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士兵來到江東軍中的大帳,郭嘉卻被守著帳邊的士兵告知。孫權臨時有緊急軍務要處理, 只能請他在帳中稍等片刻。

“嘉遲來了這麼久, 還能正巧趕上孫將軍有事。呵,總不會是因為這帳裡藏著刀斧手, 孫將軍想等嘉死了再來收拾殘局吧。”

“……”

“好了, 嘉說句玩笑話而已, 沒必要用這種眼神看著嘉,否則嘉可真要懷疑你們藏著刀斧手了。”郭嘉掀簾走到帳中,隨便找了個最近的席位坐下,“等便等吧,但總得先給嘉上杯茶吧。”

“是。”

見士兵沉著一張臉,僅應了一字就退了出去, 郭嘉不由腹誹道:“這麼死板無趣,一看這兵就是孫權新帶出來的,哪像孫策手底下那些老兵痞, 嘖嘖……”

不過也正因此,這看似上下同心的江東, 才讓他們有機可乘嘛。

說是稍等片刻, 然而直到郭嘉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時, 孫權才姍姍而來。一見到郭嘉, 這位統攝幾萬大軍,佔有江南兩州幾十郡的一方之主竟半點架子都沒有,立刻走上前歉聲道:“實是突然有些急事,孤不得不趕去處理, 讓先生久等了。”

“不敢不敢。”郭嘉連忙起身相迎,語氣同樣溫和客氣,“嘉今晨讓子敬等了那麼久,將軍反過來讓嘉再等這麼久是應該的。禮尚往來而已,嘉理解。”

帳中氣氛頓時變得微妙起來。孫權言辭懇切又滿是歉意,常人本定會不好意思再說什麼。可郭嘉不僅很好意思的表達了等了太久的不滿,且同樣言辭懇切。若是郭嘉勃然大怒、嚴詞厲色,孫權還有辦法解釋,但當郭嘉這麼說時,反而是讓孫權一時不知道說什麼,預設也不對,辯解也不能。也虧得孫權城府極深,才沒有將這份尷尬表面在面上。

“噗。”卻是郭嘉先憋不住笑了出來,“你和你兄長的性格還真不一樣,若是他就算遲來了估計也會大笑幾聲遮掩過去,被嘉言語間暗坑了也不會覺得尷尬。罷了罷了,已經耽擱這麼久了,嘉和將軍還是直來直去的好。將軍請坐。”

孫權順著郭嘉的手走到案後坐下之後,才猛然發現三言兩語間,主導權似乎已悄悄異位,好像這並非是郭嘉身在江東營中,反而是孫權身在曹營一般。

在談判博弈時,這可是直接影響成敗的大事。

孫權連忙提醒自己穩住心神,輕咳一聲,正要開口,卻又被郭嘉搶先一步:

“方才將軍是去見醉酒的子敬了吧,不如嘉與將軍先從此事談起?朝廷對江東的第一點要求,便是請將軍帶兵退出荊州境域,上自罪表於陛下,表明從此之後歸順於朝廷,並接受朝廷所派官員與將軍共管江南之地。”

“孫氏本就是漢家臣子,家父當年還曾參與諸侯討董卓之事,歸順於漢室,是孤秉承父志的責任。”遲來這麼久,郭嘉能猜到他去見了魯肅這並不讓他感到意外。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郭嘉為何會將此事先告訴魯肅。如果是想藉此挑撥他與子敬之間的關係,那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他與魯肅等人的關係,已遠不僅僅是世族與庇護者的互相利用關係那麼簡單,“至於後一事,若是陛下指派,江東自不會違抗聖命。只是……並非是孤貪權,這揚州殘有吳越舊氣,民風悍雜,交州又多夷人居住,朝廷從中央選派官員,恐短期內難以因地而治,若是引起民亂……”

“將軍想說的無非是,若是引起民亂,殺了朝廷派來的長官,也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將軍對吧。”孫權推脫的方式,早已在郭嘉的意料之中。他給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杯慢悠悠道,“將軍如此憂心國事,真不愧是漢室忠臣啊……放心,揚、交二州的賦稅徵收、典獄徭役乃至日常治理,朝廷派來的官員皆不會插手。他只管三件事:

