上青筋直跳。壓抑許久終於還是張口罵了一聲:“臥槽!”

“楊姑娘,你打我、罵我都沒有關係的,你留下陪我好不好, 那些雷停了我們再走……”

楊夕抬手往後一指:“你閉嘴。我怕我忍不住宰了你。”

孫三可憐兮兮的看著楊夕。

楊夕一直覺得, 孫三是個創造奇蹟的人!

從傳送到這個戰場開始,孫三那雙蒼白秀氣的手,就沒有處理過一具屍體。剛開始還能縮在遠處觀望,三五天之後乾脆就縮排這個洞裡, 再也不肯挪窩了!

要不是楊夕和連天祚可憐他,偶爾送點醃好的怪肉乾給他,他能把自己活活兒餓死。

這絕不是誇張,楊夕為了逼他出來,真的曾經七天沒給他送吃的。結果再見這哥們兒的時候,他已經眼看就要嚥氣兒了,卻沒往洞口挪過一步。

楊夕就不明白了,他連餓死都不怕,還個怕什麼屍體和天雷?

結果哥們兒被救活了,睜眼說的第一句話是:“楊姑娘,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楊夕當場就後悔了,很想再把他打死過去。

從此以後,楊夕隔七天才給他送一次吃的。她就不信了,來來回回在餓死和活過來中掙扎,他還能不出洞!

萬一真給餓死了,那也是他自找的!

結果,一個月後丫還是賴賴唧唧活著。

楊夕經過潛心觀察,終於發現,孫三還是有進步的。

他學會合理的把一天的食物均分成七天,長毛的還是腐爛的都照吃不誤。水不夠甚至還學會了喝尿!

此等毅力,和危難之中的決心,也是值得我輩修士學習的……

但是他到底圖個啥啊?

楊小驢子這一生都勇往直前從不退縮,遇神殺神,見鬼滅鬼,敢抗雷,能趟火。她不能明悟什麼這世上還有一種情緒叫“逃避 ”。

楊夕當時勇往直前的決定,趁夜把孫三直接敲昏抗出去。

然後,孫三又特麼奇蹟了……

孫三這小子居然是個體修!

楊夕加上寧孤鸞,搭上當時還不太能當人使的趙大、錢二,在不殺了孫三的情況下,居然都制不住他!

媽蛋!寧孤鸞可是個貨真價實的人偶師啊!離火眸都催眠不了,這特麼意志太堅定了好麼!

總之,就是楊夕發現,真要打架,不殺人的話,自己沒準兒還打不過孫三呢……

“這是怎麼樣的奇蹟啊……”

楊夕蹲在地上搓臉。

這一年的時光,楊夕可是沒閒著。

空步、瞬行,這兩門崑崙的標配戰技都已經十分純熟。

天時地利,藉著天生地養的天雷鍛體,每天至少鍛一次,當初幾十萬靈石買來的泡澡藥材,都已經耗光了。不過好在鍛體也有小成,這種程度的天雷已經傷不了她了。

歸池已經開始勸她:“你得緩一緩,你再這麼鍛下去,還沒築基經脈就閉死了。體內存不住靈氣,你真想當個體修麼?”

楊夕當時已經被孫三折磨瘋了,當場就回了一句:“我當體修能制住孫三麼?”

結果,被那逆徒三天沒跟她說話。

還有最重要的,楊夕因為十分的畜生不怕疼,藉助“研神碾”之力,把元神碾碎了重鑄,碾碎了重鑄,碾碎了再重鑄……一年之內神識暴漲十倍!單以神識之力論,已經有化神二層修士的水平了!

可就是這樣,離火眸還是沒能催眠孫三。

不怪一直覺得自己特別文明敬老的楊小驢子,都要忍不住爆粗。

楊夕蹲回去,最後一次嘗試:“孫三,我只跟你說最後一遍,現在跟我走,不用你收屍,今天就能回到城鎮裡,以後你愛作死作死,愛回家回家,沒人管你。走不走?”

楊夕腰間的崑崙玉牌熱起來,她估計著是連天祚回來了,寧孤鸞他們在催她。

於是就沒看。

不耐煩的在腰上拍了兩把,玉牌的溫度便消了。

寧孤鸞和連天祚早都已經放棄孫三了,妖修、靈脩什麼的,骨子裡對生死其實看得相當淡。

即便是連天祚那樣善的性子,看到孫三意志堅定,也都丟開不管了。

楊夕心裡還總有一點,如果不是我,他不會到這來的念頭。

孫三一雙眼睛滿是恐懼的看著楊夕,用力的搖頭:“楊姑娘,我……”

楊夕一看他搖頭,抬手制止:“行了,你不用說出來氣我了。”楊夕站起來,轉身就走:“那永別了,如果在哪個屍修的屍偶裡邊見到你,我會把你買過來的。到時候給你埋回家去。”

各大道統,總有些重合的小部分。屍修的屍偶,人偶師也是可以用的。

孫三當場就乾嚎起來了。

楊夕走得沒有半點不忍心,她其實從頭到尾也沒同情過孫三。她只是一直覺得,自己應該儘量救他。

她也沒給孫三留任何食物。

屍修明天就到。死都死了,飽死鬼餓死鬼有什麼區別?

