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總來找沈月泉, 心裡其實還懷了一點甩鍋的希望, 希望是沈老又跟黛玉獸吵架了,黛玉獸無處可去, 所以不肯回家——如果是這樣那還好說, 偏偏沈月泉不明就裡的愕然:“我再想想……白老闆說要帶松鼠去打鏈子,這、這也不會弄到這麼晚啊?”

“他不是帶著松鼠離家出走?”

沈月泉一頭霧水:“怎麼是離家出走?”

自從沈老搬進傳習所,自思不能成日地無所事事, 總要尋些事情做才好, 不然白叫金家供養,又不見白老闆開張唱戲,心中總是不安,但見他忙於家事, 也不好過分催他。今天早上忽然聽遠遠地有人在外面吊嗓, 唱了個很淒涼的山坡羊, 悲悲切切的又聽不真,不由得走出來相看。

一看差點笑出來——白老闆氣呼呼地坐在花園子裡面, 捏著個松鼠, 對松鼠唱戲。那大松鼠穿個裙子,頭上還戴個珠子花兒, 搞個杜麗娘的樣子, 慌慌張張地站在漢白玉石几上, 叫白老闆揪著爪子,給它配唱:“驀地裡懷人幽怨——”

一面唱,一面還拎著松鼠的手, 叫它做姿勢。沈月泉不知他這玩的什麼鬼,又想笑,又不忍打斷他那清歌妙韻,噙著笑看鼠麗娘抱頭轉了一個圈兒,白老闆趴在石幾上,很深情地唱:“這衷懷?哪處言?”

沈月泉悄悄站在月洞門的邊上,暗暗點頭,心道這孩子中氣倒是很足。有道是生旦小嗓,最難拿捏輕重,尋常人站著也未必能夠隨心自如,他這麼扭著蜷著、手裡玩著,那聲音半點兒不亂,最可贊是他收放自如,前院和沈月泉所在的後院只有一牆之隔,白老闆卻能叫這個聲音輕如百步開外,可又字字聽得清楚——心中讚許,說了一聲“唱得不錯”,不經意碰著頭上的紫薇藤,譁啦一聲。

露生微微一呆,松了手站起來:“沈先生,我擾著您了?”

沈月泉微笑指一指耳朵:“我的耳朵特別靈。”

露生有些臉紅:“我只當您聽不見。”

“沒有事,我是尋著聲音出來,原以為誰在外面唱的,不想是你在這裡。”沈月泉在他身旁坐下,看那個松鼠驚慌失措,穿個小裙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得亂搓爪子,越看越好笑,拿手逗一逗它:“你也太惡作劇了,快把這裙子脫了吧。”

露生也笑了,把松鼠的裙子扯掉,獎給它一個大栗子。

他生了一晚上的氣,早起來想想,有些沒意思,看求嶽睡得正香,又捨不得叫醒他,慵慵洗漱了,帶了松鼠到隔壁,自己跟自己玩。

有了傳習所,他也有個自己排遣的地方了。

沈月泉跟他幾回碰面都弄得尷尬,每每後悔,心中早有善待他的意思,見他眼睛紅紅的彷彿哭過,問他:“這是怎麼了,大清早的,唱個山坡羊。”

他是知音懂曲的人,明白那山坡羊裡哀怨愁苦的心思,這一種愁倒不是什麼國仇家恨的大悲,只是一片前路未卜的憂思。露生聽他如此一問,呆呆坐著,又把眼圈兒紅了。

“最近好些事情,心裡難受。”

沈月泉看他無精打采,待說不說的,也不好多問。他本就不善言辭,坐在旁邊也不知該勸什麼,想了半天,說:“這大冷天的,坐在外面,對嗓子很不好。”

露生撥弄著松鼠,含含糊糊地說:“老在屋裡悶得很。”

沈老有點兒慌,原本想叫他到屋裡來,吹個笛子唱兩段,權作娛樂,誰知他說“屋裡悶”!這可怎麼好?接不上話了。露生卻聽出他話裡的善意,自己也不好意思使性撒嬌,抱著松鼠問:“沈先生上次說想看看南京這邊的場子,今日您可有空?我帶您夫子廟那裡轉轉好不好。”