江南風水宜人,想來定會有不少俊傑名士散落民間,亟待啟用,可惜近些年兵亂實多,察舉推賢已荒廢多年,朝廷派遣官員來,也是希望他能協助將軍重開察舉之路,這樣既可以讓他選拔自己的府吏,也可以為朝廷輸送人才。這,便是第一事。

第二事將軍更可放心。江南土地肥沃,可惜水患尤多,每年總有不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以後江南每遭天災,朝廷都會運糧來賑災,但賑災所用的錢財糧食如何發放,都由這位官員負責,包括將軍為賑災要拿出的糧食布匹。救災如救火,如此安排,主要也是為了避免人多事雜,相信將軍可以理解。

至於第三件事,無非就是些春祭、歲禮的小事。據嘉所知,同樣因為兵亂,江東各個郡縣已多年沒能進行這些事情了。祭天修禮乃教化民生之本,這件事將軍無力為之朝廷很理解,所以希望新派來的官員能替將軍分憂此事。

這三件事,嘉相信儘管新來的官員再不瞭解民風,也不至於引起民亂喪命。如此,將軍可是放心了?”

“孤……”

“哦對了,嘉還有一事忘了告訴將軍。”一杯茶水恰好此時飲盡,郭嘉放下杯子,看著孫權眉眼又笑彎了些,“嘉與子敬兄說的那些話,前些日子已派人送往江東的幾座宅院,不知將軍可知道?不過,如果將軍現在還未收到訊息的話……”

那便是說,江東的那些世族,真的因為曹軍的這個提議動了心。而倘若這已經變成了一個家族乃至好幾個家族的共識,那麼魯肅也好、陸遜也好,無論是否忠於孫氏,他們的個人意見在盤根錯節的家族利益面前,已無關緊要。

“先生一開始就沒有給孤拒絕的機會吧。”孫權苦笑著說道,“好,請先生回去稟告曹丞相,漢室旨意孤自當從命。只等春潮一過,將西陵城江上的那幾處鐵索除去,孤便會帶著江東將士順江回鄉,退出荊州境域。”

此戰,交戰最激烈的是在夏口,但真正決定勝負的,卻是曹操率軍攻下的西陵城。西陵城沿江而建,於戰略上並非軍事要地,一般打仗都不會被波及,因此孫權才會讓人在此鑄造橫斷長江的鐵鏈。那些鐵鏈條條粗如壯臂,重達上百斤,將它們橫亙在長江之上,等於直接封死了長江這條水路。想來,多半是因為孫權其實很清楚,就算夏口一戰江東能夠取勝,只要曹操下定決心不顧一切定要爭奪荊州,由於兩方力量並非同一個檔次,長久的耗下去,最終耗不起的仍只會是江東。所以在孫策與周瑜爭勝於疆場時,孫權則著手於如何應對最壞的結果,倘若真讓孫權的計劃得成,那麼就算曹操取得了荊州,在想出如何斷除鎖鏈前,短期內也無法順江而下,江東至少可以藉此再獲得喘息的機會,不會因一戰全軍覆沒。

但孫權沒想到的是,此事做的那般隱秘,連周瑜與孫策都不知曉,卻還是讓曹軍得知。更沒想到的是,原本為了阻截曹軍船艦的橫江鐵索,如今反而也成了阻截江東船艦的“天塹”。江東餘下的上千條艦船,都被封在了西陵以西。沒有水路,艦船根本無法回到江東。

“將軍可能誤會了。”郭嘉道,“嘉說了,方才那僅是朝廷對將軍的第一點要求,而第二點要求……請將軍將江東在夏口所有的船隻全部燒掉,一條不留。”

郭嘉話音剛落,就傳來“啪”的一聲巨響。孫權拍案而起,似乎氣怒到了極點:“江東可以歸順朝廷,但請先生也不要欺人太甚!”

