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又想一想,起身叫了林繼庸出來。走到僻靜地方方道:“林先生看這事怎麼辦?”

林繼庸道:“我們最好別管閒事。”

露生默然片刻,道:“那位劉神仙,居然靠這個斂財。”m.

剛才他見林繼庸以橄欖陳皮示意,此時遠觀江邊停靠的船隻,直覺這些貨物也不是絲麻棉花,他見過安龍運毛巾的貨船,吃水遠比這個要淺——不覺想起求嶽跟自己提起的舊事,齊松義在大運河上發現偷運鴉片的船隻。

再想想那群商人扣住王寶駒的箱子,死不肯還,懷疑就更深了。

林繼庸見他面露不快的神色,林教授嘴賤:“我聽說你以前也抽這個,真的假的?”

露生不覺瞪他一眼。

林繼庸笑道:“看來是抽過,深受其害——白老闆,各地軍閥沒有不幹這一行的,他們不強迫女人賣|淫、不焚城屠民,就已經是有道德的軍閥了。”

露生驚得回過頭來:“劉湘知道這個事兒?”

“也許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怎麼樣。”林教授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不然你以為四川財政為什麼恢復得這麼快?靠的就是重重的煙稅——劉航琛的主意。英雄不論小節,劉湘骨子裡尚有氣節,他是堅決不媚日的一派,你看在這些好處上,可以不計較其他的東西。”

這話把露生說得心冷,雖知他話語不錯,可是摁不下心頭那股嫌惡之情。想反駁蔡將軍、蔣將軍也是領兵一方的虎將,怎不見他們藏汙納垢?話到口邊又無力相駁,這世上有良心的人只能做寓公罷了!

聽林繼庸又道:“政治投機好比女人嫁漢——”露生怒極反笑,揚首問他,“怎麼,我是嫁過兩回的女人了?現在能有個肯娶我的就算好了,是麼?”

“倒也不是這個意思。”林教授風趣,“嫁幾回都無妨,但你非要找一個十全十美的好男人才嫁,那不如去守寡。”將手指指自家的兩條船,“你現在可帶著幾百個孩子呢。”

露生噁心得要笑,啐了一口道:“先生!打比方就不能文雅些。”

面上雖笑,心裡仍是難過。林繼庸這話等於坐實了他的想法,至於那幾個商人運的到底是不是煙土,反而不重要了。

金家嫁過兩次,頭一次嫁了張靜江,第二次嫁了孔祥熙,皆以棄婦告終,而且弄得身敗名裂。露生帶著安龍廠小寡婦求嫁,以為遇到了好人家,誰知竟是販賣煙土的髒戶。露生自認在這種事上並不十分貞節烈婦,工人們吃飽飯最重要,可他知道求嶽貞烈——日本人和鴉片,這是求嶽的兩條底線,若有朝一日還能相見,他看見自己投在劉湘麾下,會怎麼看、怎麼想?

可他們還會再見嗎?

“你怪我現在才說?”林繼庸問他。

“還不如不說,糊塗著也就過去了。”

“我以為你會氣得立刻掉頭回去呢。”

“我氣什麼?”露生拉低雨衣的帽簷,“孫大總統當政的時候,也沒見把釣魚巷裡的女子都救出去安置。煙土這種東西,世人皆知不好,若不戒反吃,那就是自尋死路。好在是重慶和成都也知道這是醜事,不曾公然倡議。也許是劉神仙私自買賣,也未可知,我喜歡不喜歡又有什麼要緊。”

“你最好真的這樣想。”林繼庸笑道,“剛才你叫我出來,是不是打算去成都跟劉湘告狀?”