吃飽了難道就能死得瞑目了?還是給活人節約點糧食吧。

楊夕一邊往回走,一邊檢視自己。

覺得自己做得都挺對。

“楊師姐!那邊是崑崙的楊師姐嗎?”

楊夕一轉頭,微微皺了皺眉,待人走近才儘量屢順了眉毛,面無表情對著來人:“是北斗的劉師弟,有什麼事麼?”

這位劉師弟是之前拾荒的時候認識的,知道姓兒,沒記住名兒。

修為同楊夕一樣,卻是北斗劍派很說得上話的一個親傳弟子。

二十多歲青年,著一身北斗劍派的靛藍色常服,左胸前是繡著銀白色北斗七星的黑色補子。劍眉星目的,看著很有些英武。不過楊夕卻總是覺著能從那眉目裡看出點賊眉鼠眼的味道。

並且楊夕覺得北斗整個門派的弟子全都長得賊眉鼠眼的。經常仗著人多圈劃屍體密集的好地方,並且時不時偷拿擠佔旁人的戰利品。

不過礙於這片戰場上,拾荒部隊中北斗劍派佔了大半,才一直沒人說什麼。

就是這個“劉”,也是因為之前偷拿了錢二的戰利品,被楊夕從“劉師兄”打成“劉師弟”的。

無名劉師弟帶著十幾個人跑過來,隱隱的就把毫無所覺的楊夕圍了起來。

“楊師姐這是趕去和崑崙弟子匯合嗎?”

楊夕簡短道:“是。”

“哎,終於要離開這鬼地方了,出去把拾荒的所得賣掉,咱們也算沒辜負這一年的出生入死。”劉師弟先是感嘆了一下,然後不經意似的問:“楊師姐的收穫應該不少吧,都隨身帶著可不容易……”

一片戰場上拾荒的,大家都道聽途說的知道楊夕在“下雷”的時候從來不進坑。

不少人猜測,她應該是有什麼抗天雷的寶貝,趁著其他人不得不躲起來,偷偷發財去呢!

楊夕面無表情的看著“鼠眼劉”,崑崙弟子一般不用儲物袋,都是芥子洞府裝家當。

但是這個拾荒的戰場,低階弟子那小小的芥子洞府出乎意料的不夠用。所以崑崙弟子是找了個地方,把那些收穫掩埋起來,輪流看守的。

“跟你有關係麼?”

“咣噹!”一聲,楊夕的後腦勺就挨了一下狠的。

一個粗噶的聲音喊道:“劉煥,跟她廢什麼話,打死還怕不能收屍……”

這聲音戛然而止。

楊夕因為衝力踉蹌了一步,撲倒在地,卻沒有如預料的昏厥。

回身長腿一掃,撂倒了那下手的壯漢,拖著人狂退十幾米,背靠一具拆得稀爛的怪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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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壯漢按在地上,楊夕的手指緊扣著他的喉嚨:“你這是什麼意思?”

所有人都驚呆了。

剛那漢子是直接上見砍的,本命靈劍!

照理這一劍下去,腦袋直接削飛都是輕的,直接爆了才是正常。

可是人家的腦袋還穩穩的在脖子上架著呢,那表情好像只是被木棒敲了一棍。

還敲得不怎麼疼……

北斗劍派的眾人有點嚇慌了手腳,以至於那壯漢就這麼被活活拖出去,都沒人想起來阻止。

“別慌!”關鍵時刻,還是劉煥出來力挽狂瀾,他對著楊夕拱了拱手:“今天是師弟有眼不識泰山,師姐當真好本事。就不知……師姐這身好本事,有沒有覺得在這片戰場上特別憋屈?”

楊夕從來就沒把北斗劍派的鼠眼眾當自己人。

不論這群人忽然的化友為敵,還是莫名的又像要坐下來談談,楊夕都沒動過一根眉毛。

她此時只有一個疑惑——為什麼?

戰場上出現叛徒,本來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是這戰爭不一樣,難道說活人還能叛到怪那邊兒去?那東西可是沒智力的。

楊夕五指不離壯漢的咽喉,人高馬大一條漢子被她捏得口吐白沫。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沒有青菜吃,是有點憋屈。”

“……”劉煥乾笑一聲:“楊師姐……就沒覺得別的憋屈?”

楊夕:“比如呢?”

劉煥掰著手指開始侃侃而談:

“首先,我等來此之前,並不知道此地如此惡劣,這是那些高階修士騙我等送死的欺瞞。

“其次,這戰場有進無出,因為危險用結界整體封閉,這是不顧人命的暴行。

“最後,我等扛著天雷,整天切屍體割腐肉,最後派人來接我們出去,卻還要上繳大半……楊師姐,我們覺得這‘抗怪聯盟’,實在是高階修士一手遮天,低階修士全無活路。不如反了吧。”

楊夕眯著眼:“你修仙之前幹什麼的?”