若說方才孫權是暗藏鋒芒,那麼現在則直接將多年來割據一方的梟雄的霸氣顯露無疑。然對於曹操郭嘉尚且不會覺得可怕,孫權此時的樣子落到他眼中,到更像個強撐氣勢的小孩子,只覺得好笑,甚至有些可愛:“戰場上打贏了仗不就是為了在此時欺人太甚的嗎?這個道理,周大都督沒有教給將軍嗎?”

挑撥完兄長與他的關係,又開始挑撥公瑾與他的關係了嗎?

實際上,孫權滿臉怒容不過是佯怒,想試一試以此是否能在明顯己方劣勢的博弈中取回幾分勝率,而他的理智根本未有一刻被憤怒沖垮。所以他心裡很清楚,郭嘉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看似隨意,實則都別有用意。但郭嘉根本不必介意孫權會將他的意圖看出來,因為孫權與孫策關係的尷尬,周家與孫家之間的微妙,無論郭嘉提不提,矛盾都始終存在。一個不在意,一個在意,處於劣勢的,一定是更在意的那一個。

“其實,也不是一定要燒。”

孫權猶豫之際,郭嘉卻突然主動松了口,但這反常的話語絲毫沒有讓孫權放下心。果不其然,郭嘉又道:

“只要將軍能十天內率水軍離開,曹軍想攔也攔不住的。一艘樓船用幾百人抬……唔或許是能抬得動的,將軍大可以試試。”

“……”

“阿兄!”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聞聲看去,只見一個容貌俏麗的少女怒氣騰騰的衝入帳中,手中還握著一柄長劍,劍身寒光森森,

“我絕對不會嫁的!你們不是都害怕曹軍嗎,我偏不怕,先看我斬了這賊人!”

話音剛落,她便一個騰身上前,利劍已朝郭嘉刺去。孫權阻攔不及,話喊出口時,自家妹子已經把劍橫到了郭嘉脖子上。

“尚香!你快把劍放下!”

“不要!”孫尚香倔道,手中的劍離郭嘉脖子又近了一寸,“明明我們還有餘力再戰,為什麼要和北賊講和?!我江東子弟千萬人,大不了魚死網破,北賊又能討到什麼好處?!”

“咳,”郭嘉輕咳了一聲。比起這彼此間氣氛似乎劍拔弩張的兄妹倆,他表情平靜的似乎性命被捏在別人手裡的他才是置身事外的人,“這位……姑娘,嘉想先問你一句,你兄長要你嫁人和擊退……唔‘北賊’的關係是什麼?”

“當然有關係!若不是你們犯我疆土,阿兄又怎麼會想把我嫁給長我幾十歲的人!怎麼會向曹操那個老賊妥協,向你們求和!”

“哦?”郭嘉挑眉看向孫權,“將軍當真有意將令妹獻予曹丞相?”

孫權面上閃過一分尷尬,極像是被人點破心思後的不自然:“漢室之固,頗賴曹丞相宰輔之任。孤也僅是想若曹丞相願意,棄往日嫌隙,成一家之好,亦是秦晉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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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是真心歸順朝廷,這其中誠宜究竟有多少,嘉想你我雙方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多此一舉,到顯得將軍心虛了。”說完,郭嘉又轉頭看向孫尚香,“孫姑娘也放心好了,愛美之心人人皆有,但你這份豔福,曹丞相恐怕還真無心消受。”說著,他突然將頭往後湊了湊,口中熱氣若有似無的呼到佳人垂鬢後的耳畔,“嘉悄悄告訴你,曹孟德不喜歡沒長開的小丫頭,尤其是那裡……”

“你離我遠點!信不信我真殺了你!”孫尚香急道,可臉還是不自覺的紅了起來,更讓她又急又羞。疾言厲色一多了小女兒家的嬌羞,瞬間就沒了威懾力,引得郭嘉不禁又低聲笑了起來。他道,

“總而言之,你阿兄是不會把你嫁給曹丞相的。孫將軍,嘉說得對嗎?”