“哪有——”

“你是戲劇名家,臉上的表情像論文一樣精確。”林教授伸著頭,拿手點自己臉上的四個角,“喏,我、要、告、狀——”

一旁撐傘的丁老大忍不住笑出來一聲,露生氣得回頭道:“笑什麼!”自己也耐不住笑了,林繼庸拽了他笑道,“你呢,有一些忠臣的毛病,喜歡文死諫武死戰的,其實大可不必。人人心裡都有難處,不能萬事都以你那套道德標準確定,大局不錯就夠了。這種昧心錢你們安龍又不是沒掙過,權當是劫富濟貧。”

合著林教授是在這兒打預防針了。

丁老大亦道:“林大先生說得有理,小爺不知道這裡頭的利害。管住自己就好。”

雨勢逐漸大了,雷聲在幽深的峽道裡變成龍吟一樣綿長不絕的低吟,間著縴夫們吶喊的聲音。露生自恃有雨衣,將傘讓給林繼庸,自己在雨中站著,忽然聽見雷雨聲中傳來低沉的歌聲——心頭打個寒戰。問林繼庸:“這是什麼聲音?”

“拉縴呢。”

“喊的號子?這也不像。”

“不是。”林繼庸也側耳聽,“號子是號子,這是好多人一起喘氣——喊不出來,你咬牙使勁也是這個聲音。”

露生一時聽得怔住,他聽慣了戲臺上符號化的音樂,第一次聽到這樣原始的歌聲,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它自有天成的節拍和韻律,包含血淚生死的苦難的聲音,對抗著雷雨和江流,明亮的吶喊是它的鼓和板,人的呼吸才是吟唱,一聲一聲的嘆息接續起來的曲牌,聲聲慢,還是滿江紅。

林繼庸歪頭看他,林教授兔子彈跳:“不冷嗎?往上去還有呢,越到險灘越好聽。”

這場雨到第二天早上也沒停下來。但第二天上午,安龍的船已經在盤灘了。王寶駒垂頭喪氣,也跟在露生身邊。

林繼庸當然是不贊成搭救這個傻叉的,奈何露生道:“並不是我可憐他,他牽扯到這件事裡,我又明說了是他的朋友,若放著不管,只怕他恨我。萬一事情鬧大了,攪得我們不得安寧。”

林教授亦解其意,但凡人遇上禍事,最恨的不是罪魁禍首,反而是沒搭救自己的人。就比如船壞了,他不恨自己不小心、也不恨造船的馬虎,只恨路過的人沒拼命救他。因此默許。

王寶駒彆彆扭扭地在後頭站著,露生知道這人生就的草包,懶得告訴他實情,只說“強龍難壓地頭蛇,你的洋酒不要管了,貨款多少,我到重慶幫你說情。”

王寶駒偏還不信:“你幫我說情?”

露生煩得要命,按捺著性子道:“我和劉廳長有些交情,你父親也認識他,現你出了事故,不必我出面,你自己去求一求就有的。”看他還是糾結貨物,索性道:“他們要你賠五千塊,你賠得起麼?我也沒這麼多錢。與其在這裡扣著,不如先把你剩下的東西搬我船上來,到了重慶再做計較。你不願意,那我也沒辦法了。到時候別怨我沒搭救你。”

饒是這樣說,黛玉獸大冤種,還是替這個草包掏了三百塊錢。

這些錢保住了王草包剩下的貨物。幸而眼下行程順利,開支都還在預算內。王草包果然沒點腦子,換個人此時不說感恩戴德,至少和顏相對,他倒好,只顧著傷心檢查他剩下的貨。中間還跑來問了一次“我許你的洋酒你還要不要”。

這一路走得活像西天取經,白老闆要是唐僧,王草包少爺就是個九九八十一難的自動生成器,隨機為您生成一些惡劣心情。露生只管看纖工搬運,也不睬他——主要也是沒心思理睬。青灘水流湍急,從這裡盤灘,要把貨物搬到柏木船上,運過險灘,再把船拉過去。這過程裡難免折損一些東西,可他船上的這些東西卻是一個也不能折的,少一個零件就廢一整臺機器,說不得請柏木船的工頭吃了一頓飯,又請縴夫們吃酒。

丁廣雄見他挽起褲腳,也要跟著上木船,嚇得攔著道:“我跟著押船,小爺在這裡等吧!”

