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w近來覺得她越來越看不懂兄長了。

當然,之前她也沒有看懂多少。她自知在才智上並無出眾之處, 兄長又並非將心思表露在外的性子, 所以也從不敢輕舉妄動,自作聰明, 每有任務皆按照兄長命令行事。然而, 之前她雖然看不懂其他,卻可以肯定兄長的一點心思, 那就是但凡於曹司空有利之事,無論情況如何,兄長必會去做, 而且必要做到完美無缺,斷是盡其所能, 不使司空失分毫之利。

然而,如今兄長對孫策的態度做法,都與此,至少看上去,差之甚遠。

孫策雖暫無北上之心, 然確有西進直逼陳登之意。陳登知孤城難守, 可用奇挫孫權一時之銳, 於孫策則只有破城被俘喪命一條路。然北面曹司空正和袁紹僵持官渡, 一兵一卒都難以餘出支援廣陵。兵少力單,情勢危矣,留下的僅有荊軻刺秦一計。

至於荊軻的人選,被孫策殺死的許貢門下, 有的是一心想為主公報仇的門客,只需暗中促使他們互相聯絡,再加以煽動,絕對是不二之選。

但只是這麼些人,還不能讓這一計謀萬無一失。孫策雖然時常外出郊獵,但身邊往往有親兵保護,個個是以一當十的驍勇之士。以這些門客的能力,還未等接近孫策,怕是就已經被親兵剿殺。

所以,將孫策與親兵分開的任務,便落到了那匹千里駒身上。

這一切,都是在街市遇到孫策的那日回家後,兄長與她講的。當她牽著馬去找兄長,告訴此馬是廣陵陳元龍陳先生聽聞兄長近日好馬送來的之時,兄長已然明白此馬的用途與陳元龍的用意。

“孫策一眼就看出,這馬性子野烈,嘉駕馭不了。更何況是八面玲瓏的陳元龍。經嘉的手將這匹馬送到孫伯符手上,一是不使他的人暴露痕跡,二是使嘉成為此謀劃的參與者,將嘉與他綁到一條船上。將來主公如果不滿他此事的處理方式,有嘉牽扯進去,說情也好,擋箭也好,都多了一重保障。陳元龍,不愧是能在徐州各方周旋那麼久的奇才,真真是打的好算盤。”

兄長明知陳登的心思,還願意助力為之,喻?w明白,這是因為陳登的計謀縱有私心,對曹司空也是百利而無一害。可她不明白的是,這次面對孫策兄長一而再,再而三的猶豫。

不為情報,不為試探,寧可被華大夫多灌碗藥也要跑到郊外和孫策去打獵。

為孫策筮卜起卦,推衍命數。而在這之前,除了為曹司空和荀令君,兄長都推說“探測天意折損陽壽”,不為任何人起卦。

明知陳登之意,卻在孫策依照計劃開口討要馬匹時,一次又一次警告。每問一次,語氣重一分,最後甚至連身份都不再隱藏……在孫策當真牽過馬後,她分明感覺到,兄長是希望孫策察覺到危險而拒絕的。

再比如現下,北邊曹司空的書信送至案前,談的正是孫策欲北上攻許的訊息致使軍中人心惶惶一事。兄長早就知道孫策意在廣陵,也知孫策恐怕連打廣陵的命都要沒了,卻提著筆,持持沒有在將要送回北邊的帛箋上落下字。

直到墨在筆尖凝成墨珠,又落下汙了帛箋,喻懷才恍然回過神,道:“幫嘉換張帛箋來。”

第五張……

喻?w一邊默默記著數,一邊心疼著精貴的素帛。她將被墨汙了的那張拿下扔到燭器中,而後換上一張所剩不多的新箋,展平,輕聲勸道:“少爺,若是……是否由我去傳信陳登,讓他緩一緩,待少爺離開江東再行動。”

這次他們僅因養病而來,遇到孫策是有意為之,但牽扯入廣陵一事卻實是意料之外。孫策遇刺,皖城必然全城戒嚴,那時他們想要離開就太困難了。

雖然她本能清楚兄長的猶豫不可能是因為這份危險,但思前想後,她實是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釋。

“城裡已貼了告示,大軍後日揮師廣陵,‘討誅奸賊’,不能再拖了。”喻懷輕嘆口氣,口中喃喃似是為喻?w解釋,更多卻像在說服自己,“再說了,陳元龍將此事報給嘉,無非是賣嘉個面子。嘉何能讓他緩一緩。”在徐州侍奉三主,仍身名俱在;調守廣陵,不到三月得全城歡心,此等城府頗深又才智出眾的人,主公尚敬重又忌憚三分,他更不可能在此時多做什麼,壞了大事。

“只是……有些可惜了。”又輕嘆一聲,淺含著分淡淡的遺憾,惘惘然,似有所失。

蘸墨,落筆:

策新並江東,所誅皆英豪雄傑能得人死力者也。然,策輕而無備,雖有百萬之眾,無異於獨行中原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敵耳。

以吾觀之,必死於匹夫之手。

喻懷停筆,喻?w將帛拎起拿到一旁,待墨跡幹後再遞送出去。喻懷一手撐著頭,一手拿著筆,突然道:“不如,嘉再寫份同樣的,給孫伯符送去?”