沈月泉也是正有此意,微微點頭:“都成。”

他倆這邊說話,那邊松鼠在露生懷裡拱進拱出,這小動物富貴人家裡養嬌了,脾氣又懶又壞,還有些狗眼看人低,見沈月泉兩鬢蒼白、不苟言笑,壞唧唧地跳過去,拿栗子殼摔他。

露生“呀”地站起來,捏住松鼠,又跟沈月泉道歉,沈月泉只覺有趣,連說“不要緊”,誰知松鼠掙扎了幾下,把脖子上的玉鏈子弄斷了。兩人乾脆就帶著它,一面看臺子,順路給這小東西補鏈子。

“一上午去了大馬路、又去夫子廟,看他也沒再怎麼不快活,有說有笑的。”沈月泉看金求嶽神色焦急,不禁懊惱起來,不敢往不吉利的地方猜,尋思著說:“後來夫子廟那裡店沒開門,他不好意思叫我陪著再去別處,叫司機送了我回來,自己坐黃包車去了。”

此時周裕並一幹下人也都來了,聽他這麼說了一遍,心想這真是少爺大驚小怪,行了一禮,問沈月泉:“那小爺上午還跟您說什麼了嗎?”

“也沒其他的,就是說些戲的事情。”沈月泉又想一會兒:“我看那玉鏈子很是精巧,一時半會兒不容易修補,他在店裡坐著等也是有可能的,金少爺不如去首飾鋪子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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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就結了嗎!

周裕笑著向求嶽道:“必是在哪個鋪子裡絆住了,少爺別急,我跟老陳開車去,您先和沈先生一起把晚飯吃了,這才七點多,沒有事!”

說不定還是松鼠跑沒了,小爺黑燈瞎火的在找松鼠呢!

金總心中一陣尷尬,想想可能是自己緊張了,說白了還是心虛。大臉一紅,吩咐周裕趕緊帶人去接黛玉獸回來。

焉料周裕和老陳把南京城裡開門的首飾店全找遍了,不見露生的蹤影,唯太平路上一家店老板說:“白小爺在我家修的東西,我們說修不了,他就買了一條新的,沒耽擱多大功夫。”

求嶽敏銳地問他:“現款還是記賬?”

周裕那頭給夥計舉著話筒,夥計滿臉堆笑:“您在我們這兒不都是記賬嗎?快年底了,前陣子您還在我們這兒訂的戒指和錶鏈,是叫人把賬單帶回去,還是這會兒就結賬?”

大家不禁錯愕起來,這頭家裡也打電話,把公司和廠裡都問了一遍,皆說沒有看見露生,唯有金公館看門的說:“小爺傍晚來了一趟,天快黑的時候走的。”

求嶽問他:“說去什麼地方了嗎?”

“自然是回榕莊街那頭,還是我幫他叫的車呢。”

天快黑,那就是五點鐘左右。

從金公館到榕莊街,根本不需要兩個小時!

家裡上下人等瞬間毛骨悚然,誰也不敢再說笑話,求嶽急了半天,此時反而冷靜。他在腦中急速地思考著露生今天一日的路線。

上午,他和沈月泉在一起,在夫子廟看場地;中午一點,他自己去了太平路上的楊記金店,買了松鼠的裝飾品;大約三點左右,他去了金公館,可能是去看察修繕的情況。

這完全不像是在負氣出走,出走不會什麼東西都不帶,甚至連買東西都是記賬。出走也沒必要耽誤時間去金公館,而且還讓下人幫忙叫車。

最重要的是,他五點離開金公館的時候,叫車是明確要回榕莊街的。

“報警,打電話給石瑛、再給警察廳。”求嶽拿出煙來,他需要冷靜一下,只是點菸的手不聽使喚一直在抖:“就順著金公館回家的這條路上找,那麼大的黃包車劫了翻了不可能沒人看見!”

