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鄴城城破,留在城中的袁紹家眷全都落入了曹操手中。禍不及婦孺, 加之曹操一直念著與袁紹小時的情誼, 所以對鄴城裡的袁家人也沒有太為難, 大多都給了些錢放了出去。唯一留下的,是袁紹二兒子袁熙的夫人甄宓。出於避免其他人懷疑曹操在剷除袁家後就要代漢自立的考量, 將甄宓嫁給了曹丕。

漢朝風氣開放,女子再嫁並非稀事, 加之甄家在冀州乃一方大族,甄宓容貌又傾國傾城,性情和柔溫婉, 自嫁來曹家之後侍奉卞夫人極為盡心盡力。尤其是建安十年甄宓生下曹叡之後, 不僅曹丕對曹叡喜愛有加, 曹操也極為喜愛這個孩子。總體而言, 雖然這樁婚事一開始包含了算計, 但之後的發展,也算是和滿。

如果袁熙真的死在遼東了的話。

建安十二年,袁熙與袁尚二兄弟逃往烏桓, 又在烏桓被曹操擊敗後, 又逃往了遼東公孫康帳下。公孫康見袁家氣數已盡,有意結好曹操,便砍下了袁熙與袁尚二人的頭顱送給了曹操, 曹操投桃報李,勒兵於遼東前,並上報朝廷, 拜公孫康為左將軍,封襄平侯。

然事實上,公孫康還是多留了個心眼。遼東離中原相距千里,自漢末大亂以來大權皆由公孫一家獨掌,在公孫康的父親公孫度任遼東太守時,自稱遼東侯、平州牧,穿戴皆擬於天子。待公孫康掌權後,也曾在建安十二年有意趁著曹操遠征烏桓,偷襲鄴城,被部下涼茂勸說後才按下了念頭。等到袁家二子跑到他這裡後,他固然知道從此之後北方已無人能與曹操爭雄,卻又心有不甘,便砍了與二子相像的兩個人的人頭,當作袁熙和袁尚的人頭送給了曹操。

一開始,袁家二子的確因此保住了性命。但很快,公孫康卻又不安起來。在送來的詔書中,連他父親東征高句麗西征烏桓的功績都有所提及,偏偏半字未言他斬殺袁熙袁尚之事,送來的封賞中有不少都是中原物件,士兵只道是曹丞相吩咐,言鄴城之物當歸於鄴城之人。種種跡象似乎都在說著,曹操已經看破公孫康的把戲。公孫康一面懷疑身邊出了內鬼洩露了訊息,一面又擔心曹操再興兵打一次遼東,驚疑之間,他還是決定殺了袁家二子,這樣就算他身邊埋著曹操的細作,也可以算是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袁熙與袁尚二人中,袁尚是個十足的被父親寵壞的人,見公孫康用別人代他受死之後,就心安理得的在遼東又過起了小公子的生活,甚至還時常想著如何聯絡袁家舊部,先取遼東,再南下找曹操復仇。袁熙則截然不同,他深知他與弟弟的生死,無非就是公孫康的一念之間繼續留在遼東只會是坐以待斃。也虧得袁熙買通了公孫康身邊的僕人,聽到了曹操派來遼東的使者說的話,才能在公孫康動手之前,帶著弟弟逃了出去。公孫康聽到二人是往大漠方向逃竄,便沒再理會,轉身開始全心全意的查詢許都的細作。

袁尚死在了大漠中,而袁熙如何歷經千難萬險回到的中原,則無人知曉。只知道他回到鄴城時,形如槁枯,衣衫襤褸,憑著為人抄寫書籍才勉強餬口,後來又憑著才學漸漸有了些不大的名聲。當時曹丕還在許都,命留在鄴城的吳質為他招攬未被啟用的可造之材,吳質聽到王粲說鄴城有一不得志的雅士,便與王粲一起去拜訪了袁熙,這才讓曹丕知道了袁熙還活著這件事。

袁家早已是冢中枯骨,袁熙又只是孤身一人,千難萬險回到鄴城當然不可能是為了報家仇。在吳質與袁熙各未表明身份前,袁熙曾言他已心灰意冷無心功名,唯一所求便是想帶一女子避開繁雜亂世,尋一處山水秀美的村落,耕田織布,了此殘生。袁熙雖未明言,但在知道他身份之後,很容易就能猜出來,他所指的女子正是曹丕現在的妻子——甄宓。

曹丕當機立斷命吳質將袁熙軟禁起來,只等南征之後等他回到鄴城,再秘密處置。但卻不知怎得,曹丕還未來得及回到鄴城,袁熙還活著的訊息先被隨卞夫人來到鄴城的甄宓知道了。她深知袁熙必將性命不保,卻又無能為力,只得在曹丕回府之後向曹丕代求情,放袁熙離開。曹丕風塵僕僕回到鄴城,聽到甄宓開口卻先是言及最讓他頭痛之事,頓時心煩氣躁,第一次對甄宓說了重話,兩人最後不歡而散。過後,曹丕便在案上發現了玉玦與帛箋。