劉歡一愣,隨即有點自豪的道:“我家世代修仙,我不曾做過別的。”

楊夕嗤笑一聲:“這位仙長,你見過誰家戰場打仗,士兵還能自由撤退的?”

劉煥瞪大一雙眼:“話不是這麼說,我輩修士生來求的就是逍遙,怎能與那等凡人作比!”

“你曾經有資格選擇,來或者不來。”

楊夕說這話的時候,長劍已然入手。幽黑的劍身嗡鳴著抽出來,夜行閃著冰冷的死光。

北斗劍派的眾人也紛紛祭出長劍,竟然大部分都是形制特別的本命靈劍。

劉煥冷了眼神:“屁,北斗可沒有崑崙那麼自由。我們接的是門派指定的任務,不然你當戰場上會有這麼多北斗?”

楊夕單手橫劍,不為所動:“既然這樣,你們儘管找自家門派的麻煩。對我一個崑崙斬盡殺絕,又是做給誰看?”

劉煥忽然無聲的笑了,“橫豎是叛,幹嘛不多撈點資源?”

楊夕也笑:“歸根到底,還是一個貪字。”

劉煥眼見著一邊說話,自己一方已經重新把楊夕納入了包圍。他又找到了勝券在握的自信,笑著嘆息:

“修士本就不善生產,沒有足夠的資源,可怎麼捱過以後亡命天涯的日子呢?楊師姐,楊姑娘,我等也是沒有辦法。”

楊夕長劍一橫,抵住手中人質的脖子:“如果他死了,你們又可以少分一份兒。那你是救他不救?”

負責包圍的北斗弟子投鼠忌器,紛紛站住不動。

劉煥一笑:“這個麼……”

楊夕根本不等他說完,一見他笑出來,就乾脆道:“我明白了。”

“嘎巴”一聲捏斷了壯漢的脖子,楊夕提著“夜行”就往劉煥衝過來了!

“真以為我沒打過群架,人多就整不死了麼?”

……

錢二還是不忍心就這樣放下孫三。聽了連先生說的訊息,他到底打著去找楊夕的藉口,往孫三藏身的坑洞來了。

半路聽見打鬥的聲音,他悄悄潛過去看了一眼。

只見楊夕一手長劍“夜行”,舞成一片密不透風的黑影。一手提著個人不撒手——錢二記得這個人,是北斗劍派一位長老的後人,叫作劉煥。

不過現在,這位挺英俊的劉公子渾身都是血窟窿,看起來快被整死了……

錢二閉了閉眼,不論看多少次這“巫婆”打架,還是不太能適應一個小姑娘如此殘暴血腥。勇敢的抽出佩刀,錢二心想:我應該去幫忙吧,雖然可能作用不大。

楊夕也看見了衝出來的錢二,“來得正好,幫大忙了!”

長劍捅穿一個攻上來的北斗弟子,直接甩飛到錢二面前:“看好,別讓他死了,跑了!”

空中血花飛舞。

錢二被那名弟子肚子裡流出來的血淋了一身,還是哆嗦著接了。

再去看那“巫婆”,只見她回頭一眼,剩下的五名北斗弟子就都給“瞪”死了。

好吧,小巫婆說過,那招叫“識刃”。

可錢二沒有修過神識,也不懂。在他眼裡的效果,那就是一眼給“瞪”死了。

楊夕跳下巨石,抹了一把汗,結果抹了一臉血。

“想留個活口,真比全殺了還累!”

錢二仔細瞅了瞅,那血竟有八成是小巫婆自己的。密密匝匝的傷口滿身都是。

這個錢二懂一點,天雷只能斷骨,皮膚還是軟軟的會破。

鍛皮要有足夠強的陰風。

“你手上捏的不也是活口麼?”

楊夕拎了拎手上一動不動的劉煥,呲牙咧嘴:“就這心眼子,我指望他帶路不給我拐賣嘍!要不是為了引住那幫人不跑,我早一刀捅死他了。”

楊夕話沒說完,卻見一直閉著眼睛貌似昏迷的劉煥做了一個咬舌的動作。

楊夕猛然一驚,新知許多修士舌尖精血都是可以用來攻擊的大招。想也不想抬手把人甩飛了出去。

卻見一道血箭從劉煥口中噴出,卻是衝著錢二的方向。

楊夕大喝一聲:“跑!”

錢二比楊夕想得還機靈一些,他沒跑,而是直接躺倒在地。這是躲避天雷養成的習慣,也是想著,總不能有人攻擊我腳脖子吧?

結果,他就眼睜睜的看著那道血箭,沒入了本該“看好別死了”的人質心口。

那名人質直到死透倒地,也沒能瞑目。

他本有丟下劉煥活命的機會,畢竟他們有十幾個人,分散了跑楊夕一個人不可能追上。但是他們留下了。

然後,劉煥卻殺死了他……

楊夕也木在當場,半天沒想起來動。卻聽見身側傳來劉煥冷靜的聲音:“現在,能給你帶路的人就只有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戰爭如斯殘酷,人性如斯可怕,驢啊,路還長著吶……

感謝挨章補分的可愛妹子,雖然你今天可能看不到這章。

然後還謝謝下面這位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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