露生搖頭不肯:“我吃了偷懶的虧,決不再吃第二回。之前來重慶,覺得自己訪查得很細,結果還是失於考證,這一路上要不是親自跟隨,我也和那個姓王的一樣,什麼事都是蒙著眼走路。”叫林繼庸,“您也不要閒著,我們一人押一條,都跟著走一趟,這次走過了,以後別人就誆不到了。”

林教授:“你當真?!”

露生看看江水:“自然當真!難道您怕了?”

林繼庸在心裡驚天爆笑,覺得白老闆或許真的是腦子不好,這麼些貨物少說也要盤一整天,他知不知道在柏木船上顛一天是什麼感受?船工和縴夫倒不覺得稀奇,他們在江上見得多了,別說是男人了,連帶大小姐們,走私絲襪香水去重慶,還不是換了布鞋戰戰兢兢地押著柏木船過江?

還有淹死的呢!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最終是林教授和露生坐一條船,王寶駒單坐一條,丁老大在岸上看守貨物——這下算他媽的感受到洪水了!一聲號子,小船在江濤裡上下顛簸,露生心裡害怕,可是更怕船上的機器有失,小熊一樣緊緊抱著捆死的木箱,一個浪過來,和林教授一起洗了個澡。

林繼庸倒有閒情,躺在船艙裡浸浴,哈哈大笑:“快活了?還押下一趟嗎?”

露生嘴硬:“也沒什麼可怕!這才叫大江東去呢!”反正他是香蕉他不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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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繼庸真喜歡他這個脾氣了,樂得坐起來道:“你暈不暈?不暈我跟你講個我的設想——”

露生哪裡不暈,只是緊張機器,護犢子似的抱住心愛的繅絲機。一面還得說場面話:“什麼設想?您說!”

又一個浪,淋浴。

這場面真是喜劇般的浪漫,還包含一些黑色幽默,好些年後,露生回想起那時在波濤中顛簸的感覺,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蒼涼的號叫,像一個樸素的舞臺。他和林教授的樣子都狼狽得要死,談的內容卻很遠見卓識:林繼庸道,“你看這個木箱,是靠船尾還是靠船頭?”

露生看他風流,自己也只好努力保持優雅,暈暈地看了一遍:“這肯定是在船中央啊。”

“那你看箱子往哪裡滑呢?”

“往、往、往——”

“怎麼狗叫?”

“你才狗叫!我正看著呢!”露生氣得拿雨衣扇他,“往尾巴滑!所以我說我得押著!這些船尾巴都是平的,多危險啊!一個眼錯不見就把東西顛出去了!”

“這就是物理,懂麼?所有事物會自行尋找他們最有利的位置,我做過測試,如果將重物置於船尾最末端,讓船頭翹起,那麼在逆流上行的過程中,能以最快的速度行駛。”

露生想哭了:“您真有學問,但、但這和我們盤灘又有什麼關係呢?”

“沒有關係呀,我只是看你要吐了,逗樂。”

露生想打死他。

他倆一面欺負人和被欺負,一面隨濤搖擺,逐漸地浪濤聲大得連號子也聽不見了,只聽見林教授討人嫌的嬉笑。露生也不搭理,暗暗決定上岸之後先報仇再說其他的,開始在心裡記林教授欺負了他多少句討嫌話——聽到“哇白老闆早知道帶個相機,拍張照片給你戲迷看看”,林繼庸忽然停住不說。

露生含著一包眼淚——倒不是氣哭了,被淋浴嗆的:“說啊!接著說!您也不過是紙上談兵,好像天文地理無所不通,押一趟船就滿肚子抱怨——”

“你們往哪兒拉?!”林繼庸一聲怒吼,把露生驚得嚥下半句話。

林繼庸一骨碌爬起來,爬起來又被顛倒,幾乎摔下船去,他沒喊出第二聲,又一次震暈人頭腦的巨響,上次他們被這種巨響嚇住,後來才知道是峽江裡的雷鳴,可這次的巨響遠比雷鳴要強,它是很清晰的撞在礁石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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