“懿還是原來的意見,袁熙不能留。”因為此事與其他政事不同,曹丕叫來商議的,也僅有吳質、司馬懿以及意外被捲入此事的王粲。四人坐定,沉默片刻後,司馬懿率先沉聲道,“甄氏不識大體,以此要挾二公子,那麼……”他轉頭,神情嚴肅地望向曹丕,“她也不必留了。”

曹丕面上露出遲疑之色。殺掉袁熙無可厚非,但殺甄宓,他終歸是心有不忍。可他也清楚,甄宓既然會送那玦與帛箋給他,便是下定了決心。只殺袁熙,留下甄宓,等於留下了怨氣與恨意。他剛因為南下時的種種表現得到了父親的重視,這個關鍵的時候,他不敢出一點意外。

“殺了袁熙,留下甄夫人,這以後子桓還敢和夫人親近嗎。”王粲道。與司馬懿的鄭重嚴肅不同,他的話明顯更似戲謔,“粲到以為,此事不難。只看子桓究竟與夫人還有幾分情意。若不過是夫妻之責,那倒不如放了夫人與袁熙離去。若還有情誼,那子桓就得做好美人美則美矣,只可敬而遠觀的打算了。”

司馬懿眉頭一皺,駁道:“仲宣未免想的太過簡單。甄氏已嫁於二公子為妻,何有將她送與他人的道理。且就算放他們離開,將來一旦被其他人知道,一定會以此攻擊二公子,乃至丞相一家都會因此家門無光。此事無關情誼,只關利弊,而將二人除掉,是風險最小的解決方法。”最後一句,他是看向曹丕說的。

“男歡女愛,有請則結為夫妻,無情則一別兩寬,各自安好,自然之理,何懼他人言說?再說了,送他們離開當然要偷偷進行,又有誰能知道呢。”說完,王粲也看向曹丕,輕嘆了口氣,“子桓,亂世中生離死別太多了,既然袁熙能有命回來,你又何妨放甄夫人離去呢?”

司馬懿眉頭皺的更緊了。這就是他不喜歡王粲的原因。詩詞文章寫多了,連做正事時都帶上了濃濃的文人氣,居然會把男女情愛放到全域性利弊之前考慮,真是愚蠢至極。

司馬懿與王粲的立場已然明晰。曹丕沉思片刻轉頭看向從方才起一直都沒有說話的吳質:“季重認為,丕該如何做?”

吳質看了眼司馬懿,又看了眼王粲,這才慢悠悠道:“質以為仲達所言極是。此事事關曹家門楣,不可輕率。且若此事讓曹丞相知道,一定會認為公子連家務事都無法處理好,結果失了丞相的歡心。”頓了頓,卻又道,“但仲宣所言,質以為也不錯。且不論公子與夫人之間尚有多少情誼,也不論這究竟是成全了有情人還是壞了禮法道義。公子莫忘了,丞相與袁紹之間頗有交情,丞相也曾多次提起未能給袁紹留後。公子除去袁熙,再命夫人自縊,於理無錯,但若丞相知道公子如此處置……怕是亦會心生不滿。”

吳質雖然兩邊都提了一下,但最後的話,顯然還是更贊同王粲的意見,甚至連殺掉袁熙都心有顧慮。司馬懿將他的話聽在耳中,卻同樣以為不然。不論其他,就單論曹操會因為與袁紹舊日的交情而因為曹丕殺掉袁熙心生不滿一說,他便覺得牽強。曹操要是有心給袁家留後,就不會將袁熙袁尚逼的走投無路。所謂發小舊情,無非是梟雄自飾,怎麼可以當真?

然而他剛要開口,曹丕已先他一步說道:“今日就到這裡,容丕……好好想想。”

“二公子,”司馬懿提醒道,“這件事必須在主公回到鄴城前處理乾淨。”

“……丕明白。”沉思了片刻,曹丕又道,“不如,仲達代丕問一問郭祭酒?”

“郭祭酒知道此事?”王粲驚道,“那丞相不是……”

“父親還不知道。郭祭酒既然答應了丕,就應當不會食言。”

“而這也意味著,這件事,郭祭酒必須幫公子你處理乾淨。否則一旦丞相知曉此事,他為公子隱瞞了這麼久,同樣也會被丞相遷怒。”吳質說道,“……或許,公子反倒可以利用這件事,讓郭祭酒徹底倒向公子這一邊。有他相助,公子的嗣子之位,想來會徹底無可撼動。”

曹操與郭嘉之間,根本就不能以君臣常理去推測。曹操怎會因這種小事遷怒郭嘉,郭嘉又怎會因為害怕被曹操怪罪而迫不得已幫助曹丕。這一點,曹丕與司馬懿是清楚的,吳質與王粲,以及大部分人,都絲毫不知,所以吳質這麼說,放在其他情況,到也沒什麼問題。

曹丕留在府中代曹操處理鄴城積壓的公文,司馬懿等人行禮告退。待司馬懿回到家中,張春華饒有興趣的聽他說完商議的內容後,秀眉輕蹙,極為不解道:

“既然甄氏肯為袁熙送曹丕玉玦,把她與袁熙一同殺掉,不是理所應當的嗎?還需要考慮什麼?”