“少爺?!”

“開個玩笑而已,緊張什麼。”喻懷笑著將筆隔回筆架,“對了,之前你說的也對,明日讓華大夫來再把次脈,若是已無大礙,嘉也該回去了。”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莫要同了某些人,生死訣別,竟亦是錯過。遺恨未了,方知天命,不可謀。

收到訊息,將軍未及脫戎去劍,鐵靴踏馬一躍,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賓士三千裡,最後卻佇立在這堂外,雙腳似被釘住般,一步都移不動。

在他身後,金烏西墜,火燒天邊層雲;於他身邊,大開的軒門,一尊棺槨靜靜躺在堂上,漆墨的烏木沉默不語。上一次他見到製成這種形式的烏木是安葬義父時,那時他站在伯符身邊,手撫過棺面,冰涼的觸感滲入手骨,隔了十日,都未曾消盡。

而這次,已沒有與他並肩而立的人。不必觸及棺面,他已在這江東暖暖的春日中,覺寒風刺骨。方知,這本無謂於自然寒暑,只歸因於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竟連生死訣別,都終是錯過。

不知是誰先看見他,半驚半喜喚了聲“中護軍”。跪在棺前的一干人猛然回過頭,為首的少年睜大哭紅的雙眼看清當真是周瑜回來了,忙忙撐地起身,可不吃不喝哭了幾日的身體哪有力氣,才站起就一個踉蹌,被身旁江東舊部扶住才堪堪站穩,向周瑜跑來:“公……周護軍,你終於回來了!”

聽著那生硬的改口,周瑜想在他回來之前應是已有人教導過孫權。如今,天已經變了,什麼都不能與從前一樣了。

他扶住孫權,把孫權臉上的淚擦了擦,又擦了擦,放柔的聲音輕到只有孫權聽得見:“仲謀,不能哭了,你不能再哭了。”說完,他一揚頭,望向堂中江東的一干舊臣,個個披麻戴孝,跪坐伏身在地,看似哀慟不已,卻不知有多少正心懷鬼魅,伺機而動。

周瑜清楚,仗打的那麼快,積壓了太多問題來不及消化解決。之前能相對穩定,幾乎全靠孫策長久立下的威嚴,現在孫策一死,心懷不軌之人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膽。

“刺客查到了嗎?”周瑜大了聲音,是問孫權,也說給靈堂中眾人。

“查到了……是……”孫權開口想回答,卻仍是嗚咽先行。實際上,這幾天他獨自面對一切,已是能做到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可見到親如兄長的周瑜,終究還是忍不住,止不住的流淚。

他狠狠地又抹了把臉,咬牙切齒的將淚逼回去。兄長遇刺,公瑾哥的悲慟絕不下於他,但自踏入這院中,公瑾哥都未嘗有一聲哀泣。他們,都不能哭了,不能再哭了。

孫權看著周瑜鐵甲下緊攥至鮮血淋漓的雙手,又看向他毫無表情的面容,咬著下唇,挺直了後背站直身,朗聲清晰回答道:“行刺之人是許貢的門客,為主報仇,行刺完就自刎當場。”

僅是些喪家之犬,如何能得知伯符行蹤,又恰好卡在將徵廣陵這個時間點上……周瑜眉頭微皺,又是展平,現在不是探明真相的時候,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孫將軍,”他退後一步,單膝跪地,低頭抱拳,“請孫將軍保重身體。江東之基業,今後全賴將軍一肩挑之!”

孫權眼眸微動,瞬間懂了周瑜這動作的意思。身後靈堂中,果然有人沉不住氣出了聲,乃是廬江太守李術:“周護軍遠歸剛至,尚不知情勢!父死子繼,古之禮也。紹公子雖幼,諸公可互結輔之,如此,方可保江東之基業,不寒先人之苦心。”

“非也非也。”不等孫權或者周瑜反駁,就有一人先開口,卻亦陰懷他心,“父死子繼,自然為古之禮也。然紹公子年幼,難堪大任。孫氏子孫中,當以平南將軍年紀最長,性情最為沉穩剛健。且平南將軍隨先主公征戰多方,戰功赫赫,由他繼承大業,於禮於情,最為妥當。”

“此言差矣!立長徒以年歲為依據,而不知人之才賢與否。在這亂世之中能抱江東之基業者,必當是有才有德之人而不必長於年歲。翊公子德行出眾,心懷仁義,可繼大業!”

“你這意思是平南將軍才賢比不過孫翊?!”

……

壓抑了幾天只聞哀泣的靈堂,瞬間被吵鬧填滿。群臣互相指責,橫眉冷對,萬千辭藻全用黨同伐異。棺槨仍舊靜靜躺在堂中,白燭凜凜狂搖,冷冽如冰。

“夠了!”周瑜站起身,面向堂中諸人,“主公生前,可有遺言?!”