孫權連忙接著郭嘉的話答道:“自然。孤不過僅是一提,既然曹丞相無意,作罷便是。尚香,聽到了嗎,還不趕快把劍放下!”

“……哦。”

孫尚香悶悶的應了一聲,這才不情不願的把劍從郭嘉脖頸邊移開。劍剛收回鞘,她又忍不住道:“可是兄長,我們為什麼要降,明明……”

“孤不想再給你解釋第二次了!”孫尚香幾次三番地任性,終於讓孫權的面色徹底冷了下去,“先給郭先生道歉,然後回帳安心呆著去!”

“可……”

“還不快道歉!”

孫尚香眼眶瞬間就紅了,卻也真的不敢再說什麼。比起長兄孫策,其實她潛意識中是有些害怕孫權的,儘管孫權一直也對她極為疼愛,可只要孫權一對她板起臉,她就再不敢有半分胡鬧。此時,她只能忍著委屈,草草向郭嘉抱拳聲如細蚊的道了個歉。

“無妨無妨,這麼多年嘉被人挾持都挾持慣了。今日挾持嘉的人中多了位佳人,或許還能寫成美談呢。走吧,嘉送你出去,正好也給孫將軍時間考慮一下嘉剛才的條件。”說完,也沒等孫權答應,他就已經跟著孫尚香走出了大帳。

這小姑娘顯然對被兄長逼著道歉一事還耿耿於懷,出了帳子還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對於莫名其妙跟著她走出來的郭嘉更是沒什麼好氣:

“喂,你到底有什麼企圖嘛?”

郭嘉無奈的笑著搖了搖頭,將手探入袖中摸索了片刻,終於尋到了一個小陶罐。他把蓋子啟開,遞到孫尚香面前:“嚐嚐?”

孫尚香狐疑的盯著郭嘉,搞不懂郭嘉葫蘆裡賣什麼藥。

“怎麼?方才還舞刀弄劍的巾幗女英雄,現在膽子這麼小了?”

激將法對年齡不大的小姑娘最是有用。果不其然,孫尚香立刻駁了句“誰說我不敢了”,接著就從罐子裡拿了顆果脯出來看也不看放到嘴裡。她本以為郭嘉是要戲耍她,故意給她吃難吃的東西,所以果脯剛一放入口中,她就皺眉閉眼,想將味道壓下去。然而當果脯的味道不可避免的在口腔中擴散時,她突然愣道:

“好甜啊。”

“好吃吧。這是許都負責皇帝膳食的人做出來的果脯,嘉的妹妹也特別喜歡吃這個。”許是提起妹妹的緣故,郭嘉目光愈發柔和下來,他將陶罐放到孫尚香掌心上,“都給你好了。就當嘉為剛才的事賠禮了。”

“誒?”不是她挾持的郭嘉嗎?

“讓你為自己的婚事擔驚受怕了這麼久,嘉應當賠禮。”郭嘉溫聲道,“還因為嘉的緣故,讓你被兄長訓斥受委屈了,嘉也應當賠禮。那麼,小丫頭,你願意原諒嘉嗎?”

被郭嘉一雙泛著光亮的桃花眼深深望著,孫尚香的臉不禁又紅了。她的確討厭曹軍,討厭郭嘉,十分想把一切錯誤都歸到他們身上。可她也清楚,剛才帳中的事,很明顯是她做的太欠考慮,可這郭嘉卻還……真是個怪人!怪到她居然會覺得,這人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討厭了……

“就,就看到果脯的份上好了。”

聞言,郭嘉愈發眉目彎彎:“其實,你阿兄是為你好。亂世之中,複雜的事太多了,能夠不捲進紛爭詭計中,是多大的幸事。所以放心吧,江東所有人都知道你阿兄疼你,怎麼會讓你嫁給大你幾十歲的人呢?你將來的夫婿,定是與你般配的年少俊傑,琴瑟和鳴,皓首與共,羨煞世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婚事那件事是誤會啦。”被人打趣自己的婚事,孫尚香感覺臉燙的快要燒起來了,連忙打斷了郭嘉的話。頓了頓,她又小聲嘟囔道,“也怪阿兄,先是突然把我從京城叫來,我還以為他終於允許我上戰場了,一路上高興得不得了。結果今天早上卻突然來和我說起婚事,讓我嫁給長我幾十歲的人……不過也是阿兄這幾日獨自承擔軍中政務太累了,才會病急亂投醫吧。”