司馬懿瞬間覺得張春華比以往順眼了許多。

“不過再一想,到也好理解,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張春華似乎察覺到了司馬懿此刻的想法,扶著人的胸膛踮起腳尖,將頭湊到人的耳邊,“畢竟,這天下估計也只有你我這一對夫妻,利慾薰心的沒有絲毫情誼。”

在司馬懿回應之前,她已然退回身,輕笑道,“逗你玩呢,你緊張什麼。不過這件事,曹丕還真有可能最後不會採用你的建議。夫妻情誼是小事,但別忘了,甄宓還有兩個孩子呢。”

司馬懿眉頭一皺。他倒是真忘了甄宓的那一雙兒女。倘若曹丕真的殺了甄宓,這兩個孩子將來知道了真相,怕也會十分不好處理。又想到曹丕最後的話,站起身往外走:“懿去見個人,你不必等懿回來。”

我什麼時候等過你了?”張春華輕聲嘟囔了一句,又好奇問道,“你要去見誰?”

司馬懿回頭挑眉,反問道:“與你何幹?”

“天色已晚,若你去見的人是女子,我是會吃醋的。”張春華淺笑著開著似是而非的玩笑,卻見司馬懿竟沒有反駁,不由驚道,“莫非被我說中了,你真的是要去幽會佳人?”

“與那些無關。”司馬懿丟下這句話,便再沒理會張春華,徑直走出了院子。

“去見女子,又並非幽會……”張春華捏著下巴,自言自語的思考著,“那在這鄴城,你也只有一個地方會去了。這麼晚了還不辭辛苦為他出門辦事,嘖。”

真是,令人心有不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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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身死之後,西涼就以馬氏為大,不過前些年馬騰與韓遂這對異姓兄弟曾因部曲的關係鬧僵過,韓遂還殺了馬騰的妻子,後來還是主公派老夫前去,才將二人勸和的。一個女人嘛,殺了就殺了,哪能比割據涼州重要。現在到是聽說馬騰的兒子馬超與韓遂走的挺近的,唉,年輕人,總是志存高遠又不自量力了些。咳,咳咳。”賈詡輕咳一聲,頓了頓,道,“差不多就這些了。你用一罈酒,換了老夫這麼多話,該知足了吧。”

“從嘉進到這屋子起到現在,連半個時辰都沒到,你這老狐狸還好意思問嘉知不知足?”對於賈詡這種收了酒卻敷衍了事的行為,郭嘉極為不滿,“這些明面上的東西蠨蛸早查到了,嘉想問的是,你與他們同樣是西涼人,以你來看,可有什麼地方是不同於中原的?”

“咳,老夫知道你要問什麼了。”賈詡緩緩道,“關東出相,關西出將,涼州的謀士,多半都還是武人,無志於天下,但對自己的利益極為敏感。牧復監一事火候就點的差不多了,但你要是想繼續下去,卻還缺個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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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瞞不過你啊。”天下人都以為,牧復監一設是為了分江東孫氏之權,卻不知這動的實際上是所有非朝廷直接控制的州郡諸侯的利益,而受衝擊最大的,除了孫權,便是關西的一干軍閥。

關西一帶,易守難攻。不怕這些軍閥動心思,就怕他們龜縮在天險之後一步都不敢動,那樣的話,除了再興兵事,曹操就真沒辦法做什麼了。

不過,根據蠨蛸的訊息,關西軍閥之一的楊秋已經按耐不住,派了使者帶著百匹寶馬獻給曹操。這說明,魚還是如他們所願,上鉤了。

這時,窗外傳來幾聲鴿子叫。郭嘉走到窗前,將紙條從鴿子腳上的信筒中拿出。

“怎麼了?”賈詡見郭嘉展開紙後,面色突然變得微妙起來。一忍再忍,還是沒能忍住他以為自己早已徹底失去,卻屢屢被郭嘉勾起的好奇心。

阿霧那丫頭的信。可這信裡的內容——”郭嘉刻意拖長了音,許久之後,道,“嘉卻是不能告訴你這老狐狸的。”

果不其然,郭嘉如願以償的看到了賈詡臉上難以描述的表情,頓時感覺被人坑了一罈酒的大仇已報。

“看來嘉得先主公一步去鄴城了。”玩笑看完了,郭嘉想起正事,不由輕嘆口氣,將紙扔到了火爐中,“嘉本來想查清陛下遇刺之事再離開的……要不,這件事就拜託文和了?”

“嗯?”賈詡撐著頭,面容上帶著十足倦意,“人老了,又喝了點酒,就是容易困。你方才說什麼?”

“……嘉說,那件事先不查了。文若那裡……他不會與嘉計較太久的。”因為很快,就有更大的事情,讓心懷漢室的荀彧顧不上去在意一場已經過去的行刺了。

“老夫有的時候覺得,令君與奉孝能成為摯友,真是他之大不幸。”

郭嘉撐著頭思考了許久。最後,認真的點了點頭:

“的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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