一干人被一貫溫潤沉雅的周瑜這聲滿含戾氣的厲呵怔的一愣,空開半響的安靜。從方才起一直沉默不語的張昭走上前,對靈堂一拜,而後轉身面向堂中一干人和堂下:“主公彌留之際,親為權公子配印綬,託大業,除昭之外,不止一人可證此事。”

“既然主公已有決斷,我等身為屬臣,就當奉權公子為新主,共保江東基業!”眼瞧著又有人想開口反駁,周瑜“唰”的一聲將長劍拔出。鋒刃凝著殺意,泛著寒光,終於讓心懷鬼魅之人生了懼意。

他猛地把劍往地上一插,又向孫權跪下,抱拳朗聲:“臣周瑜願輔佐主公,共保江東基業,創不世之功!”

“臣張昭願輔佐主公,共保江東基業,創不世之功。”堂中,張昭首先跪下,抱拳行禮,面色一片平靜。

稀稀拉拉的,又有些人跟著跪下。但還有些人站著猶豫不決。他們知道,今日如果向孫權跪下,就等於承認了他新主公的身份,今後再無可能名正言順的將自己親賴之人推上主位。

孫權站在那裡,望著這些向他跪拜之人,也望向那些仍站立著的人。跪著的人中,有他的親人;站著的人中,也有他的親人。權力利益面前,人心涼薄,避無可避。

他想逃。他不想當這個什麼江東之主,他只想像之前那樣,聽兄長的話,兄長讓他打哪他就打哪,就算打不贏身後還有兄長……志不及天下,功不及萬民,但每日都過的怡然自在。

可他不能,他退後一步,踩著的就是兄長與父親的屍骸,踩著的就是無數為江東基業犧牲的將士兵卒,踩著的就是面前向他跪拜的一干忠臣的苦心。他只能一步步向前,走到眾人面前,昂首朗聲,鏗鏘有力:“權自知勇武不及父兄,才謀不及眾卿,經此大變,突擔重任,惶恐忡忡,汗流浹浹,恐小子無才,有負父兄之英明。”

仍舊站立的人一定此言,心中暗笑。若是孫權能知難而退,就最好了。

哪知孫權話鋒一轉:“然兄長既將江東大業託付給權,縱權心懷憂恐,亦當奉聖人之教,謹尊兄長遺命,當仁不讓,奉承大業!”一步一步,他緩慢而堅定的走到周瑜的劍所插之處,將劍拔起,眸中冷芒與劍身寒光不遑多讓,“諸君心懷江東,仁義忠正,權自當敬重佩服。但若有宵小之徒,託大義之名,陰圖私裡,釀禍於蕭牆,權就只能……”利劍一揮,劍氣先行,側旁一樹一枝,應聲而落。

“啪”的一聲,孫權將劍甩回周瑜劍鞘,背身不看眾人。而在他身後,群臣兢兢,跪倒在地,再無嘈雜。

然而,以威壓可鎮住一時,卻難以鎮住一世。那日過後不久,廬江太守李術據兵反叛,孫輔與北通敵,孫?幣跬級崛ㄗ粵?鍾此錆釉誥?斜徊肯濾?Α2瘓們盎谷綬卸x?頻乃鍤轄皇奔浞直祭胛觶?誦幕袒獺k鍶ㄖ荒芤攬空耪閻荑こ唐找桓衫銑跡?講叫⌒模?疵闈客煬日飴揖幀?br>

但在平亂的過程中,另一事也從未停過。孫策遇刺一事,若單說是許貢門客的謀劃,太多事情都無法解釋的通。然而,畢竟中間隔了些時間,又碰上內亂,查來查去,也只知道在這些門客背後,有廣陵陳元龍的人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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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這條情報後,周瑜猛然想起,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忘掉的事情。匆匆派了人到那喻懷的住所,那裡早已是人去樓空。屬下最終呈到案前的,僅有人一看就是特意留下的一份木簡:

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

郭嘉。

“啪”的一聲,木簡被狠狠摔入火盆之中。火焰將木簡燒的噼裡啪啦,愈燒愈烈,愈燒愈烈,熊熊之火,仿若將熾烈的燒盡一切哀慟。

今夜,徐風,朗月,風景正好,若能尋個濁酒三盞,倒也是個消泯戰火,忙中偷閒的好機會。

然而曹操知道,他也只能是想想。且不說軍中禁酒是他自己立下的規矩,也不必說這軍中根本就沒有酒,最重要的是現下能有閒情逸致陪他對月酌酒的人,還在千里之外的南方自在偷閒的養病。

不知是為僵持的戰局還是為別的,曹操心中生出些煩悶。將案上軍報一推,他起了身到帳外透口氣。

“請問可是曹公?”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問候,曹操尋聲望去。來人一身青衫,外披著件單薄的墨袍,頭冠歪著系在頭上,也不知是本就如此還是人駕馬太急,夜風太急。可即便如此,人也不顯狼狽,似是本該就是如此,與腦海中因思念勾畫了無數此的形貌,分毫不差。

他翻身下馬,笑語盈盈一步步向曹操走來:

“嘉實在是好奇,能和四世三公袁本初對戰數月不落下風,連斬其二將威震河北的曹孟德究竟是何人,故而就失禮當這不速之客。來的突然,曹公莫要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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