郭嘉耐心的聽著孫尚香自顧自的話,沒有插話也沒有打斷。孫尚香說話時,偶爾不禁意對上郭嘉的目光,未過三秒就羞得她飛也似的把視線移開。這回,那其中的溫柔和寵溺,不僅讓她臉發燙,連心也感覺快要跳出來了。

至,至少他對我的確沒有惡意。

“總而言之,謝,謝謝。”

不知是出於羞澀還是別的,孫尚香越來越覺得不自在。在小聲和郭嘉道了聲謝後就立刻快步離開。那明明慌張又強作鎮定地背影,讓郭嘉又不禁笑著搖搖頭。

還真是個好哄的小丫頭。

送走了孫尚香,郭嘉回到帳中。孫權立即客氣的問道:“先生怎去了這麼久,不知可是家妹是否又冒犯了先生?如果是,孤代家妹向先生道歉,她實在是被寵的太頑劣了,這實在是孤的過失。。”

“沒有沒有,嘉怎麼可能和小女兒家過不去呢。剛才嘉無非是和令妹多聊了幾句,告訴她若真到了談婚論嫁時,疼愛她的阿兄絕對會給她找個如意郎君,絕對不會拿她來當政治籌碼。”邊說著,郭嘉邊走回在先前的席子上坐下,而後看向孫權,“嘉說的,應該是將軍心中所想吧。”

孫權頷首淺笑,不加遲疑道:“自然。既然家妹與曹丞相都無意,結姻一事,就此作罷。”

聞言,郭嘉望著孫權的雙眸中劃過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似乎是在試探孫權話的真假。孫權也不躲不避的坦然回望,表情波瀾不驚,目光平和而鎮定。四目相對,不同尋常的是,這次竟是郭嘉先垂下了眼皮,低頭將杯中的茶水一點一點,慢慢飲盡。

“是劉備吧。”郭嘉冷不丁道。

“先生在說什麼?”

“將軍想將令妹嫁予的人。”

“先生說笑了。剛才先生不還代孤向尚香解釋,絕不會讓她嫁給不喜歡的人嗎?”

“令妹最開始提起婚嫁時,先說不要嫁給大她幾十歲的人而並沒有直接說曹丞相的名諱,說明她其實並沒有完全肯定要嫁給的人是曹丞相。其次,當她說不要嫁時,將軍神情沒有變動,而當她問將軍為何要降時,將軍嘴角下意識動了一下,這是想要反駁才會出現的神情,說明將軍並非如令妹所說的那樣想要降於曹軍。剛才在帳外隨□□談時,令妹說此事是將軍今日清晨突然與她說的。想來在今日之前,將軍還在猶豫是否要與劉備結姻,在聽完子敬的轉述後,才下定了決心去告知令妹,想在與嘉見面前先將此事定下。不過,按照令妹的性子,必然是聽將軍說了個開頭,就開始大吵大鬧,才沒能讓將軍說下去,最後只能選擇‘姍姍來遲’的來見嘉。以上,嘉說的可對?”

郭嘉徐徐說完最後一字時,孫權後背已滿是冷汗。他早知道郭嘉不好對付,也早有在這場博弈中輸掉五成以上的心理準備。但他沒有想到,僅憑那些任誰都不會注意到的細節,郭嘉竟能將內情猜得一絲不差,甚至連每一件事如何發生,當時他心中的思量都瞭如指掌。若非他與尚香說起結姻之事時帳中只有尚香與大小喬,他甚至都要懷疑在那帳中藏有曹軍的細作了。