沈月泉聞言也道:“我跟你們一起去找。”

金總扶額道:“您就別去了,這麼大年紀了。”

“他是辭了我才走丟的,我怎麼能坐在家裡等?”沈月泉將手一伸:“走吧!我跟你一路,大家分頭找人。”

金公館到榕莊街的這條路,不算繁華,其實是有些僻靜的,當初金少爺選了這個地方也就是圖它一個鬧中取靜,時近八點,路上行人寥寥無幾,但仍有小販推車經過,偶爾一兩臺汽車慢慢開過去。求嶽和沈月泉冒著寒風,毫無頭緒地在路上到處亂尋。

求嶽第一次感覺這麼害怕,其實腦子裡已經考慮了無數個可怕的結局,他自己被綁架過,所以對這樣的情形太熟悉了,他叫柳嬸坐在電話旁邊,一步都不要動,如果真的有人綁架露生,很快就應該有勒索電話打進來。

啞著嗓子在風裡叫:“露生?露生!”

感覺自己傻逼透了,如果這是露生的惡作劇,那這個戀愛談得真是沒有意思,但他現在情願這是個惡作劇,一面走,一面心頭咒罵,罵這條路上路燈怎麼這麼少?罵攝像頭怎麼還他媽的沒被發明出來?腦子裡其實是空白的,一個人就這麼忽然蒸發了,昨天晚上還睡在一起,今天就不知去向了!

金總很不爭氣地想哭,又無助又焦躁,他忽然理解了露生的心情,知道他為什麼生氣了,一個人不見了,另一個人像個傻逼一樣東漂西漂,不覺得這樣在路上漫無目的地找人很可笑嗎?可是你要問現在還能幹什麼,他也不知道!

這時候還談什麼國家責任?腦子要炸了。

忽然沈月泉拉著他道:“金少爺,你聽見什麼聲音沒有?”

“什麼聲音?”

沈月泉耳力極是敏銳,站在原地聽了片刻:“像是珠子玉器拖在地上的響動。”

叮鈴鈴、叮鈴鈴、輕得幾乎聽不見,求嶽被他一點,也察覺了:“這松鼠身上的鏈子!”

兩人黑暗裡循聲四處亂看,又學松鼠的聲音叫它,隱隱約約,看見一個東西從枯葉堆裡蹦出來,站在地上亂顫。求嶽兩三步趕過去,真是松鼠縮在地上,尾巴折了,軟沓沓地耷拉著,脖子上還掛著新買的玉鏈子,也斷了,剩半截拖在地上,身上溼漉漉硬邦邦的不知什麼東西,用手一抹,原來全是泥。

兩人心中大驚,從金公館到榕莊街路上,好長一段路是貼著繞城的水溝,這是古城留下的護城河,此時冬天水已經不深,上面浮的全是落葉,溝邊淤泥堆積——要是人在下面,早該呼救了,把松鼠一個落在這裡,不是被綁走就是已經死了!發瘋一樣衝下河邊,淤泥沒過腳踝,深一腳淺一腳地沒命地扒泥。

忽然看見護城河對面黑漆漆的一截東西,一動不動,剛才他們來回路過三四遍,都沒在意,此時越看它越像個人形,金求嶽二話不說就要過河,沈月泉急得拉住他:“岸邊淤泥就這麼深,河水裡還不知是深是淺,從岸上過去!”

他兩人繞了一大段路,從對面摸索著找過去,心中冰涼——走到近處才看清,那是人的背上沾滿了淤泥落葉,翻過來一看,這人滿臉都是汙泥,頭也撞破了,沈月泉一摸他的頸子:“還是溫的,活著!”

松鼠認得這主人,慘叫了兩聲,從求嶽懷裡跳出來,跳到露生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看文而來、卡車、橘子o、30047714、小妖biulibiu、瓊uuux6、子梨、松崗麟、橘真晴、小夢懶懶、芝麻大姐、沈悠悠、喵與魚的海闊天空、噗哈哈哈哈哈哈哈、網友小初、橙candie、不給糖就搗蛋、辰光 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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