在與郭嘉對持時,他已經努力讓自己加倍小心,可當郭嘉主動垂下目光時,他以為郭嘉已經放棄,還是不禁因此心神稍松。卻就是在這時,郭嘉的試探才真正到來,趁著這一瞬的破綻輕易的將他的心防擊破。孫權清楚,他已經沒有反駁的必要了,那一瞬他眼中的驚詫,已經足以讓郭嘉篤定一切。

“既然先生已經猜到,那孤的確沒必要隱瞞。的確,這幾日孤有送信給劉備的人,劉備也給孤回了信,對結盟一事很有興趣。”孫權深諳此道,此時與其徒勞無功的否認,不如索性再開誠佈公一些。透露給曹軍江東與劉備已經有了聯絡,或許也不一定是壞事。

“其實,嘉剛才只是隨口一提,將軍不必太過緊張了。”郭嘉道,“嘉先前與子敬說過,這十天,本就是留給江東籌謀的時間,所以無論將軍打算如何擺脫困局,朝廷都不會怪罪。但這十天後,嘉就得再明確問問將軍,是選擇與現在還依附劉璋之下的劉備為盟,還是歸順於朝廷?”

“劉備雖依附於劉璋,但益州民殷國富,劉璋劉備又都是漢室宗親,孤以他益州為盟,同樣是忠於漢室。”孫權用與內容的強硬完全不同的溫和語調緩緩說道,“而至少,劉備不會讓孤將苦心孤詣培養多年的水軍毀於一旦。”

“所以將軍就要以自己的妹妹為政治籌碼,換取劉備趁我軍集中於荊州東部時,偷襲後方,以此逼我軍退軍。”郭嘉點點頭,似乎對孫權的話還頗為贊同,“那將軍可要好好勸說自己的妹妹。令妹剛才對結姻的態度你我都看到了,她性情剛烈,萬一在送嫁的路上想不開,把喜事做成喪事,劉備沒有娶到佳人又不肯花大力氣勸說劉璋,等到江東再次兵敗時,將軍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尚香雖然性子急,但極識大體,只要孤與她將利害說明,她不會讓家國為難。”

“不,她會的。”郭嘉微笑的篤定道,“嘉說她會,她就一定會。抗婚服毒,香消玉殞,留在史書上,怕也會是一件憾事吧。

不過,將軍還是該多教導一下妹妹,不要隨便就吃剛才還被她挾持的人的東西。”

孫權臉色霎時一變,立刻喊來士兵:“馬上帶軍醫去尚香帳子裡!”

“嘉想殺那個小丫頭,還會下軍醫解的開的毒嗎?”士兵離開後,郭嘉不忘火上添油道。

孫權眉頭緊皺,面色陰沉,對郭嘉的話也只能充耳不聞。

“其實,嘉很好奇。”郭嘉正經了些語氣問道,“將軍現在的擔憂,是對能與劉備結姻的政治籌碼的擔憂,還是對自己的妹妹擔憂?”

“……先生認為這很重要嗎?”

“只是好奇而已。”

“……那麼,先生才智卓絕,就當知道,人心從未有非此即彼一說。”

“這倒也是。”郭嘉贊同道,眸中不禁流露出一絲憾色,“但如果是孫策,一定不會這樣回答嘉。”

“孤與兄長的不和一目瞭然,先生不必費心挑撥了。”

“這次,嘉的確不是挑撥。只是……嘉突然覺得……將軍的確比你的兄長,更適合當江東之主。”

這時,被孫權派去的士兵已經跑了回來。他氣喘吁吁道:“回稟主公,軍醫說小姐身體一切安好。”

“嘉素來憐香惜玉,怎麼會對貌美的佳人下毒手呢。”郭嘉笑道。他轉頭看向長舒一口氣的孫權,又道,“嘉明白,將軍也明白和劉備結盟達成的可能性並不高,不過是想藉此向我軍施壓。可將軍也該清楚,有些事,將軍看得清,我軍也看得清。就算益州現在是劉備做主,等他出兵,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更何況江東與劉備還有關羽之仇,關羽於劉備,可比一個女子重要得多。

所以,將軍還要繼續與嘉這樣互相算計下去嗎?嘉倒是可以樂在其中,但將軍真的不覺得這樣無謂的算計,很累嗎?”

得知自家妹妹無事的一刻,孫權繃著的神經瞬間放鬆下來。他帶了層層面具的臉上,終於流露出真實的疲色:“罷了。既然如此,就依先生所言吧。這船,我們燒。”

“將軍也莫要灰心,反正這些船也回不去,燒了,至少比被我軍收繳要好吧。再說了,這些都是死物,等將軍回到江東,總還可以再造的。而且,投桃報李,朝廷也願意為將軍解決一件心腹之患。”

孫權苦笑搖搖頭,顯然郭嘉“安慰”的話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先生請講。”

“關中諸將歸附朝廷時,都會遣質子入朝。江東這次歸順朝廷,理當依循舊例。”

“孤明白。”這十日他們已將每一種談判結果會導致的後果預先推測了出來,曹軍要質子,是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是要從孤的子嗣中挑選一人,還是全部都需入朝?”

“不,朝廷要的質子,並非是將軍的子嗣。”郭嘉道,“而是將軍的長兄,孫伯符。”

孫權一愣,不可置信道:“先生所說當真?”

“當然。如果將軍還覺得困擾,我方要求的質子,可以再加上他的長子孫紹。”郭嘉真誠地說道,“能做的,嘉都會盡力配合,但在軍中如何將此事渲染的大公無私,就要看將軍的本領了。”

“……最後這個要求,在回答先生之前,孤必須先去詢問兄長的意見。”

“將軍隨意。或者,將軍也可以直接讓討逆將軍來與嘉談,嘉會幫將軍說服他的。”

孫權遲疑了幾秒,緩緩站起身向帳外走去。但那步伐速度,明顯比往日要快了幾分。

郭嘉拿起已經空了的茶杯,放入掌心把玩。他越細看,越覺得杯上棠棣花色澤鮮豔,栩栩如生,想來,也只有江東的巧匠,才能製出這樣的絕品。比起當年冀北與荊州的杯器,這江東的製品,可要複雜許多,但若是知曉了關竅,卻又簡單許多。

也不知過了多久,帳簾被一把掀開。有了上次被孫尚香挾持的經驗,郭嘉這次反應快了許多,身體往旁一躲,急拳擦著他的臉頰而過。

可惜的是,他手中的棠棣茶杯卻因此掉落,摔得粉碎。

“伯符,你就是這麼對老朋友的?”

“公瑾的毒是你下的吧。”此時的孫策全無平日裡嬉皮笑臉的模樣,雙目中是毫不掩飾的殺意,“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就把解藥給我!”

“嘉沒有解藥。但嘉有能解周瑜的毒的人。神醫華佗,他的名聲伯符應該知道吧,有他在,嘉保證可以解周瑜的毒。但有幾味必須的藥材精貴異常,只在皇宮中有藏,所以周瑜必須要隨我們回許都。”

“這就是你的計劃?給公瑾下毒又用複雜持久的戰局與西陵城的訊息刺激公瑾毒發,再以公瑾必須要到許都治療為由,引我心甘情願陪公瑾到許都當人質?”

“是啊。”郭嘉點點頭,“很簡單吧。”

回答他的是又一計猛拳。這拳來的太快,郭嘉根本躲閃不及,又或者他根本也沒有想躲,於是硬生生的被孫策一拳打在肩上,痛得他立刻白了臉。他捂著肩膀,疼的牙齒打顫,卻還要用方才那調笑的口氣道:

“這樣打嘉一拳,你氣就能消了?小孩子脾氣。”

“我這是代公瑾打的!”孫策怒目道,“你知道就因為這毒,他受的苦比這一拳重上多少倍!”

“嘉當然知道啊,天底下除了周公瑾,估計也就嘉清楚中了這毒有多疼了。”郭嘉道,“當初嘉被別人下的就是這毒。這毒看上去好像仁慈,只要不操勞就不會危及性命,卻只下給不得不操勞的人,實際上就是在以仁慈的外表逼人去死,最後還能說不是他要中毒的人死,是中毒的人自己要尋死。”邊說著,郭嘉邊忍著疼輕輕揉著肩膀。不用看也知道,這塊一定全是烏黑的淤青,“你就慶幸五石散這種東西還沒流傳到江東吧,否則你就更知道什麼叫眼睜睜看著摯愛痛心徹肺卻無能為力了。”

“你是故意逼我打你是不是?!”剛因為郭嘉說自己也中過這個毒的平了些怒氣,孫策就又被他後面的話氣的又一次捏緊了拳頭。但他卻遲遲無法再打下去。郭嘉經他一拳就疼成這樣,可想而知身體瘦弱成什麼樣,要再吃他一拳,恐怕真的要當場倒下了。

“呵呵,實話實說而已。”郭嘉道,“比起那些事,你能不能先注意注意正事。去許都當質子,你願不願意?”

孫策冷笑道:“你就不怕這是引狼入室,從此許都不得安寧?”

郭嘉直接翻了個白眼過去:“蛇打七寸,在周瑜病沒好之前,你肯定能安分呆著。解毒道完全調養好身體,少說也要幾年的時間,幾年後的天下局勢會變成什麼樣誰都不知道,恐怕那時候你想挑事,也是以卵擊石。

而且,其實你本也不想和你弟弟爭權奪勢吧。但縱使你無心,只要你留在江東,對孫權就是掣肘,嘉這個提議,不是你我雙方都得利嗎?”

“問題就是,你這個提議,太替江東考慮了。”孫策道,“我去許都當質子,江東目前最大的隱患的確可以就此解除,可這對你們有什麼好處?你這個人怎麼會真的一心只為江東利益考慮?”

“這個就得你們的謀士自己去猜了,嘉怎麼可能直接告訴你。”郭嘉想再翻給孫策一個白眼,結果不小心動了下胳膊,頓時又疼的呲牙咧嘴。

“喂,”見這麼久了郭嘉仍眉頭緊皺,孫策頓時有些心虛,“真有那麼疼啊?”

“……”

“要不我讓你打回來?”

“你能要點臉嗎?!”

孫策扁扁嘴,直接跨步上前,在郭嘉反抗之前把人的衣襟拉下,露出被他打到的那塊地方。正如郭嘉所料,肩膀一大片區域全成了青黑色,孫策從袖子裡掏出個藥瓶,將瓶中白色的粉末塗到淤青處:

“青得慢慢消,但用了這藥一個時辰就不疼了。”

郭嘉一把把衣服拉回肩上;“這是小事。你還是先告訴嘉,這質子,你當還是不當?”

“按照你說的,似乎我也沒有理由拒絕了。”孫策聳聳肩,“但被你那些陰謀詭計逼的直接就這麼應下,還是怎麼想怎麼不痛快啊。所以——”

“所以……?”

孫策揚唇笑道:“讓那天把我攔在帳外的那小子打一架吧,打贏了,就如你們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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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乘船離開江東營帳時,已是日暮時分。送他過江的人仍舊是魯肅,只是這一次,或許是因為一切都已成了定局,自始自終,兩人都沒有什麼交談。赤霞染紅的江水上,一葉扁舟靜悄悄的向對岸駛去。

突然,郭嘉眼睛一亮。在漸漸靠近的岸上,他看到有人一身戎裝,身騎駿馬,在江邊等他。儘管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儘管算著日子岸上的那個人不該在今日趕回來,但他很確定,在那裡等著他的人是誰。

船在岸邊停下。

溫熱的掌心貼住他冰涼的手,將他從船上拉到岸上,又將他拉到馬上。不知為何,郭嘉覺得江邊凜冽的風聲停了下來,初春的寒意全被人溫熱的懷抱擋在外,就連雄渾的滾滾濤聲也變得溫緩了起來。

“天猶昧旦,子何歸兮?”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從論文初稿苦海中解脫的我

即將踏入論文n稿的新ku\'h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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